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细软,听起来,格外含着温柔的错觉。
孟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曾经偷袭她,刺了她一剑,她也不曾说过什么。
怪不得,她一见他,神色便那样复杂,厌恶,烦躁,同情,还有……时隐时现的温柔。
孟休想,她时隐时现的温柔,也是温柔。
孟休应了一声,拖曳着伤走近她:“人来了,我们得救了。”
秦芾急切而又轻微摇了摇头:“快脱衣服,遮住,遮起来。”
孟休微怔,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定神鞭破封,在她眉心留下了一点雪花白印。孟家的人一见到这白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孟休无奈的叹了口气,脱了外裳,裹在她头上,像一团胖乎乎又蠢的包子。
秦芾缓过口气,自己摸了一下,自然不能这么见人,又让孟休把刀拿出来,把她头发剪了。
孟休忍住笑,真的拔了她头上的木钗,割了一半头发。这下可好,满头青丝污污糟糟的蓬乱着。她从后往前拨下一大片,盖在额头上,想要遮住额间的白印。
看了这雪印,谁还不明白,她也是孟家舍弃的孩子?孟玉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觉醒血脉,孟家的定神鞭在他手上最多能当个拐杖用用,若见了她,一定喜笑颜开迎回孟家。可她对孟家人,是恶心透了。怎么还肯暴露自己的身份?
若不是今日孟玉有危险,她绝不会动用定神鞭。
孟休既好笑,又无奈,蹲下身,将她背在身上:“傻丫头,这些东西能遮得住吗?修仙之人,神识一扫,就看见了。”
起身时,孟休趔趄一下,单膝跪倒,却稳稳的支撑着,随后一步一步,往山林中走去。
“何况,孟玉受伤,城主必定迁怒。你修为不错,又带着一身法宝,难免他不会突然起了什么贪恋。”
他说的在情在理,秦芾昏昏沉沉,一只手拽进了他的肩膀,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孟休看着自己肩膀上沾血的手,似笑非笑的顿了顿。
———————回到现实的分割线————————
霍晅瞧着秦芾,深陷幻境,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大为焦急。这幻念之城可不比一般的幻术,若沉浸的久了,对神魂可大大有损!
秦芾滞留通幽境分神已久,已经是分神期圆满,一旦心境进益,便会进阶。此时若神魂有损,进阶时必定难敌心魔。
正冥思破阵之法,沈流静传音,似找到了支撑幻念之城的灵力来源——鱼贯柳的元婴。
霍晅刚到瞭望城顶,那幻化成飞云白旗的元婴,骤然间崩裂开来,无数白光呼啸而过,这与现世一般无二的青州,便化成一片光点消散了。
转眼间,霍晅已定住了神——她和沈流静还在酩悦楼的房内,四周景象没有半点变化。
幻念之城并非以她二人的心念启动,此处倒没有什么。霍晅察觉灵力涌动,都在一墙之隔的秦芾处,心念一转就到了隔壁。
秦芾昏迷不醒,被一人小心翼翼的护在怀中,这冲涌的灵力,从来伤不到她分毫。
第82章 孟休
来人一身繁复的金红锦袍, 衣襟处都用金线勾勒出一朵一朵盛放的金水仙,眉目冷峻,薄唇殷红。
正是霍晅在幻境之中, 见过的孟休。只不过比起幻境之中, 此人眼神更为坚毅, 气势十足。手中定神鞭冰凌遍布, 便是此物, 一击之威, 击碎了鱼贯柳的元婴。
孟休略一勾唇, 似笑非笑的看向闯入的霍晅,手中的定神鞭已劈裂开来, 雪光散至霍晅面前。
霍晅正欲出剑,沈流静已挡在身前, 鳞血剑尚未出鞘,漫天红光以强盛姿态,压住了清冷的雪光。
孟休将秦芾牢牢护在怀中,定神鞭立在手心, 像撑起了一把无盖之伞,遮蔽外间一切风霜雨露。
二人一来一去, 便都收了攻势。
孟休抱着秦芾,长眉厉目如远山青峰, 棱角深刻。
沈流静护着霍晅, 不过出了一尺的鳞血剑, 已慢慢的收回鞘中。
孟休小心翼翼的放下秦芾, 一指按在眉心略一试探,松了口气,转眼间,温柔尽去,又是那副暗里藏针的假笑:
“原来是空镜墟琅华峰主,孟某有眼无珠,冒犯了。这位……莫不是沈峰主的红颜知己?”
沈流静淡淡道:“这位是剑宗,霍羲渊。”
孟休神色惊变:“竟是剑尊亲临。孟某果然眼拙,还望见谅。”
霍晅懒得去计较,他是真惊讶,还是假惊慌,先一步上前,探过秦芾识海,见未有异状,只是因幻念沉睡,这才道:
“早听府仙所言,青州瞭望城城主孟休,不辟斧钺,无所畏惧。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天骄无双。”
沈流静眉峰微微一抖,对于她这随口就来的胡话,有点无可奈何,只不过仍然是面无表情。
霍晅自然是信口胡诌。秦芾怎会跟她提起孟休?若不是她偶然闯入秦芾的幻境,只怕都不知道,秦芾的身世如此坎坷。
孟休眸中冷色尽去,取而代之的全是喜悦的神光,道:“实在是孟某冒犯。”
霍晅微微浅笑,见他目光一直望着秦芾,便道:“秦道友不知何时才醒,此处凡人居多,毕竟不方便,我等可否借孟城主的地方,稍作歇息?”
孟休自然喜出望外,仍旧抱着秦芾在前带路。
霍晅不紧不慢的跟着,转角时,突然问道:
“孟城主出现在此,如此巧合,是为何啊?”
孟休微微一顿,轻柔的目光不可察觉的从秦芾面上划过:“倒也不是巧合,秦道友,是我父亲一位挚友之女。孟某大小是这瞭望城的城主,她偷偷进城了,我还是能知道的。只不过实在蠢笨,只记得这小师妹,连沈峰主与剑尊都怠慢了。”
他这番说辞,霍晅倒不意外。秦芾自然不喜他对外传扬自己的身世。
霍晅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待他神色微微一松,又不紧不慢的道:“青州城内,不少修士无故发狂,其中还有不少上宗弟子,我和沈峰主这才前来查探。怎么,这样大的事,反而惊动不了孟城主?仅仅只是为了秦道友,才到了此处吗?”
孟休无奈的顿足,转身看了她一眼。他这神色,越发显得霍晅刻意刁难。
“剑尊若有疑虑,不如先将秦师妹安顿好?如何?”
霍晅虽然疑心此人,但也点到即止。到了孟府,秦芾尚未醒转,霍晅亲自布下防护阵,这才与孟休到前厅议事。
沈流静并未入内,只在外院稍候。一见孟休,微微一笑,道:“听闻孟府并无女眷,这一方小院,倒是错落有致,秀丽多姿。”
孟休便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主动提起正题。
“青州虽大,但于大洲而言,不过弹丸之地。孟某既然忝为城主,自然要尽心治理。从五日前开始,青州忽而多了不少外来修士,孟某虽然不能尽知名姓,但也能看出,有一大半,都是上宗弟子,多为元婴或以下修为。”
孟休苦笑一声:“毕竟,青州灵气并不纯净,也不充裕,修为高的修士便是历练,也不会选择此处。这些修士,大半都不知所踪了。我一直暗中调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没有来得及接秦师妹,幸而无事。”
霍晅道:“的确是幸事。她陷入幻境之中,若是再长一些,难免损伤神魂。想来你也知道,她分神已经圆满,只等突破,若是此时损伤神魂,那可是大事。”
孟休垂下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这魔修实在可恶。”
霍晅又道:“可惜找不到他的真身,不然,本尊必要将其碎尸万段以泄愤。”
孟休轻轻一笑:“鱼贯柳元婴已破,真身不过一具躯壳罢了。剑尊如此激愤,与秦师妹想来感情甚笃?”
这二人温吞吞的相互试探,霍晅见他滴水不漏,正觉不耐烦,便听屋内发出细微的声响。
秦芾醒了。
霍晅刚要进屋,突然神色大变,青州四方八面,腾出淡紫色的灵光。她心道不好,捏了个诀,踏云直上半空,手腕却被沈流静握住了。
他也一并上来了。
瞭望城四四方方,这紫光便是在四方正中,和四个角上。
沈流静微微拧眉,从这股古怪的“灵气”之中,感应到沉沉死气。
“这是什么阵法?”
这几句话的功夫,灵光已经散了。那股死气,也越来越明显。
居高远眺,死气散开,对城中聚居的凡人影响尤其之大。方才还熙熙攘攘安居乐业的瞭望城,顿时便喧哗吵闹哭骂不绝起来。
瞭望城内,孟休化开一瓶清心丹,施了一个化雨术,自瞭望城内护城大阵之下,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方才还喧闹的坊间街道,终于安静下来。
霍晅道:“原来是聚灵阵。”
不等她明说,沈流静也明白了。
这的确是聚灵阵,不过与一般的聚灵阵,是反着的。瞭望城内,布有聚灵阵,是为了聚集灵气。这个聚灵阵,却将灵气和死气都散在了城中。
既然知道是聚灵阵,二人很快找到了“阵眼”。
不出霍晅所料,这些天,从青州失踪的那些修士,足足有百余人,全都被聚集在此,周身灵气尽散,精气已绝,魂飞魄散。与不落天的宋鉴予死状一般无二。
霍晅慢慢蹲下身,从一名男修身上,挑出了玄心宗的内门弟子令牌。
沈流静将令牌捏在手心,眸光暗沉,不辨喜怒。
霍晅道:“各宗各门似乎都有,玄心宗……最多,足足有十余人。但是,没有剑宗的人。就连不成器的外门弟子都没有。”
沈流静满腹疑云,这些人为何突然到了青州,诚如孟休所言,青州灵气稀薄,也不会有什么上品灵草,即便是游历,也并非增长见识的好地方。而此人,设下这样一个大阵,难道就是为了这些低阶修士的微薄灵气?
正暗暗思虑,突然眸光一冷,眨眼间,徒手从红墙之后,揪出了一个张皇失措的男修。
“哇……不要杀我!呜呜……”
这男修不过金丹修为,挣扎间,脖颈上的一块金色石头摇摇晃晃。
霍晅恍然大悟,道:“是金雀鸿沙。怪不得能保住性命。”
沈流静将人定在原地,擦了擦手上被糊上的不明液体,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何人?这里发生了何事?”
这小男修早就吓的魂飞魄散,被他一看,不由自主的静了下来,似乎有人轻轻按住了疯狂颤抖的心脏,让他舒缓下来。
他缓缓的松了口气,又呆坐了片刻,才道:“有鬼,有鬼!”
沈流静给这孩子服了一颗清心丹,见他神色渐渐红润了些,才耐着性子道:“我等修道之人,道法各有神通。所谓鬼者,不过凡人魂魄,又有何可怕?”
男修丁慧胆怯尽去,被沈流静如此一说,羞红了脸:“我,我修为低,十几岁被师傅看上,从村里把我带出来。我就跟着师傅上山,之后就一直没有下过山,一直在山中修行。我,我最怕的就是鬼了!所以,还是有点怕。但是,那东西是真的可怕!”
沈流静淡淡一瞥,在遍地尸堆之中,找到一个灰衣修士:“那位,是你师傅?”
丁慧顿时大哭起来,又痛骂自己苟且偷生,恨不得以头抢地。
霍晅慢慢坐下来,等他哭完,才絮絮叨叨的说起来。
他那门派,只有丁慧和师傅两个人。这次随师傅一同出山,路遇几个玄心宗的道友,才一同到青州来了。
和谢飞荧一样,他师傅也是入住客栈之后,突然判若两人,性情大变。昨日,不知为何,又拖着他到了这里。
丁慧涕泪并发,恐惧又再次爬了满脸:“师傅他们,进了这里以后,就全都不会动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推搡师傅,想叫师傅回山……这里太可怕了!我跑出去以后,又回来叫师傅,师傅一动不动,我就背着师傅,可,可奇怪的是,我自己能出去,背着师傅,就好像遇到了鬼打墙一样,在这里打转,再也出不去了。”
“我越想越怕,就一直叫着师傅,后来,突然来了一个紫色的影子,张开大嘴,把人含了进去!吐出来,就,就变成这样皱皱巴巴的死人了。”
第83章 金雀鸿沙
霍晅听到紫色的影子, 心头一跳,下意识的看向他胸前的“金雀鸿沙”。
金雀鸿沙传闻是凤凰泣泪所成,并不可确知其来历。但的确可以隐匿这小修身形, 让他在这阵法当中保住一命。并且, 可觑破一切虚妄, 照见真实。
他说的紫色影子, 便是言灵一族的魂魄。
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反倒这个怯怯懦懦的小家伙, 因为得了这块奇石, 才能看见紫魂。
霍晅盯着他胸口, 丁慧原本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哭包一样含着泪, 见她神色不善,一把捂住了那颗金色石头。
倒不算傻到了底, 还有些防备之心。
霍晅伸出手指,在地面轻轻一点,青石地板便软成了一片砂砾:“那紫色人影,究竟什么样子?画出来。”
丁慧一只手捂着胸口, 像个被逼良为娼的小寡妇,唯唯诺诺的看了一眼霍晅, 又看了一眼沈流静,只好用手指在沙盘上画起来。那手指本来就生的短短胖胖, 看着就蠢笨, 充笔作画, 果然也不机灵, 比霍晅小时候画过的符咒还要神魂颠倒。
霍晅瞥一眼,磨了磨牙:“你这是要逼本尊直接搜魂吗?”
丁慧被她一吓,猛地打了个响嗝,重压之下,终于抖出几分久违的机灵,总算画了一幅有五分相似的“紫人吞人图”。
霍晅端详片刻,画虽然糙,但左肩上一团凸起,想来是他见到的魂焰。
基本可以断定,这吞噬精气、生气、灵气的,正是言灵紫魂。她微微一叹,将沙盘抹平了。
丁慧见她眉间紧皱,唯恐她一时不悦,又来迁怒,下意识的往沈流静身旁站了站。
沈流静离金雀鸿沙近了些,眸中一缕一缕的血红丝线,像是一朵殷红的曼珠沙华,吐出了糜艳的花叶。
他身后的墙上,金雀鸿沙的映照之下,将他的影子分成了两个,一个灰黑,一个黑红。一闪即逝,接着,黑红就隐没入灰黑之中,成了一个与常人的影子一般无二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