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皮上带着笑:“丞相会享清闲啊。”
方机好像并没有听出皇帝话中的不悦之意,悠然告辞,待方机一走,皇帝就把脸一沉,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彦儿啊,叫你不要私下与丞相过从亲密,怎么就是不听呢!想想你现在的身份!”
这方机也是,一个丞相跑到太子宫里喝酒,一点规矩忌讳都没有。
“那儿子要跟他绝交?”
“待以君臣之礼。”
金子彦“哦”了一声,不情不愿。
皇帝走过去:“你这是闲的慌,等你行过冠礼,也该娶妻了。”
金子彦没有想过成家的事,他想做点要紧的。
“爹,儿子想为您分忧。”
皇帝答应得很是痛快:“好啊,先随朝听政,朝后去吏部转转。”
“儿子想要礼部。”
礼部?皇帝眼角一挑,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科举是礼部职责,他这是要帮着丞相推新政了,实话说,方机的新政皇帝心里是赞同的,只是不想助力,他想看看丞相与百官的较量,如今儿子以储君身份插手的话……
“等等,等你娶妻生儿,性子稳住了,别说礼部,户部兵部也由你挑。”
三日后的大朝,方丞相再上一疏,依旧是科举改革,这一次他再次掷下一个重磅:“开设女科。”
方丞相云:“天有日月,地有阴阳,物分雌雄,乃成乾坤,臣以为,不可弃女子之才。今观我朝,思河汉才女刘思,终日与群妾为伍争恩露,郁郁老死深宅;叹江淮志女魏英,今为镖局掌旗殴蟊贼,可叹可怜可惜哉!望陛下恩准,开女科取士!”
三日前的情形重演,惊得合不拢嘴的大臣们纷纷挺身反对。
一个老御史慷慨陈词:“女子考科举,入朝为官,臣历三朝,闻所未闻,荒谬至极!”
“天生万物,皆尽其用。世间男女有才者,当各尽其能,有能之女藏匿深宅,老于针线,岂不惜哉?”
又一个老臣站出来:“并不足惜!女子相夫教子,生来便为后宅之用,若女子行男子之事,后宅无人,家宅不稳,家宅不稳,则国难安。”
一身明黄的皇长子又发话了:“依姜卿说来,女子左右国之安否,作用甚大?”
“老臣的意思是,女子之用,仅于家宅。”
方机道:“听闻姜部郎有女七人,三个嫡女请了西席在家教授识字作诗。”
金子彦道:“姜卿出身翰林,家学渊源,别人家的女儿大概是不行的。”
方机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姜部郎啊……”
姜姓大臣被二人一顿抢白挤兑,把脸转向皇帝:“陛下明鉴,臣的意思是,女科不可开,并非民间女子不可识字读书。”
金子彦并不打算放过他:“民间女子识字读书,所为何事?宅斗固宠?给相公念诗?”
对面武班传出一个粗粝的嗓音:“臣营中有一名女英,甚是勇武!”
说话的是皇帝的堂弟,忠义郡公,京营左部提督金胜。
文官口舌相争,武将们一般是看热闹的,金胜明白这个规矩,奈何他憋了半天硬是没忍住。
皇帝诧异的看向他:“接着往下说!”
金胜出列跪地:“臣斗胆,为她请封!”
皇帝哼哼两声,火气窜上来,恨不得一个砚台飞过去。
一个二货!请封什么时候不能请,偏要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方机笑道:“女子亦可建功立业,金提督慧眼!”
更多的文臣乱糟糟的叫嚷:“陛下!女科不可轻开!”“陛下三思!”“颠倒阴阳成何体统!”
皇帝脸黑如乌云,一拍御案:“散朝!”
当天晚上金子彦去乾泰殿请安,见父亲气消的差不多了,便大着胆子问起礼部的事。
皇帝被他气笑了:“好,给你!不过女科这事不准乱来!”
金子彦还没有那么贪心。先把礼部弄到手,国子监、贡院增设几个实用的科目,是为当务之急。
他心愿得遂,眉开眼笑趴在父亲大腿上又捶又捏,干起了内侍的活儿。
金圭除了叹气无话可说,他有气无力的挥手:“唉,去,注意分寸!别捅出大乱子。”
金子彦叫人去给方机递了个信,告诉他礼部拿到手了,次日晚上,方机就出现在东宫里,指挥一群内侍端菜置酒。
金子彦乍一看见他,又喜又惊,迅速遣退了众人抱怨道:“招呼也不打就跑来了,让我爹看见了就麻烦了。”
方机一哼:“你都不来找我,我只好倒贴上门来了,放心,我悄悄来的。”
两个人坐下来,谈论国子监增设科目,讲书博士空缺如何征集,考试规则,评分制度……正谈的起兴,一个小内侍慌忙跑进来:“小爷,陛下在二门外了!”
金子彦立马把酒盅收了一个,筷子藏了一副:“机机,你赶紧避一避!”
方机悠闲的摇着扇子:“唉,至于这么紧张吗?我又不是个贼人。”
金子彦答道:“至于!非常的至于!你不知道我那个皇帝爹,他对你其实……总之你躲一下行不行?”
方机慢悠悠的站起来,甩着宽袍大袖,左右看了一圈,来回走了几步:“没处躲呀!”
大殿里空荡荡的,陈设简洁大方,没有赘物。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殿门口出现了熟悉的身影,金子彦一回头,方机不见了。
皇帝迈着方步走进来,心情很好的样子,看见一桌半残的酒菜,笑道:“一个人喝酒?爹陪你。”
皇帝吩咐内侍添了酒盅碗筷,金子彦坐立不安,因为皇帝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屁股坐到了一把白羽扇。
皇帝把扇子拿起来一看:“方丞相的!”
金子彦勉强笑道:“对呀,方丞相送我的。”
皇帝哼一声,把扇子丢到地上,又从屁股下摸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白羽扇。
“怎么还有一把?”
金子彦的下巴快摔到了地上,他的脸僵僵的,说话也不太利索了:“这是方丞相……送我的。”
第39章 重生爸爸穿越儿
皇帝鼻子里轻轻一哼:“真是绰阔, 一送就是两把。”他拿着扇子随意摇了几下, 往边上一丢。
金子彦扑过去接住,再把地上那把也拾起来, 拍了拍灰,宝贝一样的放到后面的寝殿里, 他分不清哪一把是他的机机了,他的机机变成了扇子,真是妙得很。
父子俩相对而坐, 皇帝看着他这个执拗、单纯、并不怎么乖巧的儿子。
“彦儿, 明日便是立储大典了, 后日册后,你的亲娘因你而贵, 你要明白, 从今以后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关国事,不可轻率。”
金子彦点头:“儿子知道了,要改称呼吗?”
想到他在朝堂上的嚣张,再看着他此刻乖巧温顺的模样, 皇帝又忍不住叹气:“不用了,你是爹唯一的儿子,往后爹就算有再多的子嗣, 那都是皇子。”
金子彦突然有些感动,他想起好久没有跟父亲撒过娇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穿上龙袍的父亲,似乎有那么一丢丢疏离,他站起来把椅子挪到皇帝身边挨着坐下。
皇帝笑了,拍拍他的肩膀:“爹要跟你说说方丞相的事。”
“儿子觉得,方丞相甚是贤良,忠心、能干、博学、睿智……”
皇帝待他把方机夸完,笑意也渐渐凝成了一团冰:“你知道前朝有个皇帝在位二十年,换了十九丞相吗?还有个皇帝……”
金子彦心里一咯噔,着了火一样的站起来:“爹您等等,我去去就来。”
“干什么去?”
“尿急。”
他大步走进寝殿,把放在床上的两把羽扇抱在怀里,左看右看,进了寝殿后面的后堂,他把扇子搁在后堂的置物架上,这里跟前殿隔得比较远了,应该是听不见了,不放心扯了一块黑布盖在羽扇上,这下还看不见了。
拿手拍了拍:“乖乖的待着啊。”
金子彦面带笑意走过来:“爹,咱们说到哪了?明天立储……”
皇帝打断了他,目光严厉:“你要明白一件事,他是首辅你是太子,你们不可过于亲密,于情于理于制都不合。”
金子彦勉强点头。
“朝政上,你这半年只是听政,不可轻言。”不能帮着方丞相舌战群儒。
关于这一点金子彦不同意:“丞相为百臣之首,这些大臣,哪里有该有的礼数?”
“他堂堂一个丞相,连几个臣子都驾驭不了?”皇帝自然有他的算盘:“反之,如果大臣们都听命于丞相,叫他们向东,他们不敢向西,这个皇帝要来何用?”
金子彦头一回从父亲嘴里听到如此直白的语言,他知道历朝帝相之间总免不了一些龃龉,但他以为他父亲和方机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那么方机这个丞相要来何用?”
“丞相自有丞相之用,历来丞相主内阁,理要务,制衡百官。”
金子彦有些明白了,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上去尊荣无比,大臣们也都削尖了脑袋往内阁钻。
尊荣是无与伦比的,然而置身浪尖上的风险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制衡文武百官,尽握,,皇帝不让,懦弱无能,皇帝不喜,个中分寸,实难掌握。
一个不慎就叫人掀下去,摔个底朝天,还有司礼监的“内相”分庭抗礼与之较量。
金子彦心头刮起了一阵寒风:“丞相难为。”
皇帝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在桌案上重重地一扣:“只要他安分守己,知进退,爹便与他做一对长久的贤君良臣,未尝不可。”
这方机进京后头一回拜见,就惹了他的不快。
一是急吼吼的叫他立储,二是要求裁撤司礼监。
插手国本也就算了,大臣们几乎个个都有这个心思,司礼监能随便裁撤的吗?没有秉笔“内相”,他这个外相可不就指手遮天了。
之后的举措也过于激进,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姿态。
金子彦暗道:“方机一心为国为民,当然是个良臣,只是君却未必是个贤君。”
腹诽自己的父亲是不对的,这些想法被他压在肚子里,但是他听到一道清冷的嗓音把它说出来了。
“臣一心为国,当然是个良臣……”方机摇着一把羽扇,衣袂飘飘的从寝殿走出来。
金子彦站起来大叫一声:“丞相你口渴了吗?”
方机朝他看了一眼,转了个弯:“丞相不渴。”
皇帝霍然而起,惊怒在脸上一闪而逝,把凭空冒出来的丞相和表情尴尬的儿子来回一扫。
“这是怎么回事?丞相何时来的?朕都不知道。”
方机呵呵一笑:“臣是飞来的。”
皇帝换了个面孔:“呵呵,朕的丞相素爱说笑。”
皇帝其实一点也不想笑,他把儿子狠狠一瞪:“跟丞相喝个酒,何必遮遮掩掩?”
金子彦内心叫屈:“不是您不让我跟他喝酒的吗?”
方机又笑了:“臣想给陛下送个惊喜。”
“时辰不早了,方卿早点歇息,明日大朝不可误了。”皇帝下了逐客令。
方机走了,内侍上来把残羹冷炙撤了,闲杂人等尽数遣退,大殿里只余皇家父子二人,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他方才是从寝殿里走出来的?”
“好像是的。”
“你拿着两把扇子去后面,是找他的?”
其实是去安置他的,金子彦嘴上说道:“是的,儿子叫他不要出来惊了驾。”
“可是他并没有听?”
金子彦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帝声冷笑:“目无君上。”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当面顶撞,与太子称兄道弟,毫无臣仪。
皇帝离去前,对儿子下了命令:“离他远着点。”
金子彦感觉这一对君臣将要走上不归路,他要用力挽回。
他起身相送:“可是他像一块磁石怎么办?”
“什么?”皇帝转头,眼看就要发脾气。
金子彦把脸上堆满笑,走过去扯着皇帝的胳膊:“儿子有件要紧的事一定要跟爹说。”
他把皇帝扯到椅子上坐下,一本正经的提示他的父亲:“爹,您看见儿子拿着两把扇子进了寝殿,对不对?现在您叫人去后面找,一根毛都没有了。”
皇帝挑起眉毛:“哦,你会变戏法?”
“不是的,刚刚方丞相走出去了,他手里只拿了一把扇子对不对?”
“对。”
金子彦认真的提示道:“爹,您想想看,这是为什么?”
这是一道谜语,还是脑筋急转弯?皇帝蹙眉苦思。
金子彦眼神清亮,满怀期待的看着他的父亲。
皇帝想了一阵,突然一拍大腿:“方机是个扇子精!”
金子彦欲哭无泪:“错了!爹呀,方机是神仙呀,儿子从前就跟您说过了,他是天上的太白金星,下凡来助爹改朝换代,成就千秋霸业的,方机以神仙之身下凡,怀经天纬地之能,江山之幸,黎民之福…”
皇帝的耳朵像聋了一样,哈哈大笑:“我说他怎么就这么能耐呢?原来是个扇子精,难怪一年四季天天把个扇子捏在手上,像个命根子一样,刚刚朕还把他坐了一下,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