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远处一众宾客们正往这边赶来,她微抿开唇角,压低声音似是自语一般,“云霞寺么…若明日无事,倒是可以去瞧个热闹。”
闻言,杜星染笑了笑,随即不再多说什么。
辞别了姜父与众宾客们,姜青芷上了马车,在一众随从的护卫下,驶去向将军府。
杜星染没有与之同行回去,不知道又要去哪里消磨时间。
两队马车在姜家门前就此分道扬镳,利落的没有一丝瓜葛。
当姜青芷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下来。
听说杜牧之与谢玲珑还没有回府,姜青芷也懒得过问他们,依礼去桃颐园给祖母请安了。
杜牧之没有陪她回门这件事祖母已经知道,自然免不了对这位不像话的孙子又是一通数落。
不过杜牧之人又不在,骂他有什么用,老夫人是不想孙媳妇寒心,便只能如此安慰安慰她罢了。
姜青芷听之任之,既不嗔怪,也不恼怒。
好像纵有莫大的委屈埋怨也都自己咽了下去,如此乖顺懂事,顿时又让老夫人心疼不已。
陪老夫人闲聊了几句后,姜青芷随之告退,早早回了她的幽莲庭苑。
今日回门,该办的事都已经办了。
虽然有杜牧之未曾同往这个小变故,好在最后也被妥善解决了,对于效果姜青芷还是很满意的。
因此她今晚心情不错,早早宽衣歇息,一整夜睡得格外香甜。
次日一早,喜竹按照惯例,一边为姜青芷梳妆,一边唠叨着从下人那里听来的府里大事小情。
当然,最大的八卦还是出自翠竹苑。
据说昨晚杜牧之与谢玲珑彻夜未归,直到今早还没见到人影。
下人们都在传,少将军这是在向老夫人示威,若再不认可谢玲珑的身份,怕是下一步就要搬出将军府去自立门户了。
姜青芷抿唇一笑,对此不置可否。
这种谣传一听一笑就好了,根本不用当真。
她已经看透了杜牧之的为人,优柔寡断,又极要脸面。
虽然在谢玲珑的事上总是犯浑,但只要老祖母还在一天,他就不敢做出数典忘祖的大逆不道之事。
若他真领着小妾搬出了将军府,还不被天下人笑掉大牙?
果然,喜竹接着又说,春桃已经偷偷知会过她了。
是因为少夫人削减了翠竹苑的吃食,谢玲珑这两日没捞到合口的饭菜,对杜牧之狠狠抱怨了一通,故而杜牧之便带她出去开小灶了。
至于杜牧之为何没有直接命令膳房取消对翠竹苑的削减,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倒是让姜青芷有些意外。
杜牧之既不来找她,也不擅作主张对膳房施令,反而用了这样一种方式讨谢玲珑欢心。
该说他是太懂情调呢?
还是说他也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事本就是谢玲珑理亏在先,才没敢来替她说情。
不过随他是怎么想的好了,只要不来给姜青芷找麻烦,她就懒得管他们。
桃颐园里。
姜青芷依礼来给老夫人请早安,每日晨昏定省,从未敷衍。
“祖母,这两日您气色不错,脉象也愈加平和了,可有按时喝药?”姜青芷边说边抬起搭在老夫人腕上的手指。
老夫人容光焕发地笑道,“托我孙媳妇的福,这几日我自己也感觉越发精神了些,每日都是韩府医亲自把药煎好送过来的,从未耽搁过。”
“如此就好,韩府医确是个心细的人。”姜青芷顿了顿,顺势开口道,“芷儿听闻西郊有座云霞寺,香客繁多,恰逢今日有场庙会,据说那里的菩萨很是灵验,故而想去祈福,一来请菩萨庇护司州百姓,永享太平,二来保佑祖母身体安康,多福多寿。”
“芷儿真是有心啦。”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出去走走也好,不过祈福什么的倒不重要,你方来司州,理应去好好逛逛,只是可惜牧之这两日忙得抽不开身,昨夜还特地差人回来跟我请罪,说因城防之事太紧要,需连夜部署,故而不能回来给我问安了,果然,忙得一整晚都没回府来,不然一定叫他陪你去外面转转才是。”
老夫人的话里多少有些为杜牧之刻意开脱的意思。
许是也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怕姜青芷多想而已。
一把年纪了,可谓是为她这不成器的孙子操碎了心。
若杜牧之娶回来的正牌夫人不是姜青芷,随便换做哪一个,恐怕后宅早就闹得没有一刻能安宁了。
也难怪姜玉婉这一世拼了命把自己送给傻子,说什么也不再来将军府这座火坑了。
姜青芷乖巧应承着,“少将军为司州操劳,芷儿不能帮少将军分忧也就罢了,哪还能因这点小事反去劳烦他呢,芷儿自己去就可以了。”
“还是我们芷儿懂事。”老夫人笑道,“去吧,早去早回,记着多带几名护从,如今世道不太平,安全最是重要。”
“祖母放心,芷儿记下了。”
有了老夫人的许可,姜青芷出府便名正言顺了。
从桃颐园出来,姜青芷回屋换了件厚衣,披上大氅,随即带着喜竹行出府门,乘坐马车往西郊云霞寺而去。
今日的马车只是命府里随意准备的,远没有昨日出行那般隆重扎眼,便是侍卫护从也只带了不到十人,姜青芷不想太张扬,规格也就与普通人家的小姐出行大致无二。
马车行到西郊城外,远远便见到山脚下已经人满为患。
云霞寺坐落在云霞山巅,山峰并不算高,自山脚行到山顶,也不过才七十七级台阶。
此时台阶上也挤满了虔诚的香客,他们排成一列列长队,犹如一条游动的长龙,蜿蜒曲折地向上攀登着。
姜青芷自马车上下来,举目望去,山巅那座寺庙的朱漆大门异常醒目,整座寺庙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宛如一座银装素裹的宫殿般,祥气升腾。
“佛门是清修之地,今日我来祈福,不宜带肃杀之气,你们便在山下等着吧。”
姜青芷对随行的几名侍卫吩咐道,而后只带着喜竹,随着一众香客们拾阶而上,往云霞寺行去。
第60章 解签
今日祈愿香客繁多,其中也不乏一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小姐。
姜青芷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装扮,又有宽大的氅帽遮掩面容,一路行来,并未引起过多侧目。
反倒是她自己,目光频频转动,似是对云霞寺颇为好奇一般。
“小姐,您在看什么呢?”喜竹看了她片刻,没忍住问道。
姜青芷微微摇头,“没什么,随便瞧瞧罢了。”
她当然是在人群里找寻杜星染的身影,总不该是无故把她诓骗过来吧,又或者是她会错了意思?
总之,姜青芷紧了紧眉心,并没有看到杜星染出现。
昨日杜星染与姜青芷说话时,喜竹跟在后面也隐约听到了只言片语,但并没有领会出什么意思。
姜青芷没有说明,喜竹便只当小姐是出来散心的而已。
来到大雄宝殿,前面的香客一一祈愿完毕,轮到姜青芷上前。
她接过喜竹递来的香,吩咐道,“你代我去把其它宝殿也拜一拜,切记每一尊菩萨佛祖都要拜过,不可遗漏,我在这里等你。”
“是,小姐。”喜竹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留下姜青芷在大雄宝殿里,袅袅升腾的檀香气息顿时让人心神宁静,说不出的祥和。
她随即摘掉氅帽,对面前佛像躬身三拜,而后把香插进了香炉中,退后两步弯膝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祈愿。
便在这时,身旁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阿弥陀佛,敢问女施主可是姓姜?”
姜青芷转眸望去,只见身旁站着一名小沙弥,正对她施着佛礼。
她心中一动,猜想这人定是杜星染授意而来的,便回礼道,“正是,不知小师傅有何事。”
“有位贵客命小僧前来,邀请施主到内殿一叙。”
“内殿…”姜青芷略有迟疑,“方才有位小姑娘与我同来,若是一会儿寻不到我,怕是她会着急。”
小沙弥回道,“施主请放心,小僧会代为转告,让那位女施主在此等候。”
“如此便多谢小师傅了。”姜青芷不再顾虑,随即起身,“请小师傅带路吧。”
“施主这边请。”
绕过大雄宝殿,姜青芷跟随小沙弥来到寺庙内殿。
这里不对外开放,偶尔有往来者都是些素衣僧侣,已经见不到香客的身影。
在一处殿门前,小沙弥停下脚步,“到了,就是这里,施主请。”
“多谢。”
姜青芷道了声谢,那小沙弥再次施礼,随即便转身走了。
此时这间殿门虚掩着,里面隐约有交谈声音传出,其中一道朗笑声听起来正是杜星染。
姜青芷不再犹疑,推门而入。
只见殿内蒲坐上,杜星染正与一位披着袈裟的老和尚相对而坐,面前奉着茶盏,相谈甚欢的样子。
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杜星染转头望来,随即起身相迎,“嫂夫人,星染冒昧相邀,还望莫要怪罪。”
姜青芷没有应声,转眸望向那位老和尚。
老和尚看起来能有六七十岁,长得慈眉善目,颌下一把寸长的胡须已经花白,此时也跟着起身对她施礼,“贫僧慧悟,近日多闻姜夫人之大爱慧名,贫僧钦佩不已,然夫人光临敝寺,却未能远迎,失礼之处还望夫人莫怪。”
姜青芷眸光微微一闪,回礼道,“慧悟大师客气了,但不知大师因何闻得我名?”
慧悟笑了笑,却没有作答,转而言道,“此殿清静,不会有人叨扰,便留与两位施主议事,贫僧告辞。”
说完,慧悟对姜青芷和杜星染各施一礼,而后竟真的迈步离开了屋子。
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杜星染向对面蒲团处抬了抬手,“嫂嫂请坐。”
姜青芷没有动,刻意与杜星染保持了几步远的距离。
“二爷邀我来此,想必不会是只为了喝茶吧?”
杜星染笑了笑,“自然不是,今日请嫂嫂过来,是为我解惑的。”
“解惑?”姜青芷疑了声,“解什么惑?”
只见杜星染自一旁拿起根竹签来捏在手中,“方才我在慧悟大师处求了根签,但慧悟大师却没有为我作解,不知道嫂嫂可有兴趣,帮我解得此签,了我困惑。”
姜青芷蹙了下眉,“我可不懂如何解签。”
“嫂嫂莫要谦虚,解此签…”杜星染顿了顿,淡紫色的眸子里,满含意味深长的笑意,“想必不会比解李郡丞那‘囚’字更难。”
姜青芷眉峰一挑,还不等应声,杜星染已经上前两步,将手中签递了过来。
“请嫂嫂为我解惑。”
姜青芷盯着杜星染看了看,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抬手接过了那根竹签。
她垂眼朝竹签上望去,“困龙得水好运交,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望皆如意,向后时运渐渐高…”
念到此处,姜青芷抬起眼帘,一双深似清潭的眼眸微眯着,看向杜星染,“观此签语,二爷应晓得,这是根上上签吧。”
杜星染眼里闪过一丝期待,本玩世不恭的神色略显出几分郑重来,“当真?此签语为何意,还请嫂嫂详细解来。”
姜青芷捻着竹签,在殿中缓缓踱了几步。
忽然,她唇角荡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转回身来,她反问杜星染,“要详解也不难,但不知二爷所求的…
“又是什么?”
第61章 请嫂嫂救我
姜青芷的话让杜星染怔了怔,随即他略显牵强地笑笑,“我一个闲散之人,又能求什么,不过是些纸醉金迷的俗事罢了。”
“只是俗事么…”
姜青芷转动眸光,落回手中竹签上,悠悠开口,“前朝周世宗皇帝早年间于市井推车贩伞,久不得志,后来拜周太祖为义父,随其征讨天下,开创后周盛世。
“数年后,周太祖因疾驾崩,身下无子绝嗣,便将皇位让于他,自此世宗皇帝一飞冲天,君临天下,正映照此‘困龙得水’之签语。
“后世有诗谓曰:龙腾活理闲沙漠,曾受虾戏在人间,已到雷声风雨至,五湖四海皆祥安。
“今日二爷占得此大吉之签语,正如雷雨将至时,却不求乘势而起,反追纸醉金迷?”
姜青芷随手将竹签抛回给杜星染,语气暗含讥讽道,“若二爷只求寻花问柳,甘愿浪荡此生,请恕妾身才疏学浅,解不了二爷的困惑。”
这番话说的平静无波,却在杜星染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虽然有些讥讽的意思,但杜星染不仅没有丝毫羞愧,反而激动不已。
姜青芷借前朝周世宗发迹之典故暗喻杜星染,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其中深意。
而这也正是他久困在心头的难言之悲。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杜星染暗定了心思,再不遮掩真实所想。
他躬身朝姜青芷深施一礼,神色无比郑重道,“嫂嫂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星染顿觉耳目清明,好似醍醐灌顶。
“实不相瞒,昨日星染听闻嫂嫂于州衙智解字谜,救司州上万读书人免受牢狱之苦,心中顿生敬仰,更钦佩嫂嫂的无双才略。
“再有那晚嫂嫂的池畔赠言,星染回去后辗转思索,夜不能寐,深知嫂嫂心怀广阔,腹有山河之志,才智冠绝古今,莫说寻常女子,便是多少儿郎,也远不能与嫂嫂相比。
“故而星染今日才会斗胆请嫂嫂来此相见,唯望嫂嫂能为星染指点迷津,不敢继续蹉跎岁月。”
杜星染眼里透出无比的坚定,话语诚挚,此刻哪还有半分纨绔气质。
姜青芷微闪着眸光看向杜星染,再次问道,“所以二爷现在可愿告知,心中真正的所求是什么?”
杜星染缓缓直起腰身,深吸口气,道:
“愿许七尺躯,金戈铁马,建功立业!
“愿提五尺剑,荡尽纷乱,虽死无憾!
“唯不愿…困做池中鲤,空有赤诚,却只能惶惶终日,摇尾安身。”
只因为杜星染身体里流着异族的血液,自小虽然长在将军府里,却不得宠爱,也不得信任。
只能挂着一个‘二爷’的名声整日在外游手好闲,杜牧之一人肩挑着司州的军政大事,却连半个官职都不舍得放给杜星染。
他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
直到姜青芷的出现,让杜星染黯淡的人生里现出一抹曙光。
她睿智聪颖,腹有良谋,无人能解的字谜她三言两句间便点出其奥义,化解了一场万民的劫难。
谈笑间,更是能随口说出‘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这样壮怀激荡的话语。
鹏北海,凤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