此刻算来,竟已推迟大半个月。
那阵子,正赶上金钿的婚事,之后她便来了檀州。
周娘子将她神情变化看在眼中,轻轻拍拍她肩膀:“你这丫头,自个儿身子也不上心,幸好这孩子皮实,天寒地冻,路途遥远,竟还安安稳稳。只你须得记得大夫说的话,前三月最是要当心。今日就给那两位镖师结了银钱,让她们回去吧,你就留下,跟我们一起过个年,待明年开春,身子稳当些,再做打算。”
许菱玉无奈含笑,点点头,怎么也没想到,终究是留在檀州过年,还是被她肚子里这块肉留下来的。
给秀才写信时,许菱玉说了带珠珠逛市集的事,说了市集的变化,说了好吃的包子,也说了孟千娇和周瑾的婚礼。
其实,她最想告诉秀才的,是她腹中终于有了他们的骨肉。
虽然还感觉不到,可孩儿正悄悄成长着。
可阿娘也在京城啊,万一秀才知道以后,不放心,告诉了阿娘,阿娘必然左右为难,留在京城照顾于叔也不是,来檀州照顾她也不是。
周娘子心细,孟千娇也日日抽空过来看她,她们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其实不需要阿娘过来的。
许菱玉犹豫好久,还是打算暂且瞒着。
等过了年,春闱之后,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她再告诉秀才,给他个惊喜。
芹姨那边,她也只说周娘子盛情难却,她会留在檀州过年,等开春回去,再同芹姨说吧,免得她担心。
收到秀才回信的时候,已是腊月,天气更冷些。
和信一道送来的,还有一件白狐裘,毛色如雪,摸起来又顺滑又暖和。
冬日里,许菱玉自己的铺子也会卖裘氅,可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皮毛。
秀才在信里解释,说是无意中在京城一间估衣铺是看到,觉得她穿上一定好看,便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来,还让她莫要嫌弃是旧衣,也莫怪他乱花钱。
许菱玉哭笑不得,同时也疑惑,她翻来覆去看,也瞧不出是被人穿过的旧衣。
但这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能穿得起的成色,或许是京城里哪位高门大族的小姐一时短了银钱,偷偷折卖的,并没怎么穿过吧。
不管怎样,秀才花了银子买下,便是她的了,只要她穿得舒服就成。
许菱玉没多想,只在回信时,夸他眼光好。
这一日,周娘子煮了腊八粥,吩咐给亲友都送上一份,又亲手给许菱玉盛上一碗。
“今日身子可好些?”周娘子温声问,又叮嘱,“你如今有身子,我叮嘱过珠珠不许让你受累,你自己也记着些,别累着,更别抱珠珠。”
许菱玉眉眼弯弯:“难怪珠珠早上过来,不缠着我陪她玩,只让我给她讲故事,周姐姐也太小心了。”
“小心些才好,我怀珠珠的时候,也是一样。”周娘子摸摸碗外壁,不太躺了,冲她道,“趁热吃。”
言毕,她自己也拿汤匙吃了几口,想起外头的传闻,顺便也与许菱玉说说,免得阿玉觉得闷。
“听北边来的客商说,京城出了件大事,太子早朝时咳血昏厥,满朝文武先后奏请皇上废太子立二皇子为储君。”周娘子放下汤匙,望着许菱玉,“阿玉,你说皇上这回会废太子吗?”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风声,大家也都知道是为什么,太子身子不好呗。
别说天家,就算她们这些寻常百姓,也会尽量将家业交给身强体壮、头脑灵活的子弟,以期将家业发扬光大。
若换做是她,当然会把家业交给二皇子那样的,而不是病秧子太子。
可因为她是老百姓,不讲究那么多,当皇帝的,顾虑比她们多得多。
许菱玉不理解,但这也不是她能插得上话的事儿,离她们太遥远。
“我觉得不会,也没听说太子犯错啊。”许菱玉随口应。
太子身体一直都这样,从前皇上没废他,如今大抵也不会吧。
否则,太子先丢了药材,后被废掉,恐怕真会气得醒不过来。
倒是那二皇子,押走宁王的时候,也没说那药材丢失案要如何办,高澍又跟着去了京城,许菱玉想找个知情的人问问也不行。
若是巴巴去问许淳,她宁愿不知道。
思量间,许菱玉忽而想到一种可能,该不会药材就是宁王让人偷的,所以二皇子才没留下玄冥司的人继续追查?
“我也觉得多半不会。”周娘子微微颔首,大半碗粥吃得差不多了,她拭拭唇角,瞥一眼许菱玉的肚子,迟疑道,“还有一桩事,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说,跟你们清江县有关。”
看这样子,周姐姐还怕吓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许菱玉笑道:“我和孩子都没这么娇气,周姐姐尽管说,什么事儿?”
“就是宁王掳掠民女,把人藏在你们清江县云雾山行宫那事儿,你知道吧?”周娘子轻问。
许菱玉点点头,舀起一口粥,示意她继续说。
“听说有位姓郑的公子,我也忘记叫什么名了,他的未婚妻便是其中遇害者之一,皇上将宁王关起来,迟迟没定罪,这位郑公子竟跑到京城去击登闻鼓,告御状,足足挨了三十杖才见着皇上,听说他一边吐血,一边恳求皇上处死宁王。”周娘子说着,唏嘘不已,“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可惜咱们皇上是个仁君,恐怕他一番功夫要白费了。不过,倒也有人说他是受二皇子指使的。”
听到第一句,许菱玉便眉心微动,猜到周娘子说的郑公子是谁,定然是吴盼的未婚夫郑望。
脑中浮现出他挖出吴盼尸骨,为其穿上红嫁
衣的画面,许菱玉心口蓦然揪紧。
若冤死的人是秀才,她也不知能不能做到郑望这样的地步。他一个商人,最懂趋利避害,竟会上京去击登闻鼓,九死一生也要试图为吴盼鸣冤。
“不是二皇子指使的,那郑公子我见过,确实是性情中人。”许菱玉轻叹。
这一刻,她忽而有些盼望秀才考中进士了。
最好能进大理寺,或是刑部,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京城中,郑望身上的伤养了大半个月,已能下地走动,只他精神恍恍惚惚,显得很颓丧。
不为旁的,只因皇上依旧未下旨处死宁王。
顾清嘉抖落肩头雪,举步进来,打量着面色苍白的郑望,此人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有着令满朝文武震惊的胆识。
“草民见过二皇子。”郑望知道,二皇子曾在朝堂上直言不讳,将宁王所有恶行、罪证昭告天下,他对顾清嘉便很是恭敬客气。
“免礼。”顾清嘉望向窗外寂寥的庭院,语气淡淡,“他们都说,是我指使你击登闻鼓,告御状。”
郑望一直在此休养,外头许多事他不太清楚。
听到这话,赶忙向顾清嘉请罪:“草民并非有意连累殿下,请殿下恕罪。”
“起来。”顾清嘉将他扶起,瞥一眼他忍痛的动作,没说什么多余的话,“我今日来,并非要向你问罪,而是来告诉你,回去过正常的日子吧。我虽不曾指使你,可在宁王一案上,你所求,亦是我所求,你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剩下的,便交给我。”
他并未许诺何时能达成,可他淡淡的语气莫名令人信服。
就连第一次与他打交道的郑望,也下意识相信他能信守承诺。
“多谢殿下!”郑望这一拜,不是屈服于权贵,而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长缨,送郑公子平安离京。”顾清嘉吩咐一声,大步走出去。
临近年关,二皇子府中,已妆点一新。
每日都是于思思陪于忠说话,翻来覆去说那些旧事,她嘴巴都要磨起茧子了,于忠却不见一丝要醒过来的迹象。
于思思有些泄气:“阿娘,太医不是说,爹爹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大半,只需要好生将养吗?可为何爹爹还是日日昏迷不醒?”
孟茴也不知于忠究竟哪一日才会醒。
她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放下,拿棉巾沾湿水,拧至半干,替于忠净面、擦手。
孟茴动作轻柔,极有耐心,柔声道:“他一日未醒,咱们便守他一日,他若一直醒不过来,咱们便带你爹回宁州去,一家人能在一起,已是极好的了。”
擦拭好,她一手捏着棉巾,一手将于忠的手放回衾被侧。
她每日都是这样做的,可这一回,她一时竟未能抽开手,她的手指竟被一股极轻的力道拉住了。
孟茴一愣,定定望望两人交握的手,再凝着于忠,疑惑唤:“于忠?”
话音刚落,她清晰看到于忠的眼睫细微地动了动,幅度很小,她指骨也感受到他指尖的颤动,像被蝶翅轻触了两下。
“阿娘,爹是不是动了?!”于思思大喜。
不多时,她跑出去请来太医,于忠却没再有动静,脉象也与先前一样,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可孟茴知道,那不是错觉。
她细细回想于忠拉住她之前,她说的那番话。
忽而,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自她脑中闪过。
在于忠心里,会不会她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
分别的那一日,于忠匆匆与她道别,甚至没来得及与思思说上话。
孟茴坐到于忠床边,泪眼朦胧,为何她到今日才懂得这呆子的心意?
“忠哥,你醒过来看看我好不好?”孟茴轻轻握住于忠的手,贴在颊边,让他感受到她泪水的温度,“我们也算夫妻一场,却连正经名分也没有,等你醒了,我们去官府立婚书,好不好?我可以不要凤冠霞帔,可你若连婚书也不写,我便不做你妻子了。”
贴在脸颊的指骨明显动了动,比先前的感觉更清晰。
孟茴一动不动,生怕是错觉,可她分明感受到,那消瘦的指骨正轻柔地替她拭泪。
除夕这晚,周家染坊处处张灯结彩,热闹喜庆。
午膳人最多,将染坊所有娘子都聚在正堂,摆了三张大桌,大家互相道喜,有听说许菱玉有孕的,也会善意地说几句提醒的话,甚至打趣孟千娇,祝她早生贵子。
午膳后,大部分人便各自回家去,留在的都是自家人。
晚膳是家宴,更自在些。
檀州的习俗与宁州有些不同,但对来年美好的期许都是一样,孟千娇跟在周娘子身边学,许菱玉从旁看着,倒也新鲜有趣。
放过烟火,周娘子便回屋哄珠珠睡觉去,许菱玉怀着身子,也不打算守岁,便也回房。
偌大的庭院,留给孟千娇和周瑾两个。
毕竟已成亲一个多月,孟千娇胆子大了些,许菱玉走到转角处,回眸望时,正好瞧见表姐主动将脸颊靠在周瑾肩头,而周瑾呢,顺势展臂,将宽大的氅衣拢在她身上,免她受寒。
许菱玉笑笑,拢拢身上温暖的白狐裘氅,往后院走去。
天边无月,连星星也稀疏,时而有烟火炸开在夜空,分外绚丽。
不知秀才和长缨在客栈,是如何过的除夕,大抵会跟阿娘和思思一起吧。
实则,顾清嘉入宫参加宗室和重臣的宫宴,孟茴和于思思两个在二皇子府守岁。
两人坐在廊下,饮酒、闲话,欣赏着不远处皇城城楼上绽放的烟火。
身侧摆着炭盆,孟茴没穿氅衣,微微有些冷,她瑟缩了一下,却懒得起身去取。
她身形刚缩起些许,肩头忽而一沉,滚了狐狸毛边的氅衣压在她肩头。
可是,思思坐在她对侧,正对着烟火闭目许愿,院里的丫鬟她也都给了赏钱,让她们去歇着了。
这院里除了她们娘俩,只有已昏迷数月的于忠。
孟茴睫羽猛地一颤,缓缓侧首。
望见那人身影的一瞬间,她眼圈蓦地红了。
他站起来,似一杆被风吹弯的青竹戳在地上,显得格外清瘦。
“天这样冷,怎么不知道多披件衣裳?”太久没说话,于忠的嗓音干哑虚弱,“阿茴,我终究放心不下你。”
第73章 太子 清嘉?贾卿固,顾清嘉。
过了年, 转眼便到正月十四这日,周娘子走亲访友忙得差不多了,终于能闲下来陪许菱玉说说话。
天气仍冷着, 今日阳光却好,照在身上有几分暖意。
一进门, 周娘子便见许菱玉坐在临窗便榻上, 对着裙面上横七竖八的信笺发呆。
阳光透过楹窗,照在她侧脸、肩头,衬得她雪颊越发剔透, 美得像是水晶玉石雕琢成的。
“又在想你家夫君?”周娘子含笑走过去,坐到她身侧,将刚蒸好的梨盅放到她身侧小几上,“尝尝,味道还不错, 对嗓子好。”
“这些日子,多亏周姐姐照顾。”许菱玉眉眼弯弯道谢, 一手拿起小铜汤匙,一手摸摸脸颊道,“都被周姐姐养胖了,等回去,芹姨她们定会笑话我。”
昨日她不小心灌了一口冷风,轻咳两声,没想到周娘子这般细致,许菱玉真心感激, 也是真不好意思继续给人添麻烦。
“哪有,我看你胃口不好,反而瘦了些, 肚子也不见长肉。”周娘子轻叹一声,但也明白,前三个月好些妇人都这样,“不过也别担心,大夫说你胎相很好,等再过些日子就慢慢好了。”
许菱玉点点头,再次向周娘子请辞:“周姐姐,我在这里也打扰好些日子了,已给先前两位女镖师写了信,等她们过两日过来,我便回宁州去。”
“可你的身子……”周娘子迟疑,还是不太放心,“等再暖和些,过了二月二再走也不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