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每当乳娘们看着五夫人辛苦缝着布猴子,心里却在盘算,只要五夫人没看见,还是把这布猴子藏起来的好,否则一个不小心捂到阿裳的小脸上,就是拿她们一家子的命也抵不上啊。
展怀从前院回来,见霍柔风坐在灯下缝着一只布猴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霍柔风做针线,忍不住凑过来,摸摸霍柔风的头,笑着问道:“终于嫌那只大布猴子旧了,要自己缝个新的?”
霍柔风嘟嘟嘴:“我才不会嫌弃呢,这是给阿裳缝的。”
“阿裳?”展怀来了兴趣,他坐在霍柔风身边,心疼地说道,“让针线房去做吧,太费眼睛了。”
霍柔风头都没有抬,小声说道:“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裳,衣服鞋袜转眼就小了,可是缝只布猴子,却能一直陪着她,复杂的我也不会缝,这个可以照着缝出来。”
原来是想给女儿留个念想。
展怀心头一酸,伸出手臂抱了抱霍柔风,柔声说道:“小九,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对不起的,对不起什么?
霍柔风疑惑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展怀愧疚的目光,她顿时明白了,展怀是因为要让她骨肉分离,觉得对不起她吧。
“小展,还没有怀上阿裳之前,我们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你不必对我说对不起,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是我的决定,你只是依着我而已。”
虽然早就知道小九做梦都想像女帝那般带兵打仗,可是在展怀心里,还是不想让她像自己一样上战场的。
当年的女帝在起兵之时还是没有成亲的姑娘,她身负血海深仇,不得已而为之。后来虽然成亲了,可是丈夫并非将帅之才,她仍然要亲力亲为。
可是小九不一样,小九是他展怀的妻子,只要小九愿意,他会永远把她护在身后,为她遮风挡雨。
“小九,答应我,等我们从张宝辰手中夺下河南,就把阿裳接过来,你和她住到洛阳,那是你出生的地方,又是中原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各地战况你也能了如指掌。”
展怀是担心她会想念阿裳吧。
霍柔风摇摇头:“你还记得女将军力举千斤锁的故事吗?那件事是真的,只不过没有千斤锁而已,女帝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是西安,她将九容公主留在了西安,那次若不是高夫人手下的查子得到消息,高夫人临危救驾,于千军万马中救出九容,女帝恐怕会在两军阵前,亲眼目睹女儿的死状了。所以,小展,我不会让阿裳离开陕西,从陕西到洛阳,这路上会有多少凶险?那是我们防不胜防的,另外,我们走后,我想请二哥到西安来,这里有我们留下的兵马,还有二哥镇守,远比让阿裳跟着我更让我放心。”
在此之前,展怀已经给西安预留了五千精兵,其中还有一千女兵,除此之外,榆林、甘州和酒泉各有一万兵马,西北要防的,不仅仅是官兵和顺王军队,还有鞑子。
展怀和霍柔风称得上青梅竹马,很多时候,他们都能心灵相通,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当年,他们在四方茶楼听白水仙说书,说的正是“女将军力举千斤锁”,虽然那时展怀对女帝年间的事情所知不多,但他是高夫人后人,是以一听之下,也能猜出书里的女将军暗指高夫人,当时他便对霍柔风说,这里说的都是胡说八道,世上哪有人能举起千斤锁。
因此,展怀对这件事情记忆犹新,现在听霍柔风提起,心里便是一动,原来九容公主在西安时真的被偷袭过,高夫人在千军万马之中救走公主也是真的。
“小九,当年女帝没在西安留下军队保护公主吗?”
谢家军的根基就在西安,女帝也是在西安起兵的,女帝雄才伟略胜过天下男子,又怎会出此疏漏?
霍柔风茫然一刻,她忽然发现,她竟然忽略了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情。
前世她被高夫人救出来的时候,还很小很小,当时母亲已经打下了大半江山,她忘了她是怎么被送回西安的,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前提也是因为母亲和她的谋士们全都认为西安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她还是险些被抓走。
可惜前世的事情都是她一点一点记起来,又用零星的记忆拼凑而成,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的前因,她还没有记事,她所经历的,只是后果而已。
她清楚记得,她被高夫人用布条绑在身上,高夫人担心吓到她,让她闭上眼睛,可是她很好奇,只闭了一小会儿就睁开了,她看到四处都是明晃晃的刀枪,她听到有人在喊“小东西在那里!”
是啊,那天偷袭的人很多,所以她才会有高夫人于千军万马中救她的记忆。
可是本应固若金汤的西安城,为何会涌进敌人的千军万马呢?
霍柔风放下手里的针线,抱着脑袋去回忆,可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她在高夫人胸前,她只记得四面八方的刀枪剑戟。
“小九,你能确定偷袭西安的是当时的官兵吗?是官兵还是鞑子?”展怀问道。
霍柔风茫然一刻,怔怔地摇头。
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他们和女帝一样,都是要从西安起兵,偷袭的历史可能会重演,可是却没有第二个高夫人。
并非是没有像高夫人这样忠心救主的人,而是这个人要恰好在那个时候能够赶过来。
但凡是“恰好”,就有可能在下一次“不恰好”。
展怀安慰她:“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明天我给我爹写封信,事关高太夫人,我爹或许会知道一二。”
是啊,闽国公或许会知道呢,还是问问他吧。
忽然,霍柔风想起了一个人来。
第六九六章 劝说
“桂伯?”展怀蹙眉。
霍柔风想到的这个人就是京城国公府里那位唠唠叨叨的桂伯。
那年她只有十一岁,怀着一颗要为好兄弟两肋插刀的赤诚之心跑到国公府,可是展怀却让桂伯绊住她,他自己去找郭旭,替她出气去了。
桂伯带着霍柔风上了国公府的一座小楼,那楼里的每件东西,桂伯都能说出来历,对于展家祖上的丰功伟绩,桂伯如数家珍,以至于霍柔风听他说了一天故事,竟然忘了展怀。
“问问桂伯,说不定他会知道呢。”霍柔风虽不笃定,可是她有经验,霍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霍大娘子和她都不知道,可是家里的老仆却能说得眉飞色舞。
桂伯就在京城,找他问问也不是麻烦事,不如试一试。
展怀立刻让人给桂伯写信过去。
霍柔风的大布猴子也终于缝好了,出乎她的意料,这只布猴子和她那只有相似之处,可也有不相似的地方。
相似的是两只猴子都是用布缝的,不相似的是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可是阿裳很开心,抱着那只丑萌丑萌的布猴子啃得湿淋淋的。
霍柔风想起那晚展怀和她说的话,心里酸酸的,她捏捏女儿的小鼻子:“阿裳啊,娘是属猴的,等娘走后,就让这只猴子陪着你,你就把它当成娘吧。”
说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算了,管他呢,猴子是她亲手缝的,把猴子留给女儿,也免得女儿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嗯,好像还是哪里不对劲。
霍柔风当然不知道,她前脚出去,乳娘们后脚就把那只大布猴子给收起来了,阿裳随即大哭,乳娘只好把大布猴子还给她,阿裳破涕为笑,乳娘们战战兢兢看着阿裳趴在大布猴子身上睡着了,连忙又把猴子收起来,阿裳醒来以后,照常大哭,于是乳娘把大布猴子还给她……
从那以后,这只大布猴子就成了阿裳与乳娘之间斗智斗力的决逐品。
钟夫人让人给阿裳缝了几身过年穿的小衣裳,无论衣裳还是襁褓,全都是大红缂丝,再戴上赤金镶红宝石的项圈和手镯,霍柔风悄悄嘀咕,也不怕让人把孩子绑了。
谢红琳耳朵尖,听到后白了霍柔风一眼:“你小的时候,兵荒马乱的,我也给你这么穿,也没见你被人绑走。”
可不是嘛,后来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像个街上的野孩子似的,反倒是被展怀给绑了。
霍柔风又想起当年她和姐姐查询自己身世时,褚庆便说霍老爷抱她回来时,她是穿着大红缂丝的衣裳,那时姐姐便猜她出身不俗。
钟夫人越看阿裳越是高兴,看完阿裳又夸霍柔风:“咱们家最能干的就是小九了,进门就给我生了个漂亮孙女。”
一边的丫鬟婆子全都强忍着不敢笑出来,若是世间的婆婆都这么想,当人家媳妇的就容易多了,就像五夫人,若是连生几个孙女,钟夫人就能把她捧上天吧。
霍柔风也觉得自己挺幸运的,没有遇到话本子里的恶婆婆。
趁着钟夫人心情好,霍柔风便悄悄问起展愉的事来。
“母亲,小展和我商量过了,等到我们走后,就请二哥来西安主持大局,到时二哥就不用一个人孤孤单单了。”
霍柔风特意把孤孤单单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钟夫人手里正在摆弄着阿裳的小鞋子,鞋子上用米粒大的珍珠各镶了两朵梅花,花芯子却是用的红玛瑙。
霍柔风挺同情自己的,九爷从小大富大贵,可也没穿过镶梅花的鞋子,九爷长得老大了才穿上裙子。
她的思绪也飘得很远了,才听到钟夫人幽幽地说:“他啊,就是来了西安,也还是一个人待着,不像阿怀,到哪儿都喜欢一大群人,这都是习惯。”
展愉独自在京为质多年,他又是做得查子的事情,这也意味着,他和任何人都不会太过亲近,起初还是因为事情的需要,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展怀则和他恰恰相反,展怀在军营里长大,十五六岁便领兵出征,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军营,和将士们在一起,如手足如兄弟,他爱热闹,喜欢歌舞升平,加之霍柔风也是个爱热闹的人,谁也不用迎合谁,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连带着整个家里都是这样。
钟夫人把阿裳的鞋子放到一边,显然是在忧心展愉。
霍柔风故意问道:“母亲,出征打仗也不能带着金豆儿和小乖,要不等二哥来了,就让金豆儿和小乖去陪着他吧,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总不能连狗也没一条吧。”
钟夫人侧脸瞪着她,显然是被自家儿媳神奇的思维给惊呆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说吧,你和阿怀又动了什么心思了。”
霍柔风吐吐舌头,姜是老的辣,和聪明人打交道太爽了。
“没有,我们就是觉得二哥怪孤单的,我不是给吴家两个姑娘做媒了吗?就想着也给二哥做媒,小展却说展家有规矩,人到四十,正室不能生育方能纳妾,所以就来问问您了。”
“怎么,你对老祖宗定下的这规矩有疑议?想要改一改?”钟夫人问道。
“不,不,不,当然不!”霍柔风连摆手,我的天呐,怎么扯到她身上了,真若是改了这规矩,说不定要出人命的,可是不能有疑议,不能改。
至于出什么人命……展怀敢纳妾,那不就是出人命了,而且还不只一条。
“我们是说二哥和二嫂,嗯,听说二哥走后,二嫂以未亡人的身份搬出公主府,住进了国公府,所以按理,如果给二哥身边添个人,无论是以什么名义,那都等同纳妾,我们是当弟弟弟媳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给您提个醒儿。”
说完,霍柔风看看钟夫人的脸色,只觉得话本子上说得太对了,天底下的婆婆都一样,阴晴不定。
她连忙又道:“方才听说薛盛他们来了,我去前院看看,说不定要议事。母亲,我走了啊。”
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来,再说一句:“母亲,我让人把阿裳送我娘屋里去,不让她打扰您。”
也就是说,今天没人烦您,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第六九七章 孤独
雕花木门无声掩上,屋内落针可闻。
钟夫人望向炕几上的梅瓶,梅瓶里插了一枝白梅,只有一枝。
耳边似乎响起一个年轻欢快的声音:“娘,这种细梅瓶就要只插一枝梅花,一枝独秀。”
她闭上眼睛,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只是和前面的不同,这个时候干涩喑哑:“娘,您就当我死了吧,就当您少生了一个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曾经俊雅开朗的儿子,在离开福建时,居然让她当他死了……
十几年后,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个阴郁低沉的男子会是她那如朝露明珠般的儿子。
钟夫人睁开眼睛,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悲伤,一抹狠戾渐渐浮上眼底。
她的儿子已经被沈家祸害了那么多年,如今逃出生天,凭什么还要孤苦伶仃,她不但要给儿子娶妻,还要娶得堂堂正正,是娶妻,不是纳妾。至于京城里的那个,管她去呢。
阿怀和小九性格通透,又都是从不曾低于人下的,没有那么多见不得光的心思,两人为老二担心,也不管弟媳妇能不能给大伯子说话,小九就跑来求了,多亏这孩子说起,否则她还不会下这个狠心。
钟夫人想到这里,便高声叫人,不一会儿,就把正在前院里看诋报的霍柔风叫过来了。
“小九,我不便出面,你让薛盛的夫人帮忙留意,看看西北有没有哪位武将家里,有合适的姑娘,武将家的姑娘没有那么多扭扭怩怩,日后和你们几个妯娌也好相处。”
说到最后一句,霍柔风便明白了,这是想给展愉说亲了。
她怔了怔,婆婆是不是理解错了?是她对婆婆说的那番话表达错误?
这个时候给展愉提亲,这是娶妻呢还是纳妾呢,还有,展愉愿不愿意?
“母亲,要不您问问二哥,问问他是不是也想找位将门出身的二嫂?我成亲时就是请的薛夫人做全福人,她也是个爱交际的,西北这边,无论是官宦还是勋贵,再或者是书香世家,她认识的人家比我知道的都多,问问二哥的心思,或许能够多挑挑多看看,也免得我们一叶障目。”
言外之意,您说得不算,要让二哥来说。
这十几年来,钟夫人过得并不如意。先是老二去京城做了人质,后来老四又活生生战死,对于一位母亲来说,每一次都是致命打击,多亏她生性豁达,又有一个年幼的小儿子需要照顾,否则她早就撑不住了。
接连两个儿子生离死别,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诉苦,而是默默地封存了自己的佩刀,也封存了自己所有的痛苦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