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俩捧着热乎的糖水,边喝边叙话。
春寒料峭,糖水碗热气蒸腾,熏染小姑娘秀气的眉眼,犹如荡漾着一层水波。
她时不时的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母亲讲话,或是出声应答,声音温柔,让安杏花也不自觉放缓了声音。
“娘说的,你可都听进去了?”
“知道的,娘说我现在大了,要注意避嫌。”
安杏花点头:“村子里像是你这个岁数,都已经成婚了,还有结亲结的早,年底都要生孩子了。”
安素雪该点头的,可出人意料的是,她微微摇头表示不赞同。
“年岁太小身子骨还没长开就生产,很容易难产,一尸两命。”
“傻孩子,娘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安杏花一时无言。
多年前,陈山提出也教安素雪医术,安杏花高兴极了,觉得有一门手艺傍身是好事。但没想到安素雪学起来浑然忘我,刚开始甚至通宵辨认药材。
那时候她已经自己住了,谁都不知道她一晚上没睡。还是有一天早上吃饭,吃着吃着,小姑娘啪嗒掉了筷子。
吃饭筷子掉是不吉利的,安杏花在别人面前是严母,于是训斥了女儿,刚说一句,便见小姑娘闭着眼睛,下巴搭在粥水里,睡的香甜。
后来询问才知道,她已经两天晚上没睡觉了,安杏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还有一次,那时候陈山刚教姐妹俩辨认人体各种脏器。陈家世代行医,自然什么东西都有,各种木头做的心脏脾胃肠等玩意,她胆子不小,竟然敢拿在手里把玩。
然后夜里安杏花去女儿房间里盖被子,就看见床边耷拉着一条鲜血淋漓的肠子,吓的尖叫一声。
其实是上了红漆的绳子,扭至肠子的模样,陈家人手艺好,做的惟妙惟肖,安素雪是想熟悉长度和不同部位,一时忘了,熟睡后蹬被子,将“肠子”蹬了出去。
想到这些,安杏花有点头疼,索性直白道:“安安,娘告诉你,要注意男女有别。”
接着安杏花说了不少,多是让安素雪多注意的话。
可安素雪完全没听进去。
医者父母心。
在她面前一视同仁都是病人,无关性别。
可惜直到安杏花离开女儿房间,都不知道她这一趟白来了,因为第二天,安素雪面前就躺了个裸男。
第5章
罗武闷闷不乐,坐在院子里摆弄那束被嫌弃的鲜花。
城里花还没开,这是他跑去城外摘的,还差点被蜜蜂蛰。现在罗武的心情就如同蔫了的花,提不起半点情绪。
“还在郁闷?”
孪生哥哥罗文过来,拍了下弟弟的宽厚的背,坐在他身侧。
“大哥,你说我怎么总是惹安安哭啊?”
他模样生的还不错,眼睛发圆,此刻蔫蔫的,像是街上那条老被训斥的大黄狗,委屈的两只手放在腿上,将裤腿都抓出了褶皱。
“你别老像狗似的往安安身边凑。”罗文道。
罗武不满,竖眉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看谁家的郎君没事往姑娘身边凑?”
罗武眉眼耷拉下来。
“可是我很想每天见到安安,我喜欢她。”
罗文怔愣。
他们兄弟从小就和安素雪一起玩,和寻常人家的兄妹一般相处,打打闹闹。罗文比罗武沉稳一些,总是会照顾安素雪,而罗武性子跳脱,更愿意和安素雪玩闹,不过小时候就总是将小姑娘惹的眼泪汪汪。
罗文从未将弟弟的心思往男女之事上想,他拧着眉头道:“你十一岁那年将安安推水盆里,害安安热了一宿。你十二岁那年带安安爬树,虫子掉安安脸上,吓哭了她,还有一次你……”
“行了,大哥你别说了。”罗武过来捂罗文的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和她玩。而且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提这个做什么?”
罗文拂开弟弟的手,看着和自己同样的脸,不明白他是从什么时候对安安产生了感情,他甚至觉得,罗武弄混了,那不是情爱,只是对妹妹的呵护。
“我确定喜欢安安,大哥,你难道没有对安安心动?”
“我拿她当妹妹。”
罗武一脸不相信。
“安安长的好看又会医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着像是月亮,你不喜欢她?”
惊讶之下,罗武嗓门有点大,罗文示意他小声一些。
“大哥,你当真不喜欢安安?”
“要我说几次?”
罗武还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我不信,除非……”他眼珠子转了下,难得聪明一回。
“除非你帮我。”
“对,大哥,你帮我吧,”他越说越顺溜,“只要你帮我让安安喜欢我,我就信你。”
罗文气笑了。
“你是小孩子不成?当我傻的?”
罗武不依不饶,还说歪理。“既然你说拿安安当妹妹,那你也不想
看见她嫁给别人吧?只要她进了咱们家门,我们哥俩一起对她好!”
这话乍听没毛病,但咂摸一会,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
距离给那人缝线,正好过去七天。
安素雪今日没去别的地方看诊,就在医馆等着谢府人过来叫她。可从早上等到晌午,也没等来人。
“三碗水煎做一碗,饭后服用,这是五天的量,喝完应该就差不多了,如果哪里不适,再来医馆看。”
陈香玉去上门看诊去了,陈山也不在,医馆里只有安素雪,一天下来忙碌的连午饭都没吃,还要分心注意对街谢府大门是否开了。
送走客人,安素雪站在门口,再一次朝着谢府观望。
还是和一刻钟之前似的,院门紧闭。
正当安素雪要转身回去的时候,看见罗武从隔壁出来,手里还拎着酒坛子。
“送酒去吗?”安素雪同对方打招呼。
也不知道怎么了,罗武竟然后退一步回到铺子,难道他是忘了拿东西?安素雪探头看过来,片刻后,罗武面红耳赤的出来,急急忙忙道:“我去忙了!”
说完走出来,飞快的消失在人群里。
“他今天怎么有点奇怪?”
殊不知,罗武正咬牙切齿。
大哥罗文答应他的要求,帮他追求安素雪,但只有一个条件,就是罗武必须听他的。
罗武也知道孪生大哥比他聪明,于是一口应下。可没想到罗文说:“首先,这两日不要见安安。”
罗武炸了,腾的站起来,怒气冲冲道:“凭什么不让我见她?你是不是故意的,其实根本不是帮我!”
和他相比,罗文淡定许多,只抬眼看他,声音平淡道:“到底要不要我帮忙?”
然后罗武就蔫了,只能应下大哥的要求。
他已经憋了一天了,今天是第二天,万万不能前功尽弃。
回忆方才安素雪笑起来的模样,罗武也傻笑两声。
“快两天没见,安安应该是想我了,方才主动叫我呢!”
殊不知只是碰巧罢了,安素雪在等着谢府的人。
等到日落西山,终于来人了。
不像是之前随便来个仆从,今日来的竟然是添香。
安素雪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像是仆从丫鬟也是分个三六九等的,比如红袖和添香,便是谢公子近身侍候的大丫鬟,她们大多侍候在主子身边,有什么事情都是叫底下的人去跑腿。
怎么今日是她来了,而且还神色慌张的模样?
“安大夫,还请你跟我走一趟。”
药箱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安素雪点头:“好,不过你稍等,我去叫我娘来看着铺子。”
她想着就是过去帮忙拆个线,用不了多久就回来。
前面带路的添香脚步匆匆,安素雪有种不好的预感。几次欲要问问,但不知怎么开口。
到了正院后,发现院子里的丫鬟仆从俱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气氛压抑,连安素雪这个外人都忍不住放轻脚步,不弄出半点声响。
“你怎么把她叫来了?”
说话的是站在正房门口的红袖,蹙着眉头,极为不赞同添香的做法。
主子连她们这些侍候多年的丫鬟都不见,还能见个外人不成?
这不纯属添乱吗?
“让她试试也不亏,”添香将红袖拽到一旁,急声道:“总不能任由主子胡来啊,总得想想办法。”
红袖沉默片刻,想来应是觉得添香说的对。
“我问问公子。”
添香让安素雪稍等,那边红袖已经走到门口,轻轻叩门之后温声问询道:“公子,安大夫来了。”
屋内寂静无声。
红袖嘴角翘起一瞬,很快被她压了下去。转过身时便是一副担忧和无奈的神色。“公子不让……”
话未说完,便听一声清润的男子声音。“她自己进来。”
红袖面色发僵,添香则是大喜过望。
“太好了,安大夫,你进去之后帮忙照顾公子,需要什么就说,我们都会准备好。”
那边红袖不阴不阳的低声道:“收起你无用的心思。”
这话对旁的姑娘有用,能听出敲打的意思,但安素雪一心治病,一脸懵的看她。
什么意思?
不待安素雪反应过来,她已经被红袖推进房间,随后房门砰的关上。
屋内照旧拉着帘子,冷不防进来辨认不清,嗅觉更加灵敏,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难道是伤口蹦开了?
安素雪着急查看自己病患的伤势,立刻绕过屏风朝着内室去了。
随着她靠近床榻,那股血腥气更深,只是放着薄纱帘,隐约能看见里面躺了个人,具体如何还要仔细查看。
安素雪在床边站定,一只手捏着垂在肩头药箱的带子。
“谢公子?”
“进来。”
帐内的人说话。
方才在门外听的不真切,如今离的这般近,安素雪才发现他声音带着低哑。
莫不是高热了?
“那我来了。”纤细的手指探进去,直接将帘子撩开,借着床边灯火,勉强看见谢公子正面朝上躺在那,面色惨白,眸子幽暗。
他抬起手在自己唇上抹了一下,原本苍白的唇霎时变得殷红。
安素雪愣住。
可对方竟然笑了。
果然是怕了吗?
“你……”安素雪犹豫后下巴抬了抬,指着谢骧的大腿方向。
“今天刚落的伤?”
谢骧笑容滞住。
安素雪放下药箱,一条腿支撑在床边,俯下身子去检查病患。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素白的寝衣,右手虎口处白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左腿上的伤痕明显是刚出现不久,因为还在不断的往外滴血。
他不知道痛的吗?
安素雪蹙眉,侧身去打开药箱,没注意到谢骧嘴角压平,眸子失去方才的光彩,变得古井无波。
“出去。”他说。
安素雪动作没停,这些年陈山教导的不错,这么会她已经想好先处理哪个伤口,再开什么药了。
“上次给你缝线用的桑线,虽然可以溶于血肉,但你虎口处缝了十二针,怕是还要拆一次线。还有你后背的箭伤,再换三次药应该就能结痂,至于腿上的伤,我要看过才能下定论。”
谢骧看着她,不发一言。
此刻安素雪出于大夫角度坐在床边,并无其他杂念,拿过剪刀,她道:“脱裤子太麻烦,请问我可以用剪刀将裤子剪开吗?”
如花似玉的年纪,拿着一把剪刀,想要剪开一个男人的裤子。
谢骧露出玩味的神色。
“你确定?”
她眼眸清澈没有半点杂念,重重点头。“裤子已经被染了血,估摸公子也不会再穿了,剪开方便。”
说着她弯腰下手,谢骧躺在那没有任何感觉,直到她说好了,谢骧才抬起脑袋朝着自己身下看。
甚好,除了**那还连着,其他地方都被她剪开了。
他欲要开口,就见她一只手覆盖在腿伤附近,面上毫无羞耻之色,反而带了点稚子的懵懂。
“你这伤……”
为何看着像是他自己造成的?
第6章
作为大夫安素雪够努力够细心,连陈山这个继父都曾和安杏花夸赞过,说她比陈香玉更有天赋。
刚开始陈山带着她们姐妹俩看诊,后来二人出师能独立看病,安素雪颇受附近邻里喜欢,觉得她温柔又心细。
比如此刻,安素雪看着他大腿上的伤口,一眼就瞧出来是他自己所伤。
因为伤口上深下浅,从角度上看如果不是有人抱着谢公子捅伤了他,那就是他自己所为。
谢府上下仆从一堆,应该没有人敢违逆主子做这种事。
“我的伤怎么了?”
躺在那的青年看过来,神情坦然的模样,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一般。
“没什么,我要处理了,伤口太深,里面有杂物,接下来我会取出来并将伤口清理干净,可能会疼,谢公子忍一忍。”
说完听见青年嗤笑一声,明明唇角勾着,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我的腿早就废了,就算你拿刀切了它,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如愿见到她诧异的神情,谢骧觉得事情又开始变得有趣了。
她会如何?
厌恶?恶心?
还是会同情?
“很
好,这样上药时候你不会痛。”
她平静的说完就开始低头忙碌,谢骧则是惊讶她的反应,越发关注安素雪。
其实二人见的次数不多,谢骧清楚记得她第一次上门给他处理后背伤口时,垂着脑袋,眼睛只盯着自己脚尖,好像他是什么面目可憎之人似的。
那时候她怕他?
但现在为何又不怕了?
年轻的女大夫动作利落心无旁骛的处理伤口,没一会开始扯白纱,她道:“这次伤口太深,洒了药缠好之后,公子就莫要再碰了,待过几天我来换药。”
他的伤在大腿上,想要包扎就要缠一圈。安素雪本想让他抬腿,幸好想起来他不良于行才没说出口。没办法,只能她过来抬着他的腿,艰难的绕着白纱布。
这人躺在那颀长清瘦,抬腿时却意外的沉,得两只手一起抬着才行,可这样一来,她缠纱布就不方便了。
正当安素雪为难时候,对方开口道:“我来。”
他两只手支撑着,轻而易举的靠在了床头,然后用一只手去抬起自己大腿,眉梢扬了扬。
“看什么?还不过来?”
这人……脾气可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