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烽此刻一个喷嚏打出来,顿时涕泗横流,赶紧要了软纸擦鼻子。
“王蔼啊……”皇帝看了儿子一眼,继续夸赞王蔼,“这次深入柔然,已经得到了柔然大汗的宠信,带着四万柔然兵,夺取了燕然山,北燕王朝震动,正在调兵往救。只是太成功了,也未必都是好事啊。”
“他……他还是用着罗逾的身份?”杨盼愕然问,问完后也是大声一嚏。
皇帝简单地点了一下头,目视狼狈擦鼻子的杨盼说:“柔然大汗自然当他是北燕五皇子,而且,他那把短剑确实能够号令燕然山的守军——发现不对劲时,燕然山已下。但是,只怕我当年和他父亲王谧定下的婚约,要作废了。”
皇帝笑得若有些凄凄,杨盼心头震惊:“王蔼他……王蔼他不会是……”
谈不上爱情,但是一个活生生的直率肃穆的小伙子,杨盼认识了他这几年,就算是友情也是有不少的,若如雪泥鸿爪一样,只留个印痕就悄然无迹了,难道不是痛彻心扉的事?!
☆、第八十九章
杨烽一个喷嚏连着一个喷嚏打起来, 小脸都涨红了。
皇帝停了话头, 转脸看向儿子:“怎么了?今天叫你在门口跪了一会儿就着风受凉了?”
杨烽难受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刚答了一声:“或许是着风——”又是两个喷嚏。
仿佛会传染似的, 杨盼也打起喷嚏来,可偏偏还有问题想问,张嘴又说不出话来。
她今日马上奔波, 大概也着凉了, 但是,皇帝还是觉得不对劲起来。
他拉过儿子,扯着杨烽的袖子闻了一下, 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谁教你在衣袖上撒胡椒粉的?!”然后气恼地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杨烽捂着屁股跳起来。杨盼赶紧过去护着他:“阿父,这主意——阿嚏——也是我出的。”
皇帝气恼地说:“阿盼,你如今倒是个混不吝了!各种坏主意都有你的份儿?你以为,你们俩装病, 就可以不挨打了?”
然而,知父莫若子。别说是真病会舍不得,就这会儿, 两个人被胡椒粉呛得喷嚏连连,皇帝也心疼起来, 一人脑袋上戳一指头,然后就赶紧叫宫女:“快带公主和太子换身衣服去!”还不忘恨恨地加一声:“先睡觉去, 明儿再收拾你们俩小兔崽子!”
“王蔼他……”杨盼红着眼圈问。
皇帝没好气地说:“活着呢。你们俩这么想念他,他打喷嚏怕只比你们多!我他妈怎么生出这么傻的孩子啊?!”
“活着呢”三个字一出,杨盼虽然还有些紧张, 到底能好好睡一觉了。这一夜的梦中,有乱云飞渡的苍山,有白骨露野的村落,有套着歪歪扭扭剑套的利剑,也有一个捉摸不透的惨绿少年的背影。杨盼在梦中喊着那个少年,想看看那到底是罗逾,还是王霭,但是他始终没有回头。
罗逾从豫州飞驰往平城,一路上餐风露宿,苦不堪言。到了平城城门,只觉城门防务似乎比他离开的那时候增加了不少兵力,他心下惴惴,下马到了门口,那里排着长队,一个人一个人在查验。
他假装无意地问排在他前头的一个老伯:“怎么一个个查起来了?”
那老汉回头看了他一眼:“原来也不这么查,可不是北边被叛军夺了,不能叫细作偷偷混进到都城么。”
罗逾呼吸都紧了,但面上是笑嘻嘻的:“嗬,叛军?哪里造反了?哪位藩王么?”
老汉道:“哪里是藩王!听说是大汗亲生的儿子造反了,带着一群柔然人打自己个儿儿的国家——作孽啊!那些藩王么?你看连大汗亲生的儿子都靠不住,那些兄弟、堂兄弟,又能有多少和睦友爱,拿阿干(鲜卑语:哥哥)的国家当自己家的?估计也在看形势吧,大汗压得住,他们就乖乖跟从平叛;压不住……呵呵,估计也有自己的心思。”
罗逾脸色已经变了,强行笑答:“万一是误会呢?”
老汉“呵呵”了两声:“皇家的事儿,反正我们也不知道,随他误会不误会。一打仗,得,牛羊要死大半,粮食也没有人种,柴米油盐都要贵,大汗为家里事儿烦心,咱老百姓的日子自然是更要难过了!”
这样聊着,城门口的队伍已经排到了栅栏门前。罗逾散手散脚,就带着一匹马。守城士兵皱着眉头打量他打量了好几次,最后问:“你从哪儿来?”
罗逾知道自己这身实在背晦得很:又薄又脏的麻布夹袄,一路上被树枝挂得破烂流丢,里头的丝绵一点一点翻出来。头发只在清水里涮洗过几回,冷得厉害,不敢下水洗澡,使他觉得自己脏不可堪。他低了头,好像有些害臊似的:“从南边做生意回来,遇到马贼,只给我留了一匹马——也总算是没有害命了。”
士兵过来搜身。罗逾坦然地张开手让他们搜,他身上在进豫州牢房时就被搜干净了,什么都没有,杨盼给的那把钝刀因为没有用处,也早扔掉了。那士兵搜了半天,确实没有威胁的器物,但是也一无收获,心里气恼,狠狠踹了他一脚,把搜出来的他腰间的那个空剑套往地上一丢:“你没有剑,用什么剑套?”
罗逾退了好几步,看那士兵在踩那个剑套,心里怒气勃发,但他却是谨小慎微的人,反倒低声下气说:“军爷!我原是有把防身的短剑,叫马贼一道搜走了。这个剑套,你留给我做个念想吧。”蹲身去捡。
那士兵嗤笑道:“什么破烂东西,丑成这样还有什么用?”倒也不拦着他捡,抱着胸看他接下来怎么办。
罗逾垂着头,掸了掸剑套上的灰尘和脚印,眉宇间森冷森冷的,但抬头时又变了样子,说:“军爷明鉴,好在是丑东西,不然就留不住了。我的家就在平城里,到了家也不用这匹驽马了,军爷若不嫌弃,可以宰了吃肉。”
那匹马算不上多好,但到底是战马出身,硬套一个“驽马”的名义,也是幸好马匹不会说话。马儿“咴咴”嘶鸣几声,那士兵的脸色倒是转圜过来,说:“也是,如今别说马匹,就是家里用的菜刀也要限制二三,我们替你保管,这匹马也算得其所用。”看了看衣衫褴褛的罗逾,笑道:“给你两个钱吃饭。算是买马的钱。”
罗逾就这样混进了城门,肚子是饥饿极了,但手里那两个钱,要找着既干净,又不贵的店,也挺不容易。
好容易在平城皇宫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间干净的小饭馆,罗逾坐下来点了一碗汤饼,仔细看过了碗筷,才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吃完,他放下碗筷,却对饭馆的店主说:“我今晚没地方去,可否留宿我一晚?柴房我也能睡着,明早我给你干活儿,抵这住宿的钱。”
饭馆的店主倒是个好心人,看了看罗逾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高高大大,修长的身子和胳膊腿,很英俊的相貌,不由笑道:“耳房有一间,只是没有炕床,只能给你生个火盆取暖,你要不嫌,我也不要你干活儿抵住宿钱。”
又说:“如今是多事之秋,三天两头查人,若是有人查起你,你不要牵累我们小本生意的人家。”
罗逾点点头:“我懂,我只说我偷偷溜进来的。”
第二天大早,他就醒了,听见店主忙碌的声音,想去帮帮忙。店主是在劈柴烧水,但对罗逾连连摇手:“多事之秋,劈柴的斧头都是官府登记的,不敢让外人拿着用。你实在闲得慌,就帮我码柴火。”
罗逾干了一会儿活,慢慢和店主熟络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听说北边谁叛乱了,所以到处这么紧张?”
店主四下瞟瞟,然后压低声音说:“听说是个皇子。北边柔然的文书已经到了,听说咱们大汗气得在点兵呢。”
“文书写什么呀?”
店主老实地摇摇头:“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晓得呀!只知道这样的叛乱,平下来也是要牵累一拨人呢。首当其冲大概就是那叛乱皇子的母家吧。”
罗逾呼吸发紧,店主抬头看看他,笑道:“嗐,这样的事多见得很。我在平城这些年了,大汗的兄弟都叛乱了多少场了,就他自己不也是……”到底晓得忌讳,店主及时收口一笑:“稀松平常事吧!死一拨人就好了。”
战乱之中,人命如草。
但是真到自己头上,怕又不能安之若素了。
罗逾想着高墙之内自己的母亲,心乱如麻。在小店铺的耳房又住了一晚,能打听到的消息都打听了,罗逾决定还是直接面对一切去——毕竟,叛乱的不是他,他虽有失察之过,到底不是故意的。
算来,从十三岁离开平城皇宫,到十八岁归来,他已经整整离开了五年,父母的样子似乎都模糊了。同样,守宫城大门的那些侍卫,看着似乎有些眼熟,见他过来,好像也不认识他,用鲜卑语喝问着:“谁?跑这里来做什么?!”
罗逾像个被遗忘的孩子,努力对那侍卫笑一笑,亦用鲜卑语道:“我是大汗的五皇子,叱罗宥连。”
那些侍卫见了鬼似的,好一会儿才呼喝起来,把罗逾团团围住。
罗逾四下扫视一番,淡然道:“我回来了。有人冤枉我,我要见父汗诉冤。”
一个侍卫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冒充的?”
罗逾说:“冒充谁不好,冒充他?我是不想活了吗?你不用盘问,自然有人知道我。”
回报消息的侍卫飞奔着去了,又飞奔着回来,喊着:“大汗召见你!”
大门“霍啦啦”在罗逾面前打开。
里面是陌生又熟悉的开阔殿宇,高耸的丹墀,雕花的门扇,红漆的粗柱,乌油的屋瓦,和南秦比起来是要粗犷得多。
几十个侍卫像押解一样把他带到丹墀之下。
罗逾提衣下跪,朗声对殿内说:“父汗,儿臣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两天腰痛犯了,坐不住,只能躺床上手机码字。若是偶有停更,望大家谅解。
多难兴邦。。。我自我安慰,这篇文有这么个倒霉的作者,应该有露脸的机会。嘤嘤嘤。。。。
☆、第九十章
大殿上首的人缓步从丹墀上走下来, 罗逾仰望了他一眼, 只觉得表情不可臆测,便低下头, 望着他袍底的夔纹和脚上的牛皮靴子。
北燕皇帝叱罗杜文在儿子的头顶之上轻轻笑了一声:“都快认不出了啊!”
罗逾恭恭敬敬地说:“五年了。父汗的变化倒不怎么大。儿臣在东宫陪太子读书时,父汗的训诫今犹在耳:‘我大燕国,北接柔然, 西贯凉州, 东凭靺鞨,南临杨秦。人见我地广势大,我独知自己四面受敌。若众皇子不能勠力同心, 日后国土零落,百姓流离,又何以从四面虎视之间寻得活路?’儿臣谨记训诲,在外五年, 虽九死一生,也不敢有悖阿爷训诲!”
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倒也不尽是套路。北燕皇帝话音中似乎带着笑意:“宥连, 你是要告诉我,这次联合柔然的那场叛乱, 用了你的名字,却没有你的事?”
罗逾头更是俯低了:“父汗, 儿子弄丢了昭示身份的短剑,就是罪过……”
“怎么丢的?”
罗逾深吸了一口气,说:“儿臣在南秦, 是以西凉右相之子的身份去的。一直伴读太子,然后,和……和南秦公主……”他带着点甜甜的羞怯,好一会儿才说:“暗生情愫。”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正一脸谜一样的微笑,说:“好啊!要是骗回一位南秦的公主,两国和个亲,倒比现在这样僵着强。”
罗逾刚答了一声“儿子正……”,冷不防皇帝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胃部。罗逾冷汗直冒,弓着腰,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也气馁起来:他的父亲,可不是杨盼的父亲,他待自己孩子毫无怜惜教导之心,只像狼群里的狼王教养小狼一样,放之野地,谁更强大,谁就生存;若是孱弱,就自生自灭好了。
叱罗杜文倒没有再踹第二脚,但是话音较刚才冷漠异常:“愚蠢东西!我看你是见了南秦皇帝家的漂亮女儿,就忘了自己是谁!我当年若跟你似的优柔寡断,只怕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婚媾大事,谈什么情情爱爱的!联姻的目的是什么?你说给我听!”
罗逾心里冷冰冰的,很想不理睬他,但是想起了后宫那个角落里他望眼欲穿的阿娘,不得不咬着牙、忍着痛应对:“结以姻缘,联合的是姻缘背后的势力。”
“南秦皇帝杨寄,打算顺顺当当把女儿嫁给你么?”
罗逾被他问得更是心里冷森森的,艰难地摇摇头。
“他是赌桌上的好手,心里算得盘儿清!”叱罗杜文说,“你要娶他女儿,估计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倒贴入赘,把我们的情形一一汇报给他听,安心做个乖顺的小女婿,他一定愿意——不,只怕也要先问我要块皇子的封邑当赌本才愿意呢!然后呢,我就只好当没你这个儿子?甚或,还得随时提防着你倒打一耙,反过来对自己的国家不利?”
“儿子不会做这种事!”罗逾羞愤道,“儿臣有过,心里明白。随父汗怎么责罚都行。今日千难万险回来,就是这个意思。只求——”
他抬起头,目光中有了一些坚毅:“只求阿爷不要为难我的母亲!”
那一点点不服的意味,让皇帝叱罗杜文的心里顿时不快起来,他冷笑道:“怎么责罚都行?”
罗逾已经打算好了面对最坏的一切,毅然点了点头。
叱罗杜文笑道:“好,咱们先到靖南宫去,和你阿娘商议商议。”
“父汗!”
叱罗杜文蔑然地瞥了他一眼:“到时候你要不肯答应我的责罚,我就问你阿娘当年的责任!”
靖南宫在北燕皇宫最偏僻的角落,名分叫“宫”,实际只是几间屋子合成一个小院落,而大大的“靖南”二字,实则是一种羞辱。
罗逾捂着一跳一跳着疼痛的胃部,跟着父亲昂然的步伐到了这里,里面传出熟悉的纺机的“咔咔”声,一下子让他回到了五年前离开时的样子。顿时,心里一道酸热,他在心里喊着:阿娘!儿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