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嬷嬷突然提得这一茬,倒把那贵妇人说得笑出了声。
“这话倒是不错!他那时得了爵位,便急着要娶亲,打量什么主意,我难道不知道?不就是怕这爵位旁落,想尽快地生子么!连着什么百户的女儿他也敢娶!真不愧是乡野里长起来的!”
她说着,脸色变了几分,冷笑了一声,“我自都点头随他去,他爱娶谁娶谁!不想着他那般着急娶妻生子,竟半分没得偿所愿!真是老天有眼,就让他无后!这爵位就该是我起儿的!”
她说着,突然仰头,越过半开的窗户,看向了外边碧蓝的天。
“袁灼,你看见没有!最后承这爵位的人,还得是嫡子!你宝贝一辈子的庶子,不过是我儿脚下的垫脚石罢了!”
秦氏言罢,嘲意十足地笑了。
……
腿下发虚地倚在墙根上,薛云卉觉得脑中空空一片,庄昊连着喊了两声“夫人”,她才喘了两口气,站直了去。
“庄昊,”她木木地喊了一声,“你说这是谁家?”
庄昊脸色也有些发白,“属下一直觉得这家情形有些眼熟……”
话没说完,他突然跳下了墙头,“夫人快回房去,属下今晚说什么都得弄明白!”
话音一落,脚步声响了一息,便没了影。
薛云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边走着,边想起尤嬷嬷相看她那一回。她这边甫一提到瑞平侯府,那内室便是一声笑,现下想来,那笑声里的意味几多复杂;还有尤嬷嬷兴奋的追问,她只还以为是家中有姑娘要许给那人的缘故。
心下酸涩起来,转而又苦涩不已,若真是他,又当真是邪术,岂不是自己亲手害了他?
她一想到这儿,突然灵台清明了一瞬。明日还有最后一场法事,就在上晌。方才法事结束的时候,那主事的赵道士还道:“明日最是关键,咱们今夜好生歇了,明早成了事,便可回京了。”
当时她还满口应下来着,现下看来……
回到房里的时候,薛云卉还有些恍惚,老坤道已是躺下来,见她动作缓慢,还以为她磨蹭什么,道:“年轻人就是有精力,我年纪大了,不成了。”
薛云卉突然走上前去,看住了她,“道长,你说咱们这场法事,是不是害人的邪术?”
老坤道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一顿,皱了眉头,“瞎说什么,还不快睡去!我看你是累的!”
老坤道板了脸,表情严肃,薛云卉却没被她震慑住,只盯着她,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她初初还眼神严厉,薛云卉几息看下来,那眼神却是有些软了,接着到底躲闪起来。
“道长早就知道,是不是?”薛云卉问她。
老坤道哽了一时,才道:“知不知道的,不都一样么?来都来了,法事都做了两日了,别说你不想拿钱!便是你不想,人家也不放你去!管那些作甚?”
第238章 保他安泰
“管那作甚?伤天害理你说作甚?!”薛云卉瞪了老坤道。
老坤道恨不能捂了她的嘴,见她这模样,使劲拉了她的手到身前,“你这孩子,什么伤天害理?哪里就到那等地步了?不过是造些机会罢了!咱们就是跟着干活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可莫要犯浑了,小心赔了你这条小命!”
薛云卉听了她的话,来来回回在脑子里想:不到那等地步?造些机会?她这一时不言语,老坤道以为说通了她,又好言劝起来,“你到底是年纪轻,多经一经事也就好了。快去睡去,明日齐活,咱们就回去了!”
薛云卉恍恍惚惚地听着,心下虽乱跳不已,却强作镇定地坐到了老坤道床边,“您跟我说说,这到底要做什么?既是跟着做了法事,总得心里明白不是?不然怎么算是经了事。”
老坤道不愿说,道是她也不甚清楚,薛云卉却是不愿,“您早就知道,早就看出来了,定是明白。您看出了些什么,说与我便是,我一个没经过事的小道姑,听听还不成了?”
她缠着那老坤道分说,老坤道早就累了,被她缠得不得休息,只得道:“我与你说完,可莫要再痴缠人去!我老人家,哪有你生龙活虎?”
薛云卉满口答应,只听那老坤道说来,“头一桩,找了咱们却不让咱们知道做何法事,这便是不可告人了,十有八九,沾了一个‘邪’字;再者,八字拆成四份,分到各人手里,这是防着咱们看出被做法的人是谁。是谁咱们不晓得,可既然是个人,便可知这个‘邪’字是冲了一个人去的;更有今晚,明摆了是招魂,想来你也看出来了,只是那招魂幡上什么都没写,这等情况,招的自然是无主的冤魂了。招冤魂暂拘起来对付一个人,你自己说说这是什么?”
她说得薛云卉心口狂跳不止,老坤道见了叹气,“若是换上道行深得,许是这个人得被好一番冲撞,只不过咱们道行也不过一般,所以最多在这人身上开个口子罢了,你也不必害怕害了人。”薛云卉怔怔,又开了口,不知是问老坤道,还是问她自己,“那这个人是谁?”
老坤道说这个哪里能知道,除非有人替这人看过八字,“只不过,这主家家财几何不说,但看主子下人的行事做派,那定然是高门大户无疑了,越是高门大户,内里才越是复杂!”
她说到这个,薛云卉突然想起了人伢子的话,人伢子说,这家人是谁不能告诉她,可却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
“这下行了吧,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与你说了,还不快睡去?”老坤道拍了薛云卉。薛云卉忽然转过头来,“那明日的法事,是拿今日招来的冤魂……去害那八字对着的人?”
老坤道皱了眉头,“怎么还说害人?咱们不是害人,冲一冲他的精气罢了!快别再胡思乱想,快快睡去!”灯熄了,蜡也凉了,外间有月儿时而被云层遮挡了光亮,薛云卉隐约能听见隔壁乾道打鼾的声音,一声一声闹得她有些呼吸不顺畅。
而此时,秦氏宿下的房间里,尤嬷嬷正要告退。
“您这两日也着实受罪了,老奴看着眼下也有些青了,明日老奴煮两个鸡子给您滚滚眼,咱们回了京,您好生歇几日。”她说着放下手上收拾的东西,要退下了,秦氏却喊住了她。
“嬷嬷你说真能行吗?我这心里,又有些怕了。一时怕真将他害死了,查到我头上来;一时又怕天理报应,总觉得心下难安。”
尤嬷嬷说她真是多虑了,“一切皆是命定,咱们不过是推他一把罢了。老奴说一句僭越的话,夫人含辛茹苦这么些年,世子爷和那安氏犯下的事,就不怕天理报应?若是他真出了事,也是前头世子爷和安氏的报应,报应到他头上来的,和夫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真没有?”秦氏有些信了,又道:“那朝廷呢?锦衣卫呢?会不会查到我头上?”尤嬷嬷叹了口气,说更不会了,“他那里可是疫病泛滥的地方,他又不是天神,能保他绝不损伤,他得了病死了,那不也是常事么?到底算是为国尽忠,朝廷还要嘉奖的,到时给他办场风光大葬送他去,世人只说他没有侯爷的命,咱们大爷才是命定的瑞平侯!”
一番话把秦氏说得心定下不少,而房顶有个人影,听了这话,握紧了拳头,纵身一跃,没入了黑夜之中。
……
薛云卉辗转难眠,耳朵竖得老高,眼睛盯着窗外,等着庄昊的到来。
这小子不负所望,没得多时,薛云卉便听着墙根有了石子打来的声音。她连忙轻咳了一声,又回身听了听老坤道的动静,老坤道睡得熟透,隐有了些鼾声,薛云卉披了衣裳起身,开了门。
门甫一开了缝,庄昊便闪身进来了。
“夫人,属下探到了。”
“主家是谁?!”黑夜中,薛云卉眼中精光溢了出来。
庄昊声音难得的阴沉,“是侯爷的嫡母,秦氏。”
薛云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果然……”
“我也问了人,”薛云卉缓了一口气,道:“这场法事便是要冲撞与他。虽不至于治他于死地,可终归会冲散了他的精气……”
“怎么不是置于死地?”庄昊反问,“夫人,您可知侯爷如今人在邳州,那城里处处疫病,此时冲撞了侯爷,不是置于死地,是什么?!”
薛云卉大吃一惊,“他这趟急差,竟是治疫去了?!”
庄昊见她这反应,垂头说是,“属下没想到,侯爷竟未同夫人提及一分,想来,是怕夫人担心……”
庄昊低声言语,薛云卉听了却似响雷阵阵,劈得她心头一下疼过一下。她深吸了两口气,“旁的……先不必论了。只明日这场法事正是关键,咱们该将这法事彻底毁掉,才能保他安泰!”庄昊一听,自不再多言,仰头只问:“夫人如何打算?”
薛云卉朝他招了招手,“明日你这般……”
第239章 祈雨
两日的忙碌,第三日起床的时候,张道士额上那黑色胎记,越发黑得厉害了。脚下有些发虚,赵道士见他神色有些呆滞,走过来问:“怎么了?没睡好?”
张道士点点头,又摇摇头,赵道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莫不是那魂儿怨气太重,缠着你了?”
张道士说兴许,又喃喃自语似得,道:“这最后一场驱魂千里冲人,若是能不做便好了?”
赵道士胡子捋到一半,惊道:“你怎忧虑成这般?”“哎。”张道士叹了一气,“我竟在梦里卜了一卦,道是……”
赵道士挥手让他不要继续再说,“我看你真是被那魂儿身上怨气缠着了。没想到这魂儿这么利害,他们倒是会选地方。”
张道士见他不听自己言语,皱了眉头,想再拉了他同他道昨日自己梦见的那卦象那是大凶,谁知几个同行的道士正好走到门前,将赵道士喊出去了。
这般不得说,更是让张道士心下不安,他看看外间的天,日头被云层遮住,看不见日头,也不晓得几时了。他叹了口气,穿上衣裳,挂了浮尘,往胸前多掖了两张平安符,便也出门去了。
那主家的尤嬷嬷招呼众人吃饭,今日摆的饭食比前两日多些,赵道士的意思,大家多吃些,今日这场法事费力的很。他拿起包子还有些木然,心里还想着那梦中卦象显示的东西。也算走南闯北许多年,这样阴私的事没少做,从没有哪一回这般让人害怕。他吃着,目光往众人一一扫去,众人除了些许疲态,皆没什么,除了那个小道姑,到底是年纪轻,感觉不到乏累。
这最后一场法事看来是势在必行了,张道士自知没有办法阻止,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按着规矩准备东西。相比胡须发白的赵道士,他才是这一场主法事的人。那枯井里的冤魂厉害得紧,他不能掉以轻心,一口气将这魂送出千里,免得惹祸上身。
只是冥冥中的不安让他多了个心眼——万一魂没送出去,他得好生送这魂儿去投胎,不能就这么握他手里了。因而这厢他匆匆吃了两个包子,便不再多吃,赵道士喊了他一声,他也没理会,直奔屋里,点了朱砂,画了几张超度的符纸。
众人饭后了做消遣,到了定好的辰正三刻,这最后一场法事便开始了。天上云层太厚,天光都有些许消减,倒是施展阴法的好时候。赵道士指挥众人列好阵形,这便要来了。
先得造势,将气势造足了,压住那魂,到时候放他出来,才不至于被这魂儿缠了旁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这一番得一刻钟的工夫。
张道士此时不敢再胡思乱想,只依着规矩屏气凝神。
很快,一刻钟便到了。到了该放那魂儿的时候了。
他恍惚了一下,这般放了这魂儿,千里之外那个人怕是跑不脱了,死不至于,脱层皮是真的。现下他已是能感到那魂儿身上的冲劲和戾气。
赵道士给他递了个眼神,又给众人递了个眼神。约莫是那个年轻的小道姑走神了,赵道士喝了她一句:“薛道长,凝神!”
张道士准备等那小道姑应了,凝了神,他这便要起决准备放魂了。
谁想一息、两息、三息,那小道姑却是没应下,他正准备看她一眼,谁想那道姑突然“哎呦”了一声。
赵道士的喝止立即到了,“紧要关头,莫要胡来!”
那小道姑却急急道:“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什么人?!
张道士吓了一跳,只觉得拘住的那魂突了一下,他哪里还敢放那魂儿出来,连忙念了一番咒语,定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就有了吵嚷声,好似是村里的人奔走的声音,一片嘈杂之中,好似有个年轻的男子喊了一嗓子:“官兵来了!”
这话就像是头顶的香炉突然倒下,众人不禁被砸了不说,那一香炉的香灰更是将众人呛到呼吸困难。
这是一场害人的邪术,没谁没察觉出来,官兵来了,怎么能不怕?!
赵道士还在强作镇定,“许是同咱们没干系……”
话音没落,就听方才那年轻的男声又亮了出来,“官兵挨家挨户地查了!快过来了!”
挨家挨户地查?查什么众人不知道,可万一有人识得这邪术,被查抄出来怎么办?!
这会连赵道士也有些慌了,他一把抓了张道士,“你没放那魂吧?!别放!”
张道士何等庆幸,连道没有。这时只见那主家的尤嬷嬷和夫人也听见响声,从房里奔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官兵?!”
尤嬷嬷厉声问了,可谁人知道哪里来的官兵,没人回得了她。倒是那小道姑像是要哭了,突然道:“官兵来了!咱们都得被抓了!”
她说着,掩面哭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我还这么年轻?!”
她这么一哭一嚷,终于把人心闹慌了!
几个年级长的道士也怕起来,那尤嬷嬷似是想喊住小道姑,让她不要自乱阵脚,可被那主家夫人拉了一把,脚步一转,又直奔他和赵道士来了,“两位道长,要是官兵搜来怎么办?!”张道士也想知道怎么办,赵道士立时也答不出来,他们这厢带的东西可不少,难保不露出马脚。况且他们行事神神秘秘,说不好先给他们安个名头给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