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闻言,回身看了眼墙角壁桌上的滴漏,心道这唐美人是回去不久就又来凤仪宫了。
一时唐美人重新进了花厅,先向姜蕙行礼,不待姜蕙叫起就伏跪在地,口中道:“皇后娘娘容禀,孙美人生痢疾之事,实为端贵人所为!”
唐美人额头触地,不敢看姜蕙神色,她心知自己前来告发端贵人,便也逃不了暗害妃嫔的惩罚,但痢疾此病实在严重,若是孙美人没了性命,自己心中难安不说,皇后娘娘必然要彻查,到时候,她们玩的那些小手段能够瞒过陛下和皇后娘娘吗?恐怕不尽然。
反之,若她主动前来请罪,或许能有个更好的结果。
她理了理思绪,小声道:“皇后娘娘,妾同端贵人想着您或许是要在我们和孙美人之间点人伴驾,因而谋划着让孙美人生病失仪,想要让她去不成南巡。”
唐美人说到这里,抬头去觑姜蕙的脸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好继续道:“妾,妾与端贵人原本说好的只是给孙美人的饭食里加些金银花汁,这最多能使她腹泻一场,怎么也不至于生了痢疾……我们说好,由妾派人引开孙美人去御膳房点膳的宫女,端贵人则派人趁机将金银花汁加进去……一定是端贵人还加了些别的东西进去,妾思来想去,实在心中难安,因而前来向您请罪。”
秋葵此时道:“金银花?这倒是夏日里清热常见的东西,想必各宫都还有留存的,唐美人您与端贵人打着的主意就是从司药局也查不出来是谁下的手,对吗?”
唐美人脸色更白,讷讷说不出话。
姜蕙瞥她一眼,淡淡道:“红玉,去把端贵人带来。”
端贵人甫一被带进鸣鸾殿花厅,就看到了跪在正中的唐美人,心中一慌,僵着身子福身给姜蕙请安,口中道:“不知皇后娘娘唤妾身来有何要事?”
秋葵肃着脸道:“端贵人,请您仔细说说,昨日是否遣了人去御膳房,又同孙美人的宫女撞在了一处,还在孙美人点的吃食里加了东西?”
端贵人急忙跪地道:“皇后娘娘,妾遣人去御膳房是为了传晚膳,与孙美人不相干,绝没有往她的吃食里下药的举动!且唐美人昨日才同妾身说过,是她的宫女同孙美人的宫女撞上了,您,您是不是搞错了……?”
姜蕙依然不理会她,秋葵继续道:“端贵人如此说辞,难道以为孙美人昨日已经吃完了那些小食吗?或者,是唐美人说了谎?”
言下之意,便是已经从吃食里检查出了什么,且唐美人已经向皇后坦白了一切。
端贵人霎时耳边轰鸣,半晌才嗫嚅道:“回禀皇后娘娘,妾确实遣人在孙美人的吃食里加了东西,但,但妾是受唐美人指使的!”
说到这里,她语气徒然激动起来:“……妾加的是芦荟汁,那芦荟便是出自唐美人的百花阁!这样的天气,外头的芦荟都成活不了,只有唐美人的百花阁里有一盆养在暖阁的芦荟,皇后娘娘尽可以遣人去察看!”
“你胡说些什么?!”唐美人不意端贵人竟然加的是芦荟汁,从地上爬起来就要给她两耳光,被红玉按住了。
她回身对姜蕙哭道:“皇后娘娘,妾屋里是有芦荟不错,可妾怎么知道芦荟汁能使人腹泻?且那盆芦荟根本没有摘过的痕迹,妾实在冤枉!”
但任唐美人如何分辩,在宫人捧着她屋内那盆明显有折断痕迹的芦荟进来时,她也无话可说了。
当初,端贵人能得知她风寒而拖延太医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自己屋内的人并不全然干净。
“端贵人、唐美人蓄意谋害后妃,褫夺封号、贬为采女,打入长门宫。”姜蕙最终道。
她从凤座上起身往暖阁走,不理会身后端贵人“是唐美人指使妾身,妾身冤枉”的哭诉。
回到暖阁,候在外面的刘太医进来继续道:“皇后娘娘,那糕点里除了芦荟汁,还有几味混杂的草药,微臣浅见,恐怕是慎刑司审案常用的泻药真水符,再加之孙美人还吃了热锅子,几样东西混在一起,因而引发了痢疾。”
真水符,并非什么符水,不过特意配置的利下药粉,慎刑司、刑部、大理寺都常用来审讯某些不开口的犯人。
“本宫知道了,辛苦刘太医了。”姜蕙颔首,刘太医闻言,识趣告退。
秋葵这时静静道:“想不到,竟是如此巧合。”
姜蕙表情略有讽刺,轻声道:“唐氏、蒋氏互相有小心思,孙氏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自家宫女取膳时碰见了唐氏的人,就能自己给自己下药赖上唐氏。为了南巡伴驾的位子,三个人都没有好下场。”
第164章 纸鸢
孙美人尚且年轻,加之太医院的太医医术精湛,也敢在她身上用猛药,这一场痢疾倒是未能带走她的性命。
不过,她也回不了玉芙宫,不出意外,往后便要在偏僻的碧溪阁待一辈子了。
皇帝陛下对自己后宫这一场闹得纷纷扬扬的痢疾之事不闻不问,只是又遣了李御医给姜蕙和几位皇子公主请了一道脉,隔了几日,又在前大理寺卿、现幽凉转运使孙正则上的折子中轻描淡写地训斥了他一番,这件事渐渐地便无人再提了。
建昭七年四月,皇帝南巡。
天光熹微,姜蕙带着后妃们站在朝阳门前相送。
华阳趴在皇帝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一边打嗝一边道:“爹爹要给华阳带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才行!要在华阳去崇文馆前回来,送华阳去读书!”
她到九月便要满五岁,完美地继承了姜蕙的容貌,让萧晟从来锋锐的眼神都柔软起来。他亲自用手巾给华阳擦眼泪,口中哄道:“要不华阳就同爹爹一起去吧?”
华阳却摇摇头,睁着大眼睛去看哥哥萧烺:“华阳要陪哥哥!”
萧晟失笑,嘱咐萧烺道:“年儿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身体不适就不去崇文馆了,还要替朕照顾好你阿娘。”
萧烺点点头,认真道:“父皇放心,年儿会保重身体,好好照顾阿娘和弟弟妹妹。”
萧晟摸了摸他的头,目光转向姜蕙,低声道:“蕙儿,朕留了何丞相他们在京,你在宫中若有什么急事,宣召他们便是;左右骁卫的虎符你知道在哪里,若有意外,蕙儿可直接启用。”
“陛下,这些您昨夜已经说过了。”姜蕙浅笑着,上前将华阳抱下来交给年儿牵着,回身为萧晟理了理衣襟,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绣工差强人意的香囊塞到他手中,轻声道,“陛下在外总没有宫中便宜,这香囊里头是妾去年戴了一年的貔貅宝石,望陛下多多珍重。”
萧晟闻言,立即笑着将香囊挂在腰间,抬手理了理姜蕙的鬓发,低低道:“风大,蕙儿早些回去。”
便坐上御驾,带着长长的随侍队伍出了朝阳门。
朝阳门外,会有明黄罗伞如云、十二卫禁军开道、百官叩首相送。
姜蕙站在朝阳门前,等一列列随侍队伍也看不见过后,才挥手让众妃和留下的皇子公主们各自散了。
今日要送皇帝陛下南巡,崇文馆休沐一日,萧烺牵着妹妹跟着自家阿娘回到了凤仪宫。
姜蕙检查了一遍他的课业,便放两个孩子自去玩乐。
她正欲接着编书,红玉便来禀报说,卢婕妤同薛德仪来了。
也不叫人去花厅等,直接便在暖阁见了。
待二人落座,姜蕙问道:“薛德仪怎么同卢婕妤走到一路了?”
薛德仪抿唇笑道:“皇后娘娘,今日您就休息一日,妾已同卢婕妤说好了,咱们三个去放纸鸢如何?四月初的天,正合适呢!”
“是啊。”卢婕妤也笑,她是个温婉的性子,今日话却说得俏皮,“咱们忙活了这么久,也该松快松快,反正陛下也不在宫中,不如就趁机去放纸鸢吧!”
倒不是说陛下在宫中不能放纸鸢,只是若陛下在的话,卢婕妤大概不会让自己如此出风头的。
两个人相约来凤仪宫,竟然是邀她一道去放纸鸢,倒是让姜蕙有些微诧异,不过,姜蕙倒没打算拒绝。她眉眼生动起来,笑着道:“好啊。”
华阳听闻自家阿娘要去玩,自然闹着要一起去;已经回了玉芙宫的淑妃听到消息,又匆匆忙忙往凤仪宫跑,生怕自己没赶上;连广阳宫的德妃都按捺不住,带着三皇子一道过来,也要来凑个热闹。
这边皇城里纸鸢飘摇,那边皇帝的御驾还在路上不疾不徐地走着,到了四月中旬,便在晋州知州府落了脚。
晋州,秀容县。
县城东面的进贤街坐落着一座三进的宅子,青瓦白墙,门口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紧闭的大门最上方悬着一方匾额,其上刻着“宋府”两个鎏金大字,在晨间的霞光下熠熠生辉。
此刻,一个货郎打扮的男人挑着扁担从宋府正门绕过,到得贴着对联的角门底下放下扁担,掀开盖在货筐上的葛布,又点了一遍里头的小玩意儿,便等来了自己的熟客。
从角门出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梳的丫鬟头,可却不伦不类地插戴着一支玉坠金簪,再往下看,她脸上细细描了眉毛,嘴唇点着口脂,虽容貌不算出众,倒还有几分年轻姑娘的娇俏。
来人径自走到货郎身边,目光投向货筐,旋即拿出一支样式精巧的莲花钗惊喜道:“李大哥,你这知州府还是去对了,这些首饰比从前的可好看多了!”
“嘿!小杏姑娘,那毕竟是府城,里头达官贵人那么多,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东西哪里比得了!”货郎哈哈一笑,眼睛贪婪地在小杏脖颈前露出的小片肌肤上滚过,“怎么样,这支莲花钗可是梅英阁的样式,你要不要?”
小杏不等李货郎说完,便将手中的发钗插到了鬓发间,扬起下巴道:“多少银钱?”
“小杏姑娘,你可别急呀!”李货郎笑眯眯地又从货筐里捧出一堆东西来,一一介绍道,“这是府城小姐们用的珍珠粉,比一般的铅粉更细腻白嫩;这是……”
他每说一句,小杏手中便要多一样东西,等他说完了长长一串话过后,小杏不得不解下腰间的腰巾用来裹住自己看上的东西。
“折你两分利,那只莲花钗也算送的,总共二两银子,你拿两吊钱也行。”李货郎搓着手道。
“二两?!”小杏眼睛一瞪,骂道,“你个想银子想到女人裤裆底下的孬货,谁知道你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我可是归仁县主的贴身丫头,没让你白送就算好脾气,竟然坑到姑奶奶我头上来了!”
李货郎被她这样骂,却也不生气,仍然笑着道:“好小杏,真没骗你,我大老远往府城跑一趟,总得赚个辛苦钱,你不知道,皇帝老爷南巡到了府城,现在官兵把城里守得严严实实的,你要再想要府城的东西,可就要等好久了!”
小杏听到这话,追问道:“皇帝老爷?”
“是啊!”李货郎开了话匣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亲眼见到了呢?呵!那阵仗!啧啧!”
小杏却没了听他吹嘘的心思,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又俯身从货筐里轻车熟路地掏出戥子剪下一小块放进怀里,剩下的扔给李货郎,随后抱着东西匆匆忙忙从角门回了宋府。
“呸!”李货郎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块银子,放到嘴边咬了咬,终于骂道,“什么东西!一角银子也舍不得!还说是归仁县主的丫头,哪里来的穷酸货!”
第165章 主仆
小杏进得宅院,先回了自己屋子将东西放好,又拔下头上的发钗,抹掉唇上的口脂,理了理衣裙,便匆匆往正屋走。
到得门外,已经能听到隐约的琴声,守在门口的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县主正学琴呢,小杏姑娘若有什么事,还是稍等片刻为好。”
小杏却不敢对她甩脸色,笑着回话道:“刘姑姑说的是。”
便站在一边又等了一会儿,待里头琴音止歇,才垂首进到屋内,对坐在琴案边的女子福身一礼,恭敬道:“县主,奴婢得了消息,陛下圣驾已经到了知州府了。”
被叫做县主的女子体态娇弱,穿着素淡,绾着少女的垂鬟髻,此刻微微偏头,露出半张出尘的脸,淡淡道:“我知道了。”
“县主?”小杏对她平静的态度感到诧异,急忙问道,“您不打算去知州府吗?”
“去知州府?”宋苒扫她一眼,面色冷淡,“我如今被困在秀容县,恐怕还没到知州府,便被隋大人派人请回来了。”
“那怎么办?”小杏急了,她回头瞧了瞧守在门口的刘姑姑,低声道,“县主,刘姑姑是王皇后派来的人,她一定有法子。”
“小杏,王氏被废,哪里来的王皇后?”宋苒语气仍然十分平静,“不过,她如今确实只能跟着我,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县主,您的意思是?”小杏有些拿不准宋苒的意图。
宋苒却没有同她解释的意思,吩咐道:“去把刘姑姑叫进来,你去县衙那边打听打听,隋夫人是不是已经动身去府城了,隋大人不能擅离职守,他的夫人却一定要去府城拜见的。”
“好。”小杏忙不迭地点头,匆匆出了正屋。
不一会,刘姑姑悄声行到宋苒身旁,行礼过后道:“县主叫奴婢过来,可是有要事吩咐?”
宋苒声音轻轻:“刘姑姑,陛下已到了知州府,想必你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是。”刘姑姑没有否认,她直白道,“县主何必着急,您还有一年才及笄,过早地露面,不是好事。”
宋苒站起身来,转过绢纱插屏,坐到妆台前,盯着铜镜中的自己道:“刘姑姑总以为年纪是我的劣势,即便学得再像也还是差正主三分,难道姑姑没有想过,陛下为何如此偏宠姜皇后娘娘吗?”
刘姑姑面色微变,却还是道:“陛下与皇后娘娘确实有总角之谊,但奴婢听闻,皇后娘娘少时,并非如今这模样,且陛下从未对未及笄的女子有过兴趣,县主若一意孤行,恐怕适得其反。”
宋苒回头凝视刘姑姑半晌,徐徐道:“我知道,自王氏被废过后,刘姑姑的心便变了,你想让我安安分分等着及笄,等着宗正寺随随便便打发我一个夫君,然后跟着我嫁过去安享晚年,不愿再扯进什么争斗里,对吗?”
刘姑姑与她对视,半晌过后,叹气道:“县主非要去同皇后娘娘撞上吗?皇后娘娘是承平大长公主和宁远侯的嫡女,又为陛下诞下一双儿女,您是斗不过的。退一步说,即便陛下一时迷恋您,真的将您带回宫中,又能如何?难道您以为皇后娘娘是个好性的?深宫之中,有的是磋磨人的法子。”
“我知道,姑姑是为我好,可是你看我这张脸——”宋苒指着铜镜中的自己,“——我长着这副模样,陛下不知道便算了,他已经知道了,我还能顺顺利利嫁人吗?恐怕明年我及笄过后,宗正府也不敢将我许配给谁,我的结局,不过是一辈子被困在这小小的秀容县,甚至是这座宅院里,那又有什么意思?”
刘姑姑望着宋苒那张脸,知道她说得没错,但还是道:“一辈子在这里有人伺候、吃穿不愁,不好吗?县主,您不要忘了,您的身份是太后义女,若是踏出了这一步,是会被指责寡廉鲜耻的!”
“所以,”宋苒打断刘姑姑的话,“我当然不能主动,我要做那个被害失身、羞愤欲死、悬梁自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