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如此?”
那黑影沉默了一会,摇头。
“只有一日,刚到幽州那日谢云霆便说水土不服,不仅天没入夜就回去睡了,一直到第二日午时,才见着他和那个叫十五的侍从出现。就是那日春日宴结束您回谢府的日子。”
“属下分析,二公子这样倒像是在清算这些年的功绩,像极了要交接。”
毛笔微微一顿,谢云笙随手将毛笔扔进笔洗池中,目不转睛盯着那墨汁将一池水染黑,清雅的面孔露出一丝冷淡的笑:“做交接?怕是准备开口找我要人了。也难为他筹谋了这么久才下定了心思。”
黑衣人静默了片刻,忍不住提议:“当真不让咱们得人跟着?”
谢云笙摇头,盛愿没说错,她知道的地界都是跟着他,除了京中的街道小摊,唯一熟悉的也就春日宴那片地界。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拭着指尖,随口吩咐道:
“去水祭的那处池子方圆一公里都好好搜一搜看看是不是谢云霆给她留了什么,若发现什么马上带回来。”
说着盯着院子里的竹林,意味深长:“尤其是能清晰看到舞台的树或者架子,更要仔细检查。”
话音刚落。
黑影凌厉的目光瞪着窗外,抽出配在腰间的刀。
谢云笙抬手制止。
一个脸生的小厮从门外探头,见竹影院这会子没人在旁盯着,轻手轻脚抱着一个包裹悄悄溜进盛愿得屋子,过了一会又悄无声息出来,手里已然空了。
不用谢云霆开口。
那两个黑影就如风一样出去就进来,手里拎着那包裹打开将东西一一摊开放在桌子上。
左不过都是些吃的用的,还用油纸包着的酱肉。
谢云笙微微打量过后,就淡笑着摇头:“幽州的驴肉,还特意切成了好入口的厚度,我这个弟弟还真是对盛愿那个丫鬟用情至深。若当初晚了一步,怕盛愿早就被他领着进了府,成了他名正言顺的人。”
“主子聪慧,谢云霆瞒的那么深,都探出他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喜欢的是这么个唱戏的丫头。”
“那丫头的确和京中的女子不同。更何况他的生母,本就是唱戏的,改不掉骨子里本能亲近这些低贱的女子。”谢云笙想起盛愿,忍不住笑笑:“可惜这局一开始我做成了,就没打算这么轻易的结束。”
从幽州来回也得大半日,特意用快马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回来就为了讨一个丫鬟的欢喜,也只有谢云霆做得出来。
“这东西属下找地方扔了,还是悄悄放回去?”
“都不用。我还得谢谢他此时送来了这些。”
谢云笙指节扣在桌子上,看着其中一枚白玉打磨的发梳沉沉笑。
玉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好玉,只是上面镶嵌的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一颗颗红豆。
红豆相思。
这是谢云霆在向盛愿表明,千里挂念心犹在。
他正愁怎么和盛愿开口说起她腹中孩子的事,眼下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只是一个盛愿就让他小心敬慎,筹谋的束手束脚,若是知道他的孩子被认作我的孩子,谢云霆会如何?”
黑衣人顿了顿道:“怕是比之前更要听您的话,主子您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毕竟您现在手里捏着的是他在意的,两条命。”
“去吧,继续盯着幽州。别让他回来太早,也别让他错过下个月我抬盛愿做姨娘的好日子。”
谢云笙重新执笔,笔锋落在宣纸上如同破鞘的刀锋,杀气腾腾。
……
出了府,盛愿就打消了水祭台子的念头,左不过这只是她的猜测。
再说了说不定过几日人忙完就回来了。
诉至庙向来香火鼎盛,原盛愿还担心坐着马车太过打眼。
但一路过来络绎不绝的香车马车一辆接着一辆。
一个个光看小厮的打扮都是极为贵重的人。
等下了车,盛愿记挂着荷包要供奉在香火旺盛的殿,但告知殿里正被贵人占着,门口围着的护卫堵着门根本不让人靠近。
几近连她的鞋子都快要被挤掉。
盛愿没了法子,只能捐了些香油钱,将荷包交给一旁的大和尚托他等人散去供奉好。
“留下你们二人的名字。”
耳边人声嘈杂,不远处又有钟鸣,盛愿见递过来的花签,只听着留名字,虽然不太能懂,但还是乖巧写了自己的名字。
那大和尚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指着另一处空地提醒:“还有一位男子的名字呢?”
盛愿顿时觉得惊讶。
怪不得这庙里香火旺盛,连是男子托她来供奉都知晓。
又一笔一划将谢云笙的名字写的端正。
看着荷包被收好。
盛愿这才松了气,急忙从庙里挤出去。
却被上下山的香客堵在了半路。
前后都是人头,正好将她堵在一个摊子前。
做生意的大娘急忙吆喝着拿着摊子上的平安符就往盛愿手里塞:“姑娘,别光为着月老的姻缘上香,看看我这里的平安符,替家人求一个,保平安顺遂的。”
“家里就我一个人。”
盛愿婉拒着推辞,那大娘一听露出怜惜,干脆拿了一个直接往她怀里塞:“没事,那就为情郎求,大娘送你。大娘这平安符受了香火日日熏陶灵验的狠,保证你的情郎称心如意,日日平安。比上头你们这些小姑娘求的月老祠还要灵验,定能保佑感情顺遂。”
盛愿被说的脸颊发热。
还没等她解释没情郎时,也不是来求月老时,正巧人流又开始动了起来,推着她下了山。
坐上马车,捏着那平安符,看着上头如意团纹的花样,那大娘的话让盛愿一阵耳热,忽而想到谢云霆,那人三天两头的受伤,这符最适合他,若是等见着了谢云霆,送给他。
也不知是不是当真能保他顺遂呢。
盛愿还在这胡思乱想。
“这可是谢家的马车,上头坐的谁?”
第81章 不是他
马车行的好端端的忽而停下。
盛愿掀开帘子,就看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拦在那。
马夫脸色涨的通红,见盛愿探出了口,为难的解释:“这女人疯了一样,看到咱们的马车就冲过来,死活不走。”
盛愿眯了眯眼。
见那女子就像丢了魂,嘴里反复念着同样的话,见着车帘掀开,也来了精神,一个劲的问个不停:“是谁?车上是谁?”
“上头的是谢家的谁?”
抬头间盛愿一眼认出,这女子就是前两日说过话的春杏,她那半只鞋还在她的房里收着的,只等着什么时候见着了还给她。
没想到竟就这么巧的在这儿遇上了。
京中世家的马车为了来往规避方便,马车外都挂着牌子,谢家的马车不仅挂着谢字的牌子,因为是侯爵,就连马车通身也比寻常官宦家的更大,用料更为考究。
整个京中,用香木做马车的,也只有谢家一家。
也难怪春杏认出来。
此时她堵在这回府必经之路上,根本没动身的念头,让盛愿得马车一时间进退两难只能僵持着。
身后同样上香礼佛的马车也渐渐靠近,催着探头。
盛愿皱着眉,不好在这堵着,闹出什么事出来,凭白的让其他府里的人看笑话。
不敢耽误直接扬声劝着:“春杏,你这是要什么?”
春杏抬头,失了焦的眼眸渐渐回过神,看清是盛愿失落的摇头,缓缓站起身。
“不是他。不是他。他不坐马车,是我忘了。”
盛愿见她身上衣服也脏兮兮的,像被人凌辱过,眼下突然就要转身走,不放心就这么让她离开,急忙出声喊住了她。
“你要找谁?”
谢家出行有资格坐车的,除了三个正经主子,也就几个有身份的官家婆子。
盛愿单独坐车也是头一次。
春杏不是院里伺候的,是花房的。
能拦车要找的人,盛愿一时半会还真是没什么头绪。
“找谁?”
春杏摇着头,有些费力的思索了片刻,目光游离了一圈又落在盛愿的脸上突然又冷笑连连:
“原来是你,我找谁也和你无关,这世道麻雀变凤凰,窑姐也能坐上马车,端起主子的架势,可你毕竟不是主子,救不了我。”
春杏脸上有几记清楚的巴掌印,整个人就像撑不住了一般,深深吐出了几口气。
只不过两日,这人就变得如此狼狈,盛愿有些不忍心,从怀里拿出银子让马夫送出去,让春杏去看医。
马夫照做。
春杏盯着那小小一枚银子身子微微佝偻着,袖口上头还沾着半干的血迹。
看似自言自语,但却开口询问起了盛愿:“二少爷何时回京,你知道吗?”
盛愿身子一颤,这才反应过来,春杏拦下马车是想找谢云霆。
谢云霆院子她去过,没见过春杏在那伺候,心里猜着她和谢云霆的关系,盛愿如实摇头。
她也想知道,谢云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你找二少爷,是有什么事?”
顿了顿,盛愿怕她多想,急忙将谢云笙也一并拉了出来:“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找大少爷求个恩典,大少爷一贯心善,和气的,前还说过要赵嬷嬷关照你。”
“大少爷找赵嬷嬷关照我?”
春杏痴痴一笑,竟带着些嘲弄的意味。
吞压着口水。
虽然还有些费力,但说话已经清醒了很多:
“你想知道我姐姐是怎么死的吗?那就下马车跟着我,我带你去见她。怎么说你们相识一场,祭拜一下。”
盛愿静默了一会,掀开帘子跟着下了车。
嘱咐好马夫在原地等一会她。
盛愿跟着穿过小巷,越走越眼熟,直到路过一栋破败的院墙她猛然想起。那日跟着大少爷后面,见着的那个奇怪女子的屋子就在这儿附近。
也不知道那女子是不是还在那房子里,最近有没有人给她吃食。
忽而春杏停了步子,面无表情的跪下三个头。
盛愿这才发现,前面的院子门口离着一个坟头,上头的土还带着湿气,显然是刚立的没多久。
只是立在屋子门口,诡异又不妥。
春杏开口幽幽道:“我姐姐春梅是被活活掐死的,掐死之后又被扔进了庄子外的枯井里。”
盛愿被惊的浑身都在发抖,但怎么都不敢相信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被人掐死了。
“是啊,我也想知道,好端端的,怎么她就这么死了。”
春杏往坟前的铁盆里扔了几张黄纸,跳跃的火苗将她面色照应的有些狰狞。
看到她眼底不甘的愤怒以及对自己隐约的怨怼,不由得心里一颤,盛愿吞咽着口水,回望着附近荒无人烟的破败精致,心里开始隐隐不安。
“这些日子我都同大少爷二少爷在春日宴……”
“你慌什么,莫不是心虚了?也是,我还从未见过贱籍的女子有你这样的本事,竟然能让谢家百十号奴仆尽数重新签订籍契,一律不许提起你的来历。大少爷那样冷漠冷情的性子还真是把你捧在心尖上了。”
春杏轻声喃喃,手里不忘将一旁的黄纸全部扔到火盆里,一瞬间冲天的火光近乎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盛愿被火光晃的花了眼,可听到春杏的话却连慌都忘了。
她那日也是瞧见了下人排队签着什么文书,但不知道竟是和她有关。
听着她提起大少爷话里的怨怼,抿了抿唇,鼓着勇气开口分辨:“大少爷是最好性子的人,你不该这么说他。春梅……”咽了咽因为紧张,堵住喉咙的口水,盛愿轻声继续解释:“你姐姐的确做错了事,让大少爷不快才会被惩治。事后,大少爷还让人开了伤药,将她在院里的东西都打包好了送过去。”
就连平日和春梅关系不错的人,往包裹里又暗暗添了些吃的用的,怕她在庄子里受苦,大少爷知道了也没说什么,默许了他们的做法。
“好性?哈哈哈,也是,院子里的人从前哪个不是跟你一样的想法,觉得他性格好,竹影院的差事是顶好做的。我姐姐费尽心思,什么事都争做了第一才挤进你们那个院里,结果呢?”
“你以为,我姐姐为何对你那样?就为了嫉妒?”
第82章 你的本事
盛愿心沉了沉,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却又恨她不肯直截了当的说清楚:“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见她急了,春杏反而闭上了嘴,不愿再多说一句,伸出小指,梳理着乱发。
“想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诓我的。”
盛愿顿了顿,作势要走,果然春杏一甩手追着她重新开口。
“我姐姐做过最错的事就是高估谢云笙的善心,明着是个温柔含笑的人,心比雪山上冻了百年的冰还要冷,说把人赶出去连一点情分都不讲了。”
“你姐姐做错了,还怪起大少爷了。”
盛愿眉头紧皱,如果她要说的就是这些,那她实在没必要追过来。
春杏猛地从火盆里捏出一摞着了火的黄纸抛在空中,眯着眼看着跳动的火苗哈哈笑着:
“我娘说过,窑子里的女人都是勾人心魄的狐狸精,一贯会哄骗男人甘心做一些讨她欢心的事,我爹就是这样被哄走了,把我和姐姐都卖身当了奴婢。我原以为能把我姐姐赶出府去庄子里的女人是多么高明,心思缜密的女子,现下见了你,竟然是个傻子!她当初的确有私心,但是没人吩咐,怎么敢那么光明正大的苛责你。”
“是谁?是谁要她这么做的?”
盛愿拧着眉头,平日大少爷和谢云霆最爱说她傻,她也认了在他们两人面前,她的确什么都不懂,什么不通。
可春杏还这么说她,实在有些过分了!
她的确不懂。
那时她来谢家不过月余,怎么就惹出这么一连串子事来。
不等盛愿开口,春杏横眉指着她,厉声问道:“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也想问问你,说,你是不是借着怀了孕,哄了主子找人杀了我姐姐。说啊!”
那火苗将周围的风都灼烧了一般,连鼻息间的风都是滚烫的。
盛愿听着怀孕,瞪大了眼睛。
低头望着自己还平坦的小腹,缩着脖子。
自觉的春杏弄错了。
她怎么会怀孕呢。
一时间慌乱的连连摆手摇头:“你弄错了,我没怀孕,也没有让人害死春梅。”
“你竟然不知道自己有孕?”
她脸上的茫然没有逃脱春杏的视线,春杏的笑声止住了,歪着头目光定定落在她的小腹上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这样,春杏的笑声更加凄厉,明明手都被烫的通红,还在不知痛般从火盆里掏出黄纸抛洒在空中,眼神直直盯着那坟又悲又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