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略微抬高了些音调,驻足下来回头看她,似乎并不相信。
陆府里那些事情,她纵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张氏瘫痪的早,窝囊又没什么背景,陆家儿女活在刘氏的管教下,自然教的乱七八糟。
养了三年的外室进门,苏荷受如此侮辱,怎么会还大度到去探望陆云晴?
听见长公主说这句话,苏荷心中微颤,乖顺的应声一笑:“母亲慧眼,倒窥得儿媳心里去了。”
她知道长公主表面上维持着规矩体统,实际上却比任何一个人更加奢求来之不易的温情。
正如来长公主府前陆淮鹤给苏荷的嘱咐,无论发生多么严重的事情,只要围在长公主面前轻声唤一句母亲,她总要应的。
昭阳果然收敛冷冷的敌意,用一股极其别扭又享受的眼神看着苏荷许久,直到唐嬷嬷在后面喊了一句席面开了,她才回过神来。
这么多年来,她只有陆淮鹤一个孩子,都说人长大就叛逆,淮鹤从进入大理寺办公职开始,很少唤她母亲。
有时候碰面了,也只是跟外人一起称呼她一句长公主。
此刻苏荷轻声呼唤她,竟然昭阳觉得格外舒服,可她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依旧端着架子。
“先用膳吧。”
“好。”
席面上,长公主居住在主位,左侧分别是陆淮鹤和苏荷相邻而坐,右侧则是献音郡主的位置。
苏荷早前与献音见过面,两人也算相识,这次见面也只是礼貌打了招呼,并未寒暄什么。
因长公主不喜欢用膳时说话,席间气氛安静,连银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见。
苏荷看着陆淮鹤为自己夹的满满当当的菜碟,偷偷扯了下他的衣角,脸颊带着些许绯红。
唐嬷嬷含笑注视两人,不时与昭阳交换眼神。
用完膳后,男客们移步茶室品茗,妇人们去到内殿说话,苏荷小心陪侍在长公主身边,眼观六路,怕有哪里做不到位的地方,丢了陆淮鹤的脸面。
“我瞧着,少夫人举止温婉端庄,事事贴心到位,竟不似别家不要的弃妇?依我看呐,娶到少夫人这样才貌并兼的妻子,可真是陆大人的福气!”
原本气氛温和的殿内传来一声有意的嘲笑声,坐在下方的妇人是郭皇后的弟媳,镇北大将军的妻子华氏。
她捏着手帕故意捂嘴,一点儿也不顾及长公主的情面。
也对,镇北大将军横扫敌军,立下赫赫功劳,郭家早就不怕谁了。
苏荷勾唇浅笑,柔顺的目光落在华氏身上,声音清婉的说:“今日一见,我也才知华夫人虽未艳绝天下,但也名扬京城,并不逊于其他妇人。只是不知,为何镇北大将军带去随军的女子,是那位年纪小的秋姨娘呢?”
昭阳伸手取果子的手一顿,嘴角轻勾隐住笑意,下巴微微挺着,看起来有些许骄傲。
京中谁不知道,镇北大将军郭颉宠妾灭妻已是常事。贪恋府上那位年纪小的秋姨娘,时时不能分别,这次出征也带着一起随军了。
而身为正妻的华氏,除了在府上摔些瓷瓶琉璃发泄以外,就是在郭皇后面前告告状。
每到这时,郭皇后总会劝她宽容,一切以大局为重。郭颉为国征战,管理万军,心头难免有郁闷烦躁之时,将秋姨娘带在身边,也是为了能更好的照顾他。
身为正妻的华氏要是因此分不清主次,不仅仅得不到好处,还会惹得人人说她善妒。
事实也确实如此,华氏没得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秋姨娘享受郭颉的宠爱,而自己管理着偌大的将军府,没有功劳,尽是苦劳,因此这也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
如今苏荷却当着长公主及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生生打了她的脸。
耳畔能清楚听见那些低笑的讨论,华氏无语噎住,脸上青红一片,充满怒意的看着苏荷咬牙问:“少夫人这般伶牙俐齿,怪不得能将陆大人哄的团团转?”
苏荷随手理了下耳发,不清不淡的回她:“也是我家夫君耳根子软,愿意被我哄。哪里像有的人,想哄还见不到人影呢?母亲认为我说的对吗?”
她含笑凝向昭阳,眼睛弯弯的,让人看起来像是无心之话。
可那话里的刺儿,都快要将人的肺管子戳破了。
昭阳与华氏本也不过是表面姐妹,华氏仗着自己的姑姐是郭皇后,夫君又是为国争光的大将军,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根本不将她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
谁知她竟然想当着那么多女眷的面,给苏荷难堪,反被她说的无法反驳,一时噎住,简直是精彩。
儿媳的面子,昭阳自然不能无视,温言道:“淮鹤与本宫性子截然不同,他愿意被你管束,愿意听你差遣,如此甚好。本宫可不喜欢看到他有满院的莺莺燕燕,聒噪得很。”
华氏冷眼看过来:“长公主,您可别记岔了,当日苏荷为什么跟陆砚修和离?不就是因为她肚子里吐不出来货么?要我说,长公主与驸马爷的血脉,可不能断在陆大人的手里……”
“是么?本宫记得华夫人膝下有一子,听闻学业有成,出类拔萃,还没及冠就已经有了孩子,华夫人也是年纪轻轻的就当了祖母。呵呵,当祖母的福分想必是轮不到本宫享受了。”
她将手里剥好的果子随手递到苏荷手中,轻声交代道:“既然享受不到,便不奢求,你与淮鹤此生皆安,便是本宫最大的心愿。”
成婚才不过三四年,她就守了寡。
浑浑噩噩活到如今已经快要五十岁了,除了儿女康健,其他事情早就不看重了。
虽说很遗憾淮鹤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可那都是命数。
老天爷愿意给,排除万难也能得到,老天爷不愿意给的,磕破了皮跪断了腿,也求不得分毫。
既如此,强求什么呢?
第118章 郭家
“长公主真是记混了,华夫人是年纪轻轻当了祖母不错,可她那儿子,好像并非学业有成,出类拔萃啊?”
另有妇人出言纠正,其余的声音也跟着此起彼伏响起来。
“我记得华夫人的儿子上个月才在学堂闹了事,将一位同窗打的爬不起来,难道记错了?”
“哪里记错?被殴打的同窗刚好是我的远房侄子,腿都打折了,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这将军府至今还没个说法呢!”
“华夫人那儿子真是如此嚣张?”
“那可不……”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倒像是不当华氏在场似的。
昭阳佯装咳嗽几声,殿内立即安静下来。
到这时,华氏才知长公主这是暗里帮着苏荷呢?怪不得能成为一家人?
“你们再说,小心变成长舌妇!”她强忍着怒意,实际已经气到不行。
献音轻呵一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天下还不是郭家的呢,怎么会如此强势?”
“你一个哪里来的野丫头,也配指点郭家?”其他妇人非富即贵,都是官妇,华氏不好发作,此时便逮着献音说教。
献音看着柔弱,实则是个暴脾气,一只手趴在桌上惊得茶盖一滑,叮叮当掉落在地上。
“我说错了吗?”
“你不过是长公主捡回来的孤女,无父无母的,要不是长公主看你可怜,就算你修几辈子福分也不可能当郡主!”
献音眼神阴郁,手指抚摸着茶杯边缘轻轻摩挲着,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块通体澄澈的玉佩,悬挂在手中晃了晃。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什么?”
“献音?收回去!”昭阳斥道。
苏荷细细端详,心跟着被提了几分。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澄澈透亮的玉佩里镶嵌着可以发光的珍珠子,那是晋王府才有的东西。
献音此举,是要揭露身份?
华氏认得此物,当下拍案而起,指着献音大叫:“这是罪党之物!你竟然有罪党之物?我要进宫禀告郭皇后!”
“为什么是禀告皇后?圣上还活着呢,你们郭家还真是当他死了?”
献音款步走到华夫人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微微用力,语气阴狠:“你去告诉郭皇后也无碍。我本就是已死之人,一条烂命早就不在乎了!可在死前,我必要将你绑起来打一顿抛进河里,等到死的干干净净,再找人去捞你发白泡涨的尸体!”
华氏捂住耳朵,忍不住尖叫起来,她一把推开献音,后退几步,声音尖锐:“啊啊啊!别说了!”
殿上其他妇人皆已经被吓得失色。
没有任何人想到,长公主收留的孤女竟然会是晋王府的人?她竟还不怕死的自爆身份?
这是连长公主也不管不顾了?
“献音,回来。”昭阳出声唤道。
苏荷以前见献音,只觉得她孤傲难亲近,今日这般与华夫人一对付,用不到明日,今天晚上就能让郭皇后降罪下来。
贸然自爆身份,有些偏激了。
经过这一闹,殿上的妇人只觉得坐立难安,纷纷找借口离开了长公主府。
华氏也骂骂咧咧的离开,转身去了皇宫。
人都走干净以后,昭阳静静看着献音,想发怒又不知从何而起,想起她的身世,心中一阵刺痛,不免道:“你太莽撞了。”
献音不悔:“迟早有这样一天。长公主虽待我如亲生女儿,可晋王府中那么多条人命,母亲父亲的冤魂也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出来,指责我为什么不报仇?为什么不申冤?锦衣华服虽好看,但我心难安。”
她的声音颤抖着,那些血海深仇,像刀子一样刮她的心。
苏荷忽然动情起来,想到前世自己那般,也跟着眼眶一红。
“郭家势力未减,你这根本就是蚍蜉撼树!”纵然心疼,昭阳却还是分得清局势。
她那可怜的兄长,被郭皇后监视着,想活多久,也是她郭家说了算。
献音双膝扑通一跪,惨白笑道:“陆大人尚能孤身赴险,做出如此牺牲,我一介罪党,死有何惜?”
“你说什么?”
捕捉到重要的字眼,苏荷愕住,立马猜出陆淮鹤此去东南并非那么简单。
昭阳给献音使过去眼神,她才知苏荷并不知情。
苏荷没有漏掉这微小的举动,连长公主也知晓?
“他明明是听从圣上的吩咐,去查灾银贪污一案,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么?”
献音答不出话,昭阳也跟着沉默。
直到陆淮鹤的声音响起来。
“除了查清灾银贪污一案,我还要为当年的案子申冤,这也是太子不愿我此行的原因。”
苏荷凝向他:“既要申冤,为何在京城不可以?”
“当年容贵妃被人陷害,目击证人乃是一名宫女。事发之后那宫女即刻出宫,不久后成为燕洲巡抚的妻子,而燕洲巡抚是郭皇后的表弟,他们怕将宫女害死以后惹来祸端,于是才想出这个法子将她囚在身边。我要找到那名宫女,趁着圣上如今尚还健全,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否则……”
否则太子登基,郭皇后成为太后,郭家一手撑天,此案再无翻身的可能。
苏荷木讷的点点头,脸色竟变得有些苍白。
“这么说来,查案是真的,只不过是查旧案,圣上知道吗?”
“郭家毒瘤,一直是圣上心头之患。”
郭家自出了个皇后,地位水涨船高,又有太子捧护,处处行恶遮掩,京中朝臣早已叫苦不迭。
镇北大将军明明可以在边疆取得胜仗,却偏要囿于战场,故意与敌军行拉锯战,为的就是观测京中消息。
他手中千万大军,足以起兵造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要是圣上和太子稍有不如郭家之意,不仅会一命呜呼,还会家国换姓。
苏荷脑子里有些糊涂,还是有些不懂,“太子已经是储君,郭家还怕什么?怕他传位于二皇子?他那样德行败坏的人,怎么可能登基即位?”
身后的昭阳忽的笑了,声音竟带着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却又藏了丝无可奈何。
“你以为,郭颉不想成为人上人么?”
“什么?”
苏荷彻底愣住,脑袋瞬间清明起来。
这不是一场战役。
第119章 脑子不精干的东西
而是以陆淮鹤为首,百里枫与献音为辅,势必要在圣上身亡之前,对抗郭皇后,查清旧案的战役。
也是百里隽为护佑储君之位,定要将郭颉手中掌管千万大军的虎符收回来的战役。
那么郭皇后,是否知道亲弟弟怀谋逆之心,有意圈养将士,对抗皇权?
苏荷这时才清楚,原来百里枫没有夺嫡之心,百里隽也没有祸害手足的念头,只是各自追求不同罢了。
“我不是有意瞒你,而是此行艰险,我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
陆淮鹤面色沉静,眼中却流露出几分担忧。
他大抵是有些害怕苏荷生气的。
可苏荷也不愿去做斤斤计较的妇人,家国之事,也不是吃醋怄气能改变的。
她深呼口气,声音很轻的说道:“水患过后,百姓的居所被破坏,所有水源干净的肮脏的,全部混合交杂,容易遭受污染,导致瘟疫。”
昭阳和献音不由得看过来,有些好奇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陆淮鹤静默了两秒问:“要如何救百姓于水火?”
苏荷仰着头,斟字酌句的回答:“一旦发现有感染瘟疫的人,将其隔离,防止疫情扩散。再用生石灰将所在地区进行消毒,让百姓用烧熏草药,饮用药酒,可以暂时增加抵抗,加以预防。”
如果说前一句话让陆淮鹤有几分迟疑,那么现在容不得他相信了。
苏荷神情严肃且痛惜,眼中悲恸,仿佛曾亲历过般。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安然无恙的回来见我。”
说完这句话,苏荷竟似失去了力气。
“好。”
陆淮鹤心中说不出的心疼,可公事在前,他断然不可因小家而忘大国。
苏荷压着情绪,重新思考起方才发生的事情,转向献音道:“不出所料的话,华夫人已经去往宫中告状。一旦郭皇后那边得到消息,肯定会派人来捉拿你。”
“我不怕她。”献音昂首着说,眼中轻蔑,根本没有将郭皇后放在眼里,“她若敢来,我定叫她颜面扫地。”
老皇帝还没死呢,怎么就能让晋王绝了后?
毕竟当年献音出逃时,老皇帝也是知晓的。
坤宁宫中,宫女们重新支上灯盏,郭皇后看着气急败坏的华氏,冷声问:“你是说,昭阳长公主收养的那名孤女,实际是晋王的小女儿?”
“千真万确!那女子嚣张跋扈,丝毫不将郭家放在眼里,不将皇后您放在眼里,还扬言要将杀死我后丢进河里抛尸!皇后娘娘,此等心思不正的余孽罪党,怎可祸害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