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原吓了一跳,嘴角动了动,想说可还是没敢说出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展”字,写完了,就慌忙用衣袖拂去,桌面上只留一道没有擦干的水渍。
“史大人睿智啊,不过我们私下里猜测,顾大人已经致仕了,那几位爷倒也不至于会斩尽杀绝,十有八、九是下面的人,想要溜须拍马,杀了顾大人,给那几位爷解解恨、消消气。”
官员口中的几位爷,自是指的展家兄弟,最近两年,展忱渡江,展怀拥兵,细细想来无人令人胆颤心寒。
史原叹息,神色戚然,道:“顾大人在位多年,即使无功亦也无过,这样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上面不去详查,反倒是翻腾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唉,难为你们大理寺各位大人了。”
“可不是嘛,您说吧,荆陆死了多少年了?在他死前也早就离开京城了,他的事有何好查的,再说,现在连赫刚都找不到了,还查什么荆陆,锦衣卫的事,我们大理寺能查出来吗?”另一位官员忿忿说道。
“荆陆?荆陆是哪位?”史原茫然,仔细在脑海中搜寻,忽然哦了一声,道,“想起来了,这是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吧,一品大员,让二位笑话了,年代久远,史某竟已忘记了。”
“何止是您忘记,我们也不记得了,当年荆陆在京城时,我们可还没有入仕呢。眼下却让我们查他,还是详查,说出来也让史大人乐一乐,就连荆陆睡过哪位姑娘,也要查呢。”
“啊?”史原吃了一惊,这次是真的吃惊,不是装出来的。
“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怀疑赫刚那厮是荆陆亲生的,想要给赫刚找到亲娘吧。”两位官员说到这里,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想来这件事在大理寺里早就成了笑话,而且但凡是当官的,提起赫刚就会咬牙切齿,即使这件事与赫刚没有关系,借题骂骂赫刚,他们也觉痛快。
两人许是骂得高兴了,其中一个向窗外看了一眼,咦了一声,另一个也去看,然后二人互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史原也向外面望去,他看到那是吏部一个官员,想来此番上面交待下来要严查的人里,也有这个人吧。
离开四方茶楼,史原便匆匆忙忙去了笔墨铺子,半个时辰后,便有一封密信从笔墨铺子里送出去了。
史原拿了一卷上好的纸,像很多次一样,哼着小曲出了笔墨铺子,在街上遇到认识他的人,笑着打招呼,还把自己买的纸拿出来,听到赞美,他更高兴了。
可是这种高兴在到了家门口的那一刹那,便完全消失了。
史府门口,站了一队羽林军!
史原怔了怔,羽林军?
“大老爷,这些人来了一盏茶的功夫了,听说您还没有回来,他们就堵在门口,不对,是把整座府第都给围住了。”管事带着哭腔,看到史原回来就像看到了亲人。
从来也没有羽林军登门啊,从来也没有过,大老爷该不会是犯了事吧。
史原仔细回想近日做过的事情,他想起了大理寺正在详查旧案的事,该不会是因为他以前是公主府的,查到展家头上了?
第七零五章 印折
史云下了轿子,缓步走到门口,正要开口,就见领头的一名将官昂首走到他面前,肃声道:“本官羽林军总旗董志贤,奉命捉拿庆王余党,史大人,得罪了。”
话音一落,十几名羽林军将史原围住,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擒住史原手臂,史原大惊,正要质问,一团东西塞到嘴里,除了呜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史大太太抱着女儿哭成泪人,她已经哭了有半个时辰了,自从下人报知羽林军要找大老爷,她就开始哭,她积德行善,就连下人犯错也不忍斥责半句,像她这般菩萨心肠的人不是应该好人有好报吗?为何却要遇到这种磨难。
直到又有人进来告诉她,大老爷被羽林军带走了,史大太太反而不哭了,她坐起身来,对女儿道:“快点收拾东西,跟我回你外家。”
史大太太的娘家在保定府,一去一回没有五六天是不下来的,等到她从娘家回来,谁知道史原被关到哪里去了呢?
丫鬟们六神无主,只好跟着大太太和小姐收拾细软,待到史云闻讯从外面赶回来时,史大太太已经带着女儿出府走了。
史云怔了半天,这一路上他都在想,他是对不起大哥的,大哥这一去凶多吉少,若是大哥出什么事,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大嫂和侄女。
可是大哥还没出事呢,大嫂怎么就走了?
史大太太走了,史云除了发呆还是发呆,谁也没有注意到,史家的一名管事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向着书铺街而去。
就在昨天,前后有四个衙门的来往公文中,都有一张令人意想不到的纸,那不是别的,是印子钱的折子!
折子上的印花都已盖满,这是已经本利还清的,也就是废折,按理这种折子都应烧掉或者交还给借钱的人,可不知为何会夹在公文折子里。
折子上有借款人的名字和手印,除此之外还有放款人的。
送往刑部的文书,是由刑部侍郎葛思秋打开的,那张印折就躺蓝色硬皮折子下面,他怔了怔,随即就明白这是什么了,待到看清上面的名字,他后背就冒出一层冷汗。
借款的名字有点眼熟,他一时想不起,但是放款人的名字他却是熟的不能再熟。
王存宝!
自己府里的管事,也是妻子的陪房。
王存宝原名叫王宝,跟着妻子到了葛家后,得知葛府里也有一个叫王宝的,于是便改成王存宝,这个名字还是当年葛侍郎和妻子新婚燕尔时,亲自给改的,寓意给主人家存下宝物,富贵吉祥。
这哪里是给主人家存下宝物,还能赚钱了。
折子的票面是八百两,王存宝一个卖身为奴的陪房,存上三辈子也没有八百两,这还用问吗?他只是个办事的,真正放印子钱的,是自家夫人。
想到这里,再看看夹在公文里的那张折子,细思极恐,葛侍郎哪里还坐的住,他找个借口拿着折子便回府去了。
葛夫人看到折子也给吓了一跳,随即使哭着说出了史原,朝廷禁止私放印子钱,因此无论是她还是王存宝,都是不方便露面的,这事都是由史原从中周旋,前前后后七八年了,从未出过差错啊。
葛夫人认为是史原从中抽成惹出了麻烦,可是葛侍郎却不是这样想。
他仔细盘问葛夫人,是如何认识史原,又是如何想到要放印子钱的,这一问不要紧,原来不仅是葛夫人,京城里放印子钱的大有人在,而且多是有身份有背景的贵妇,而借钱的多是五品以下官吏,还有一些是大宅门里的二世祖。
是了,放印子钱最怕的就是有借无还,而这些人都是有点身份的,听说放债的贵妇不是宗室就是诰命,他们当然不敢不还。
难怪折子上借款人的名字有点眼熟,想来也是某个衙门里的。
葛侍郎是刑部的,他亲自判过或者参于过的案子不计其数,得罪的人当然也不少,究竟是谁想用这张废折子来要协他呢,他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或者收到这折子的不仅是他一个人?
他立刻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又让葛夫人去找常在一起玩叶子牌一起听戏的手帕交去打听。
这些手帕交,有一半也放着印子钱。
不到半日,消息便传过来了,收到废折子的不只他一个人,其中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永康伯是个爆脾气,为此还打了伯夫人,伯夫人寻死觅活,葛夫人的一个手帕交就是伯夫人的弟媳,永康伯打了伯夫人的事,就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葛侍郎想了想,硬着头发去见永康伯。
只要不是只针对他一个人,那就好说,无论这件事是谁在搞鬼,卷进来的人越多越好。
很快,从永康伯夫人这里又带出了一位阁老夫人,就连一向以清正廉明著称的兵部侍郎孙寿光也被卷进来了。
他们都在文书中收到了印子钱折子。
葛侍郎松了口气,这当中有他的同科。
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要藏着掖着,大家一合计,便想到了一个人。
史原。
赫刚逃走后,锦衣卫的人成了反叛,于是皇帝便将抓捕庆王余党的重任交给了刑部,而上个月,皇帝刚刚授予五军都督府动用羽林军之权。
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史原便进了刑部大牢。
若是以前,史原身为官吏,是要交给大理寺的,可是一个庆王余党的帽子压下来,大理寺就不能插手了。
直到被单独关进一间狭小的牢房里,史原还没有搞明白是出了什么差错,他怎么就成了庆王余党?即使是自己暴露了身份,那也不会算到庆王党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给自己招来祸端的,竟然是印子钱的事。
那本来应是他暗藏的一把刀,一把悬在很多人头顶的刀。
只是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那把刀会掉下来,而站在刀下面的人,竟然会是他。
城外的道观里,那位白净道士又站到了苏浅面前:“史原被关到了刑部大牢,想来是不能活着出来了。”
苏浅淡淡一笑,对道士道:“即使葛侍郎对他网开一面,蓝先生也不会留他性命,我们这样做,不是让他死,真想要他性命,又何必费这周折?你从背后给他一刀不就行了?我们是要让他死得其所。书铺街上的那间笔墨铺子,你盯紧了,还有,让千声往宫里递个信吧。”
第七零六章 胜算
道士应声离去,次日一早,他就回到了京城里的国公府。
国公府虽然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但是因为住了大长公主,每天清晨,后门所在的胡同里,也还是排满驴车和骡车。
有倒夜香的,有送柴火的,也有送菜送水果的,这些车马中,以送水车最为显眼。
自立朝开始,紫禁城和京城里开府的亲王、郡王、公主日常食用的便是玉泉山的水,每天天未亮,城门尚未开启,送水车便进城了。
先帝在玉泉山建了玉净寺,将整座山围了起来,送水车也不能近前。那几年间,也只有皇帝和太后能喝上玉泉山的水。
后来玉净寺烧毁,不久先帝驾崩,明和帝继位后,为表对宗室的圣眷,除了紫禁城里以外,重又赐了辈份高的几位皇室宗亲享用玉泉山水,这其中便有芳仪大长公主。
芳仪虽然已经搬出公主府,一切从简,但是人不能不喝水,因此每天早上,都会有从玉泉山过来的送水车停在国公府后巷。
千面就是跟着送水车进到国公府的。
他已经不再是道士,而是老实敦厚的送水役。
没有人怀疑他,直到他走到桂伯面前,笑眯眯地和桂伯说话,桂伯怔愣一刻,才想起这人是谁。
千面。
她的名字叫千面,有时她是女的,有时他是男的,她和千声一起从南边过来,她们和花三娘一样,都是来协助苏浅的。
与此同时,千声已经混在另一队送水车中,把苏浅交待下来的事情送进了紫禁城。
待到把这些事情做完,千声和千面一样,在国公府里打扫庭院,她们只是前两日桂伯刚刚买回来的丫鬟。
西安,霍柔风与姜伯儒一起出了城。
他们出来的时候,天空也只是散散落落飘着雪粒子,霍柔风还打趣姜伯儒:“您不是夜观天象说要下雪吗?这就是您说的雪吗?”
姜伯儒道:“老夫断定今日有雪还用夜观天象吗?老夫说下雪就会下雪。”
霍柔风笑道:“好啊,如果整天都是下这种雪粒子,你就请我去回回街吃泡馍。”
可是出了城,雪粒子就变成了片片雪花,又走了四五里,大雪纷飞,张升平不得不对同样骑在马上的霍柔风道:“五夫人,您还是到车上去吧。”
霍柔风整整风帽,笑道:“无妨,快到了,就让姜大先生自己坐在车里吧。”
隔着车帘,她的声音飘进姜伯儒的耳中,冷哼道:“有何得意,那碗羊肉泡馍你是吃不上了。”
这么大的雪,霍柔风自是赌输了。
一队人在庄子前停下,只有两个半大小子在门口候着,霍柔风并不在意,与姜伯儒一起走了进去。
刚刚走进去,便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间还杂着推拉风箱的声音,冰天雪地中,这里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无名一身灰扑扑地迎了出来,见姜伯儒也到了,连忙将他们迎进屋里,又让人多放了两个火盆。
霍柔风问道:“还需要增加人手?”
无名微笑,他喜欢和霍九打交道,有一半的原因就是霍九不但机灵,而且不喜绕弯子,就像今天,他请霍九过来,霍九从门外走到门里,便把他的心思点了出来。
“对,至少还需要百人,外加一处更大的地方。”无名说道。
“银子呢?”霍柔风又问。
“三万两。”无名边说,边将帐目送了上来。
霍柔风翻开看了看,并非是她曾经在小渊那里见过的弯弯曲曲的文字,而是工工整整誊抄过的。
她把帐目交给同来的一名中年人,道:“汪先生,你看看吧。”
无名在心里笑了,霍九越发持重了,居然连帐房也一并带来了。
趁着汪先生看帐,无名让人抬了一口箱子进来,箱子里是最新打制的一批兵刃,霍柔风捡了一柄最轻的交给姜伯儒,自己则一件件拿起来细看。
少顷,她问姜伯儒:“比起昔年,可多些胜算?”
姜伯儒看着她,眸子中的精光若隐若现,良久,他笑着放下手中兵器,道:“何为胜算,比起昔日那位,你不过就是运气好些而已。”
是啊,同样背负血海深仇,可她前有为她机关算尽的母亲,后有运筹帷幄的婆家,身边有勇猛善战的夫君、有珍她重她的兄姐,有前世母亲为她留下的谋士,还有如同天助的无名。
而前世她的母亲,除了一腔孤勇和父兄留下的残兵,一无所有。
霍柔风道:“是啊,我的运气好,这也是上辈子留下来的。”
这时汪先生已将帐目理完,正指出其中两项不明的地方与无名核对,小渊从外面进来,抖着一身的雪花,冲着姜伯儒和霍柔风抱拳,比起前阵子,他的个头又长高了一些,看上去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了,而他的实际年龄,其实已有二十多岁。
霍柔风知道小渊是和四时堂的大夫一起去了随云岭,前阵子有兵士染上风寒,小渊此去,便是将送第一批无名口中的疫苗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