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抽抽噎噎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已经记不起来原来的事情了,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机器人的状态似乎突然有了些许改变,原先它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工智障,全身都是银灰色的机械,说话一板一眼,像是被人设定好了生硬的程序,毫无自己的思想。
刚才众人进入放映厅前右眼并未过多在机器人身上着墨,但这一刻,右眼居然在它的皮手套上打了一个记号。
木琪走过去,说:“脱下你的手套。”
机器人歪头看着木琪:“不理解,我不理解。”
叶桐懒得废话,直接一把将他的手套拽了下来。
金属外壳正在褪去,露出了里面的皮肤和血肉,叶桐非常惊讶地发现原来面前这位并不是一个机器人,在机器的外壳下,里面竟然藏有一具人类的血肉之躯。
木琪抬起头认真问他:“瞧,你根本就不是机器人。你还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吗?”
“我不是机器人?”
“我也有名字的?”
“可是如果我有,为什么我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些问题让他莫名感到焦躁不安,机器人急得原地打转。
或许是因为叶桐和木琪把它当成了人一样对待,所以他才渐渐褪下了金属外壳,展现出了人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曾是一个人,还以为自己真的只是一台机器,所以他才会越发僵化、主动披上铁皮外衣、毫无怨言地停留在暗不见天日的魔化电影院里,发自内心地相信「一切都是老板的旨意」。
而这一刻,面前这两个不请自来、不讲礼貌的入侵者,以一种虽然粗鲁、但很自然的方式与他交谈,于是机器人也开始变得鲜活起来,不仅表情不再像原来那样机械,就连说话和反应也更灵动了。
叶桐看了一眼他身上旧旧的制服,原先刻着名字的铭牌满是灰尘。叶桐轻轻吹了吹,又主动把手伸过去替他拍了拍,铭牌上果然有名字,上面写着「王晓鸥」。
“原来你叫王晓鸥。如果我喊你这个名字,你能不能想起来什么?”
机器人的脸上露出疑惑表情,不过很快这句话的魔力就开始显现。金属铁皮慢慢往下褪,人类的皮肤从里面透了出来,王晓鸥觉得全身又疼又痒。
原来他真的是人,原来他并不是机器。
可如果他是人,为什么他却想不起自己的所有记忆?
木琪跟随直觉抬起头,却见刚才自己进入的第三放映厅门牌号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她将目光收拢再次关注王晓鸥,发现王晓鸥的胸前也有一个同样的符号。
木琪问他:“王晓鸥,你知道放映厅里放的都是什么内容吗?”
王晓鸥摇头:“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在你们之前,我也不记得自己有接待过别的客户。我好像……绝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在睡觉,我身体里好像还住了一个别的东西,我刚才告诉你们的所有规则都是这个声音告诉我的。”
木琪继续问:“那你知道我们刚刚在放映厅里看到了什么吗?”
王晓鸥懵懂地摇头。
木琪:“我也有些东西想不起来了,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但是刚刚在放映厅里,我看到了很多早就忘记的东西。那些都是原本就该属于我的记忆,只是我好像不小心把它们弄丢了。所以,你要不要也进去看一下?或许看了以后你就能把之前的事情全都想起来了。”
王晓鸥瑟缩了一下:“可是……刚刚我只是靠近门,就立刻烧起来了。”
叶桐立刻说:“烧起来疼吗?”
王晓鸥轻声说:“一点点。”
叶桐又问:“如果只有一点点疼,那你刚才为什么叫得那么响?”
王晓鸥很老实地回答:“因为我感到害怕。”
叶桐用鼓励的目光看向他:“所以,真正让你害怕的并不是事实本身,而是你的想象。可是,刚才的你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机器人,而现在,你再次重新成为王晓鸥了。”
王晓鸥比叶桐矮了不止一点点,他犹豫地抬起头望着叶桐,叶桐继续说道:“你要不要试着为自己勇敢一次?你可以先伸出一只脚试一试,万一这次你可以进去呢?难道你没发现现在自己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吗?或许那个放映厅只是不允许机器人进去,但是人类是可以进去的。你刚才亲眼看到我们两个走进去,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根本就没有烧起来。”
“或许,你应该对自己更有信心一些。”
王晓鸥还在迟疑,可虎鲸小队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能耗在这里了。木琪和叶桐不由分说地拉起他走向第三厅的门口,然后在他的惊呼声中一把将他推了进去。
二人在门口问:“烧起来了没有?”
王晓鸥在另一边闷闷地回答:“没有。”
叶桐长抒一口气:“那就好,那你赶紧去看自己过去的记忆吧。等会儿等你出来了我要考你哦。”
王晓鸥沉默片刻才说:“……那好吧。”
纪行初、谈耀和骆遥仍然不见踪影,木琪在队伍频道里问了好几次他们的情况。
没有声音,也没有回应,就像是通话已经中断了一样。
木琪看了一眼叶桐,说:“我们只能进去了。”
第二放映厅的格局和第三厅一样,木琪和叶桐顺着下沉式楼梯走到沙发,可是整个放映厅根本就没有人。
叶桐很惊讶:“怎么回事?刚才谁进的第二厅?”
木琪回答:“是骆遥,我排在他后面亲眼看他进来的,进第一厅的是纪行初,看样子放映厅里有问题,我们再仔细找找。”
仍然是两排黑色沙发,第一排正中间的C位放着爆米花和饮料。
这里的布置和设施都跟刚才木琪经历过的一摸一样。
不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移动。
木琪谨慎地仔细观察,发现移动的并不是爆米花或是别的,而是最下面的黑色地板。
叶桐也看到了,忍不住开口道:“你看地毯,是我眼花了吗?地毯为什么会动?”
木琪凑近了些,终于看清了正在缓慢移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螺……极小、极小的福寿螺……原来之前是它们构成了地毯。”
叶桐指着沙发说:“不——不仅仅只是地毯,你快看沙发……”
话音刚落,原先趴着一动不动的福寿螺瞬间现出原形,螺旋形的外壳、墨绿的颜色、屁股那儿像是被人压扁了一样,还有一些正在产出粉红色的卵。
从沙发、到爆米花、到一旁的椅子扶手、还有地毯,原来,整个放映厅都是由它们所组成的。
也就是说,刚才木琪和叶桐两个是躺在福寿螺的怀里看完了记忆。
木琪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想着碰那粉色的爆米花,那都是由福寿螺的卵所伪装的,要是刚才嘴馋吃进去一个……现在肚子里的螺估计都要破“土”而出了。
或许是因为她们看穿了放映厅的秘密,又或是魔化物本体有些失去耐心。
地板突然融化、松动了,木琪和叶桐像是泥土中的微生物那般即将被排山倒海的福寿螺所吞噬。
海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臭味,整个房间都在蠕动着,她们开始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在地,与此同时墙壁碎裂了,地板揉动着,就连面前的屏幕也透出了淡淡的螺类花纹。
密密麻麻的福寿螺正在显出本来面貌。
紧接着,木琪和叶桐顺着地板的缺口就这样掉了下去。
“啊——”
砰的一声二人落地,可在落地之后她们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向前移动,福寿螺大军正驮着她们往前走,就像是海浪托起了白色的浪花。
左右两边都是铁栏杆和水泥浇筑出来的牢房,她们因为眼前的景象而震惊,叶桐喃喃说道:“这是哪里?难不成是……地牢?”
海滨电影院的指示牌上,电梯显示这里只有3楼,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地底下还有负一层。
事实上这里又岂止是负一层呢?她们垂直往下坠落了至少7 、 8米,这里显然是一个被深埋在地底的下沉式地牢。或许之所以建造得如此隐秘,是因为这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也只有魔化场域中的福寿螺才会如此反常,不仅可以变换颜色大小、组成让你意想不到的东西,还能移动得这样快。
木琪发现前面有一个巨大的坑,两人要是再不下来就会被福寿螺们带到沟里去了,于是她立刻对叶桐大喊:“我们得下车了,你快抓紧我!”
木琪射出钩爪勾住了牢房的栏杆,叶桐死死抱着木琪的腰,木琪低头说:“你可得抓牢了!”叶桐猛点头,木琪当即按下按钮,伸缩爪钩直接将她们带到了门框边。
好在这里的牢房大多都开着,二人一落地就立刻蜷着身子滚进了房内。潮水一般的福寿螺大军若无所觉,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上驮着的货物已经离开了。它们仍前赴后像是海浪一般继续向前,紧接着木琪二人就听到了螺类脆壳掉落的声音,噼里啪啦带着黏腻,甚至还发出回响。
居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不远处的那个坑,那得是个多深的地方啊。
脱离危险以后叶桐环顾四周,她忍不住惊呼:“这里是用来关押犯人的?海滨区地底下造了一个监狱?”
生锈的铁链、扭曲的带着尖刺的镣铐、地上还有早已干涸的一大摊血。
这里没有床也没有家具,只有一个用水泥砌出来的高台,应该是犯人用来休憩的地方。一旁的水槽看起来非常脏,是供人用于排泄的。
这里看上去比监狱更像监狱,可是为什么监狱会出现在电影院地底?
叶桐突然开口:“木琪,你快来看。”叶桐站在石头垒出来的高台旁低垂着脑袋,手上拿着一个破碎的相框。
她将相框递给木琪:“你看……”
照片上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外国男子抱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两个人正一起冲着镜头笑。男孩手上抱着一桶跟他脑袋差不多大的爆米花,看起来非常满足的样子。
照片右下角的斑驳字迹写道:「王晓鸥和于爸爸」,落款日期是「新历0038年」。
原来王晓鸥名义上是被于老板收养的儿童,私底下却是被囚禁在此地的囚犯。
原来金发碧眼的于老板,是个不折不扣的虐待儿童的变/态。
第69章
骆遥和纪行初在地底下相遇了。
放映厅内的所有物件都是由魔化物所组成的。事实上,当他们坐在沙发上观看记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和魔化物紧密相连。
海滨电影院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地方,而它对付入侵者的手段也不同寻常。
纪行初在放映厅里看到了妹妹的生平,对他而言,那是一段地狱般的过去。
过去他只知道纪然曾经历过一段黑暗岁月,但他从不曾自己亲眼目睹过。那时的他自己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他只能从妹妹身上的伤势、淤青和凄惶的神情来推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从不愿意细想,更不可能揭开兄妹俩共同的伤疤。在他心里,纪然永远都是最纯洁的天使,哪怕天使根本就不该降落在如此黑暗的地方。
在放映刚开始之前他还灵台清明,知道自己此刻正身处高级魔化场域,可当纪然的过去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纪行初仿若被一辆双层巴士当场撞飞— —
他失控了。
先是颤抖、然后异能爆发,他不能自已地以自己为圆心向四周发射出一道又一道利剑,直到整个放映厅全都布满裂痕,直到福寿螺再也不能伪装平静,它们不由自主地疯狂逃窜起来,然后将纪行初吞噬。
他无法抵抗地不停坠落着,垂直落下的过程中纪行初一直在颤抖,刺骨的寒冷从内心深处蔓延至指尖。
他不知道纪然的过去竟是这样惨,他不知道……他一边掉落一边自责:我真该死,我是一个连妹妹都保护不了的懦夫。
驱魔人本是一群天生对魔化物更有抵抗力的人,但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人。但凡是人,总有堕为魔物的可能性,只要一些外力刺激、再引发内部崩溃、叠加魔化场域的负面吸引,就会成为失去思想、人格、个人意志的怪物。
驱魔人在魔化场域中堕魔的情况屡见不鲜,这些管不住自己的可怜虫最后不是成为魔化场域的一份子,就是被同行的驱魔人一枪爆头以绝后患。
纪行初陷落在福寿螺堆里,这群肮脏的腥臭的东西驮着他向前。他先是感到恶心,紧接着又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嫌弃任何东西。毕竟这个世界上最最肮脏卑贱的就是没能保护好妹妹的自己,福寿螺不过只是动物,而自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畜生不如。
其实求生本能曾经无数次提醒过他,再不逃就要来不及了,奈何哀莫大于心死,纪行初的内心世界早在一号放映厅里就已崩塌。
如果想要继续活下去,就要面临清醒的痛苦,就要面对自己曾经的错误,与此相比,活着还不如死了。
身体疯狂叫嚣:纪行初,赶紧离开这些魔化物!再不走就会被它们吞噬了!
可在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既淡又轻地自问:逃?为什么要逃?还嫌不够累吗,何必呢?
活着又是何必呢,生命不过只是一趟受苦的旅程,自己虽已拼尽全力,却也不过只能走到这里。作为一个哥哥他是极其失败的,是他跟妹妹说有人来福利院选明星了,是他怂恿纪然好好表现争取机会的。他没有保护好妹妹,他害了纪然一辈子。尽管这些年他努力赚钱给纪然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但这有什么用呢?纪然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等纪行初开始独挡一面日进斗金的时候,纪然早就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根本就没办法救下她。
生门从来只有一个,纪家兄妹早在离开福利院大门的那一天起,就已经错过。
纪行初不停问自己,这些年我到底在干什么?
……无数回忆从脑海中炸开,他看到面容早已模糊的母亲,看到童年时三个人挤在小小的房间里围着桌子吃饭的场景。因为电力系统当时还没有得到完整修葺所以灯光很暗,但哪怕他们是如此贫穷,至少一家人还整整齐齐地在一起。
新的回忆再次涌入脑海,不过很快纪行初就意识到了这是早已被他忘记的陈旧回忆。
母亲生病了,每晚都在不停咳嗽,那时她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每天都在玻璃厂工作,玻璃厂旁边是一家专门制作石质器皿的小作坊。母亲手很巧,除去上班,她还会去石器厂兼职……
恍惚间,纪行初忽然想起来了,其实母亲并非因为无力负担孩子才狠心将他们抛弃,她之所以会把兄妹俩送去福利院,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得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间。她想要在自己尚能行动的时刻为兄妹俩先铺好路,只是没有钱,所以福利院是她唯一的选择。
尘肺病……长期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作业,母亲的肺早就已经出了问题。所以她才会没日没夜地咳嗽,所以她才会经常吐血。
纪行初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这样重要的事情为什么直到此刻他才重新记起?甚至后来当兄妹二人在福利院受苦,他还会在心里默默怨恨母亲为什么如此无情地抛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