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你,我母亲是病故的?他居然说,是因病!”明月夜惊诧而冰冷道:“胆小鬼,懦夫。”
“难道不是?那无涯她……”黎臻一愣,坐起了身体,声音艰涩道:“因为什么?”
明月夜站起身来,她居高临下打量着那病中的老人,他眼睑下面青色的阴影,他两鬓染白的斑驳,以及他真实流露出来的痛苦与挣扎,终归不忍心的长长叹息一声:“算了,不提也罢,还是听您,讲讲以前的事吧。”
黎臻沉吟了片刻,他凝视着那冷白的身影,以及发髻上已经残败的鹅黄色槿花,他甚至带着几分胆怯的伸出手臂,拍拍自己的榻旁,恳求道:“来,小夜,坐在父亲身边。”
明月夜犹豫着,最后还是走了过去,坐了下来,黎臻紧张的眉间,不自知的舒展开来,他深深吸气,娓娓道来。
“很多年前,我还是四皇子,在承都邂逅了你的外祖母。那时,她还是明堂的圣女,正在三大长老的教习下,修行医术和毒术。当时的大皇子在我去承都处理公务时,买通了当地的唐门,用双头蛇伏击我,结果我中毒倒在了浣花溪畔,一个自称明堂阿媺的小姑娘救了我。她极喜欢鹅黄色的衣衫,整个人明艳……不凡。”黎熹淡淡道。
“阿媺并不知道我是四皇子,她以为我就是长安药商的少公子。她照顾我有月余的时间,我们相处的很开心。情窦初开,彼此喜欢。后来我不得不回长安,分开时我们约定,半年之后,我会去承都明堂迎娶她为妻。”
黎熹的眼眸泛起一丝生动与明亮:“其实,那时我已与尚书嫡女有婚约,回长安就是要如期完婚。为了阿媺,我不惜放弃太子之位,甚至以性命威胁,只求父皇答应我娶阿媺为妻。大婚当日,我逃婚了,尚书之女气不过就出家了,龙颜大怒的父皇将我痛打一顿后,关入掖庭半年之久。就错过了与阿媺的半年之约。”
“原来,阿媺是先遇到的你……”明月夜无奈一笑,自嘲道:“还真是错综复杂。”
“没有人,可以逆转天命。直到我母妃与舅公救我出掖庭,并助我登上皇位。我再次来到承都,已是一年以后。阿媺已经成为了明堂堂主,也遇到了莫千问,她没有等我,他们定下了婚约。”黎臻微微蹙眉,显然酸涩不已。
“于是,你就将阿媺抢进了宫?”明月夜讶异道。
“小夜,明家的女子,哪有脾气那么好的?哪一个不是……唯我独尊!”黎臻突然眨眨眼睛,故意道:“我怎么敢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儿?是阿媺与莫千问吵了架,自己跑到皇宫里来找我,我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可是,我要立她为后,她不要。我为她修建了比翼殿,她也不要。只好在后花园为她建了这个,媺园。一年的时间啊,那是我们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可是,莫千问终于来找她了,她便义无反顾的,和他走了……”
明月夜想了想,清淡道:“你知道,她和我外公在野狼谷的家,和媺园很像,同样很大一片药田,同样的木屋,同样的老榕树和树下的秋千。还有,你知道那水蓝丝带是做什么的?”
黎臻似乎备受打击,他苦笑:“不知道,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亲手系上新的……”
“每治好一个病人,她便会系上一个祈愿丝带,祝愿这个病人安好。野狼谷那棵老榕树,丝带几乎已经系满了整个树冠,至今,我的外公也还保留着这个习惯。”明月夜几乎带着隐匿的残忍,不客气道。
“我知道,什么都比不过他……屋子像,榕树像,秋千像,只有……人不像……所以,我如何努力,也无法挽留她,她甚至不惜以性命来换她的自由,那么烈,那么决断,我也只能……放手。”黎熹自嘲道。
“至少,她还曾经愿意,留在你身边一年的时间。”明月夜若有所思。
“一年的相伴,却留下一生的伤痕。”黎臻努力的坐直身体,凄凉道:“我的一生之中,过往了太多的女子。我会情不自禁,去找和阿媺相似的女人。眼睛像,笑起来的样子像,脾气像,甚至只是一个转身的动作,喜欢的颜色……阿妩是阿媺的小师妹,斩汐的母亲,柳妃,梅妃,容嫔,朵贵人……我可以付出宠爱,却无法与之真心,因为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阿媺。我负了很多人,也终归伤了她们的心。”
“等等,斩汐的母亲?云光郡主我见过,也相处过!可不觉得,她和我外婆有什么渊源,容貌不像,性格更不像,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明月夜挑眉。
黎熹停顿片刻,眼眸划过一丝微痛:“斩汐的亲生母亲叫莫雪歧,大崇的十一公主,碧血宫宫主。所以,斩汐与你,渊源确实很深。这也是斩汐和阿寒,一直如此要好的原因,他们亦然血脉相连。”
“曾经称霸武林的碧血宫,也是被暗夜山庄剿灭的碧血宫?”明月夜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你看到的,听到的,或许只是浮于表面的烟尘。剿灭碧血宫不过障眼法,为了保护斩汐的安全,而已。”
黎熹深深吁气,神色凄冷道:“说起来,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女子,一个是你母亲无涯,另一个便是莫雪歧。雪歧的性子最像阿媺,以致于一次巧遇,我甚至错认了她。当年,我利用碧血宫的力量,铲除了许多贪官污吏,在朝堂之上不能解决的难题,雪歧都帮我做到了。她的身份,无法让她成为我明面儿上的女人,所以有了斩汐,也只好收到她的好友云光公主身边抚养。雪歧,是为了救我,被刺客刺穿了喉咙,她的血全都流尽了,沾染了我的衣衫。即便是你的母亲无涯,也回天无力,雪歧就死在了我的怀里。那一年,斩汐才九岁……”
“原来,斩汐的身世,竟然也如此坎坷。”明月夜唏嘘道,她心里突然明白,为何夜斩汐对她,有着本能的亲近与爱护之情了。而大崇的明、莫两家与大常皇朝的渊源实在纠缠不清,或许今日的相遇早在多年之前已经命定,无法更改,她暗暗叹息。
“雪歧的性格最像阿媺,但若论容貌,你的母亲莫无涯,也就是明妤婳,最像阿媺。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竟然是阿媺的女儿……”黎臻无力的垂下头来。
“请你不要再讲下去了,关于我母亲的,我不想听。无非,你想告诉我,她是最像阿媺的女人,所以你宠幸了她,所以有了我!”明月夜难忍痛恨的扭过头去,拒绝再听。
“小夜。我必须要讲,我要在我活着的时候,让你知道真相。如果你了解所有的过往,依旧选择仇恨我,我认命……”黎臻苦笑,但坚决。
“皇上,您这话,太不吉利了……”明月夜冷笑道。
“我说过,今夜没有皇上和郡主,只有一个悔过的父亲,和仇恨他的女儿……”黎臻凝视着面前双手握拳的少女,她的眼眸掩饰不住的泄露了心底的恨意与痛苦。
“皇上……何必如此!”
“小夜,你敢说不恨为父吗?”黎臻解脱般的一摊手,眼角隐约有晶莹的闪亮:“你若不恨我,为何在为父的药里,加了些东西……”
“你?”明月夜震惊道,遂而愤恨道:“既然你知道,却为何还要喝?”
“因为,我不想你带着对为父的仇恨,过完剩下的日子。如果,你要我死,你才能解脱,才能开心,为父愿意……”黎臻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小夜,为父愿意,以生命保护你,做好以前我没有做好的事情,哪怕只有这一次的……机会了……”
正文卷 205.不欢
黎臻静静的凝视着明月夜,后者也冷冷的看着他。真的坦诚相待之后,两人之间却横着冰冷的隔阂,无法逾越。
明月夜终于垂下眼眸,她款款跪倒,叩首道:“十七认罪,愿听皇上……发落。”
黎臻挣扎着,从龙榻上滚落下来,他扶着膝盖咬着牙,一下子就抱住了自己的女儿。
“小夜,你何罪之有?有错的是我,是为父。”黎臻紧紧拥住明月夜,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这个冰冷而年轻的身体,和她寒凉的心。
“我确实给你下毒了,断肠草……至毒之药。”明月夜咬牙道:“很早以前,我就在你的药里加了这味药,所以你的身体,才会越来越差。”
“若为父不生病,你又怎么会来照顾我?如果可以用余生寿命来交换,你陪伴在我身边的时间,为父愿意。”黎臻喃喃道:“我知道你在药里加了断肠草,斩汐也知道,但我不许他告诉任何人……为父就等着这一天,等这个机会,可以和你坦诚相待。小夜,我的傻女儿,既然下了毒,为什么……不狠一点儿?分量不够啊……”
明月夜无法回答黎臻的问题,她只觉得自己眼眶酸涩,她正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吝嘲讽道:“你虽然不是一个好夫君,好父亲,但你确实还算一个称职的皇帝,新皇会被你,对百姓更好吗?”
“如此而已吗?小夜,你就没有……舍不得为父,多少总有一点,舍不得为父?对吗!”黎臻的手指不听使唤的颤抖起来,心情甚为激动。
“当你肯叫父皇的那一天,我一夜都没睡,虽然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情愿,可……我爱听啊,爱听啊……”黎臻终于忍不住,呜咽着低喊着。
明月夜执拗的皱紧了眉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孩子,我的女儿,为父知道你心里苦。我不愿意看到你再备受煎熬,你怪我负了你母亲,怪我这么多年对你们母女不闻不问,明明恨着我,却又迫于情势要违心的照顾我,你心里一定万般难过……”黎臻心疼道。
明月夜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重重推开黎臻,往后坐倒了一步,冷冷的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所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然而可笑至极,你又知道什么?明白什么?离我远一点儿,远一点儿!”
黎臻震惊的望着那濒临崩溃的少女,试图伸手扶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但被她嫌恶的,以及敏捷的躲开了。
“我娘亲,明妤婳,是自杀的。为了能让我活下去,为了能让我跟汪忠嗣回到将军府,继续苟活下去,她杀了自己,她的血同样流尽了,整整一床棉被都浸透了她的血,连她最后的眼泪,都是血红色的。那一年,我也九岁。从此以后,我不能再对任何人说,我的母亲,她叫明妤婳,更不能提起她另外一个名字,你的典药官莫无涯!”明月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我成了一个野种,一个无父无母的……孽障,根本不该出生的孽障。”
黎臻犹如被雷劈到一般,登时石化住了,他嗫喏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有被汪忠嗣找到我们之前,我和我娘亲,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我从懂事起就知道,我和娘亲在躲避追杀,我们必须活在阴暗的角落里,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每天挨打受气那是家常便饭,好几次得了病还要被逼着去干活,差点儿就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我问我娘,她只说,我爹是个天下第一的大人物,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做,一旦做完了就会来接我们娘儿俩,回家,回家!多可笑,我居然相信了。我们,哪儿有家,从来没有。”明月夜抽噎着,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狠狠盯着黎臻。
“我一直以为,我爹就是汪忠嗣,可后来我发现,我出生的时间根本不对,那时候我娘亲还在宫里做着你的典药女官。而他,已经前往玉川备战。汪忠嗣不是我爹,那我爹是谁?”
“为何我娘亲会被柳心玉一路追杀。为何当她得知莫无涯怀了身孕,一定要诬陷她偷盗宫中进贡的珍宝,要柳江云亲手喂她喝下了鹤顶红!只有一个人对吗!连汪忠嗣都畏惧的人,那个欺负了我的娘亲,又抛弃了她,还想置她于死地的人,是谁?”
“你口口声声,不知道当时已经有了我?你自己做过的丑事,自己想否认吗!你干嘛要认我?你以为,我稀罕做你那什么见鬼的,念媺郡主!念媺!好一个念媺。你心心相念的就是你的阿媺!若我不是和你有着血缘关系,恐怕你也想将我收入你的后宫吧!卑鄙,卑鄙!你说的没错,我心里充满了怨恨。我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就死在我面前!”明月夜愤怒的嘶吼着,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