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你姓什么?你算哪根葱?凭得什么竟敢对赵家人指指点点?!
杨皇后咬着牙将那两页纸全数看完,差点连靠着椅背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知道自家这个兄长文笔上不得台面,从前只觉得这也不是一桩坏事——若是有些才学,有一个做皇后的妹妹在,偏生又不是从前张太后那时的形势,反倒会吃亏,这般平平庸庸的,说不得将来还能享享福。
然则真正到了利害关头,有要用得着的时候,她才发觉这庸人的坏处来。
——但凡聪明些,绕个弯子写得出来,便是光明正大在众人面前晃得一圈,又有什么可怕的?若是腹中有些才学,影射一番,也不至于这般赤白……
杨皇后低头又看了一回纸上对三王赵颙几个儿子的点评。
——“聪明其外,刻寡其中”。
简简单单八个字,看得她遍体生寒。
圣人是何等护短的性子!
她认可的人,哪怕只是背地里给人嘲笑两句,都要抓着由头将你折腾来折腾去。
眼下对其最宠信的儿子的子嗣做出这等评语,正正给她看在眼中,眼下不晓得怎的回事,没有搬上台面来追究,可此时不追究,并不代表她不放在心上。
若是将来……
杨皇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着实悔不当初。
为何要给杨度这样一个小儿带得进来?为何要叫自家兄长那样一个蠢的来代办此事?为何要赶在圣人才过寿完毕之时送得进来?为何不晓得查探清楚,再来小心行事?多少地方可以放,何苦要缠在腰带里头?实在不行,借着要召嫂子进来说话的名头也行啊!作甚要怕这个时候太过敏感?
眼下好了,一步错,步步错!
这一桩事情,怕不是要成了一根刺,插在圣人心上!
本来自家已经够不讨她喜欢,凭她那性格,又抓着了真正的错处,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杨皇后不由自主地将手抓成了一个拳头,心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成了型。
——趁着天子还有点余力,自家还是要想想办法才是正经……
第715章 碰面
杨皇后担心的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当日晚间,赵芮便匆匆回得仁明宫。
他面色十分难看,进得殿中,先把黄门宫女全数打发出去,须臾都不等,开口便问道:“方才圣人着我过去,同我说了一席话……”
杨皇后本来就有些忐忑,见得天子这般问话,已是猜到几分,本来要捧了茶过去,一时也把那茶盏慢慢放回了桌案上,面色一敛,颇有些忐忑地坐回了椅子上。
赵芮见得妻子这般表情,如何还不知道母亲说的并无作假,他忍了忍,终于还是重重叹了一口气,面色十分复杂,既有几分恼怒,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这样等不得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并无他言,然则杨皇后坐在椅子上,竟是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方才捂住了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着实不知道当要如何回才好。
白日间天子问话,她是如何说的?
“陛下说得什么,我便听得什么,哪里有我开口的份”、“何至于此”。
可转眼之间,那话音还热乎着,便被张太后捉住了家人往宫中送信的证据。
想要把赵家近亲晚辈探问一个遍,又将各人来历、性格一一探明出来,写成这样两张纸页,并不是数日功夫便办到的。天子又不是傻子,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自家早早就做了准备,预着将来如果有万一。
这样的对比,这样嘴里一套,心里另一套,偏偏又被人逮了个正着,如何不叫她羞愧?
羞愧还罢了,他二人原本也算是患难夫妻,许多事情,当是能推心置腹而谈的,被张太后这样一刀捅下来,便如同在天子心中扎了一根刺,实在是伤了夫妻感情。
然则偏偏这事错在她身上,哪怕想要解释,也不晓得如何辩白才好。
其实并没有能撇干净自己的可能。
然则回头一想,杨皇后心中更是苦得不得了。
一一她还能如何做选?
她一个外姓人,嫁进天家,原本只想着谨守本分,老老实实过一辈子便是了。可谁晓得,命竟是这样苦?
先是多年腹中没有动静,好容易得了一个儿子,谁料得小小年纪,便得病夭折了,其后十数年,再没有能得任何子息。
她并不是那等在宫中胡乱使手段的人,她比不得张太后,四儿二女在下头垫着,不管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底气,天子也比不得先皇,子嗣多,偏还多是嫡子。张太后有娘家在后头撑腰,自家也得力,不单在后宫之中说一不二,便是在朝中,也能指点一番,她不叫先皇亲近后宫妃嫔,便是太皇太后劝了一番,也拿她没办法。
想到这一处,杨皇后便觉得日子简直苦得过不下去。
张太后把先皇管得同一只驴子一般,每日只能围着她姓张的这一方石磨转,所有力气都只给使在这一处,除却她刚进宫的时候年轻气盛,手腕不够高明,叫人得了庶长子——幸而是个瘸的,也并无继承大统的可能——到得后头,能生下来的全是女儿,再到后头,索性连女儿也不得生了。
可换到她身上,哪里有机会去想这些?
张太后生得四个嫡子,她当时有了一个,已是谢天谢地,后来亲生子没了,自家也没能再生,好容易得了一个庶子一一这种时候,是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当真不算什么事了,要紧得跟什么似的,小心抱在身边养,便是亲生子也不过如是。
可就是这样,还是没能保住……
天子虽说没有子息,可他身体并不好,说一句难听的,便是过继了,也未必能见得到嗣子登基。
而她却不一样……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到得老了,少不得是要让新皇奉养的。
天子而今在位,催他过继,叫他选人,同他一起商量人选,或是问他要那些个小辈的情况,简直等同于提醒他:你活不久了,赶紧找人来替代你罢。
一一这样的话,如何能说?
然则如果她全不去管,半点不当一回事,谁人又能来帮她着想?
一旦天子有了万一,新皇上位,不论是哪一个,必然都是张太后的亲子亲孙,她有那样的娘家,那样的势力,那样的背景,不管谁登基,都绝不会怠慢,相反,还要将其供起来。
而其余几位大王,住在宫中的,不过是避嫌自请外出,去往封地,照样做他们的太平王爷,皆是天高皇帝远,自己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着实就是享福了。
至于其余妃嫔,若是运气好,有人帮着说项,说不得还能被家人接出宫去。
只有她……
听起来是皇后,其实简直被这个名头给捆住了脚,进不得,也退不得,生生要挨困死在这宫里头。
如果将来继位的是行三那一枝……
杨皇后拿帕子捂着脸哭,哭了半日,方才流着泪道:“陛下,若是有一日……我便随你去了罢……我实是不想那一位……”
赵芮原本一肚子对这一个皇后的失望,可听得她这一个句,竟是呆了一下,半晌,心中那许多责怪就这般慢慢淡了下去。
一一宫中情况,他如何会不清楚?不论谁坐在这个位子上,难免都有几分私心。多年夫妻,何苦计较这样多……
***
且不说这一处天家二人关在殿中说话,浚仪桥街里头,另也有两人关在屋中交谈。
坐在客座上的那人身上穿着一身圆领窄袖直缀长袍,料子寻常,头上戴着幞头,两撇胡子稀稀拉拉的,一眼扫过去,此人无论身材、相貌、穿着即使普普通通,实在是掉进人群里头就再找不到的那一类,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个寻常的文人而已,绝不会多加关注。
此时已近秋末,只要过了傍晚最为闷热的那一个时辰,晚间便没有那样厉害的热气,再兼这宅子建在寸土寸金的内城中心,竟还靠在汴河边上,晚风一拂,带来湿凉的水气,倒是比其余地方还要凉爽几分。
第716章 烦躁
这屋子里后头靠墙的地方架着几个书架子,上头摆满了书册,若是有人走近看了,便能见得左边两个架子都是些坊间少见的孤本、珍本,若是拿出去,全是有价无市的稀有之物,而右边几个架子上则是近些年来各大书坊才出的书籍并朝野间的邸报、小报等等。
然则无论是左边的书架,还有右边的书架,随意从中取一册翻开来看,里头俱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字迹,全是连毛边都没有拆过的,只那邸报、小报上头不少笔迹,一看就是被翻看了许多回。
饶是屋中并无其余伺候的人,那胡子稀拉的男子还是压低了声音,颇有紧张地道:“我已是尽了全力,该给的药给了,该做的事情也做了,你见那任家老三过来,果然点了黄芪杜仲丸,后头的事情,并不是我能控制的,怎的能怪到我头上去?”
坐在他对面的那一位一张圆白脸,看着不过五十出头,面色十分难看,焦虑之中,还透着几分愤怒。
那人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冷声道:“那单子是你列的罢?”
男子被噎了一下,立刻回道:“单子确是我列的,可世上保胎好用的药丸就是那几种,寻来寻去,最为少见的只有黄芪杜仲丸,然则也不是员外府上独有的,我若是单列你这一处,那一门也不全是瞎子,将来被瞧得出来不对,却不是一般要查到我头顶上?我这一头出了事,你那一处难道能置身其外?!”
——原来这圆白脸的男子,正是浚仪桥街的李程韦,而那胡子疏落的中年男子,却是前一日给柳沐禾看诊的第一位大夫。
“你怎的作大夫,难道还要我来教?!”李程韦本来就心烦意乱,听得这人纠缠不清,瞪着眼睛,面色竟是有些狰狞起来,“杜府在什么地方,我这一处在什么地方?你只要列出去的单子上头其余人家都放得远远的,只我一家近,难道她们还能临时去问不成?!”
极少见的,他竟是喜怒形于色起来,怒道:“你把孙家放在名单子里头,岂不是给她们捡着选?!做了这样的蠢事,还要意思来问我讨钱,你当我这一处钱是白捡的吗?!”
他手里抓着对方的把柄,说起话来,当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劈头盖脸一通喝骂。
那大夫原本还有几分忐忑,被骂了一顿,脸色铁青,火气也上了头,到底看着对面坐着的乃是李程韦,并不敢怎的用力回敬,却是跟着冷冷地冲道:“李员外这话好没道理,孙家乃是参知政事,先前我也同您这一处问过,那杜家也好、柳家也罢,全同政事堂中几位没有什么往来……”
他说着说着,已是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声音,愤愤然道:“范大参府上也有宫中赐下的药丸,我听了府上管事的交代,知晓柳家那一位官人同钱官人有旧,钱官人又与范大参乃是通家之好,也不敢把他家放上去,我一个行医的,府上不说得清楚,我哪里懂得那样多?而今照着你交代的话做了事,还顶着这样大的风险,一旦被人发现,你一个行商的,后头还有许多背景,半点不受影响,我一个行医的,不但自己这辈子完了,便是将来子孙也不能再吃一碗饭!此时不过讨要几两银子有个底,你这是什么态度!”
李程韦冷笑道:“行不行这一桩事,你从前做的那些被人说得出去,这一辈子也不用行什么医了,原来手狠犯事也没听你后悔,此时倒是气理足足的,来我面前摆台子!有本事你把此事拿去京都府衙里头告去!胆子小些,跑去杜家也好、柳家也罢,同她们交代一回,我却也是不怕的!”
那大夫不过想要撂几句狠话,逼出原本李程韦许诺的银钱而已,不想竟是被回了这样一番话,顿时有些讪讪,也不敢再说什么,支吾了几句,服了软,寻了个由头自溜走了。
李程韦半片铜板都没有花,便打发走了来要饭的,却是没有半点舒心,待得人走了,他一人坐在桌案后头,心烦意乱,连动都不想动弹。
外头一名小厮隔着门敲了几下,问道:“老爷,三夫人亲做了宵夜,要给您送过来……”
李程韦一屁股的屎,哪里有空应付小妾,不耐烦地道:“别来烦我。”
那小厮听得里头口气不对,连话都不敢回,蹑手蹑脚地走了。
李程韦这才反应过来自家状态着实有些不太对。
他发家许多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一个小子,许久不像这一阵这样晕头乱撞了。
然则事情全数攒在了一处,叫他应接不暇。
那一位接连吩咐了许多事情,样样都是花钱花力的,件件都赶着要,偏还都得他亲自盯着。
可他也不是闲着的!
他手下偌大的家业,便是再多得力的,到底都是外人,还得自家统管,少不得要花些气力,钱又不是白得的,自家就能飞过来!
除却这些,偏偏雍丘县中又出了那样一桩事情,陈笃才被羁押在提刑司中一个月,他寻了人去探问,虽说是暂且没有审问出来,可最后是个什么情况,犹未可知。
他一介商贾,竟敢擅动常平仓的纲粮、纲银,便是后头有人帮着运作,最好也是流放的下场,况且这事情一旦爆出来,少不得要被后头那一位知道。
当日他行此事时,瞒下了一半银粮还多,真正进得那一位口袋的,怕只有十中之三……
眼下陈笃才被抓,他比谁人都要着急,只恨提刑司不同于京都府衙,若是换了后者,多多使足了银子,弄一个瘐死,虽然难,倒也不是不可能,偏生提刑司并不是他这个位子能买得通的,再有钱,没有人搭线,银子也送不出去。
此时七拐八拐的,他托的人都还未能给个成不成的回复,偏大理寺中那马三前几日着人来复,说杜檀之外出查事,正正在祥符县,拿着不少宗卷翻来覆去地看,其中就有那几个不能见人的!
如果不是没有其余办法,他此次预着的事情,本来不需要这样匆忙,更不会出现这样的疏漏!
他一面想,一面忍不住咬牙。
怎的就会漏算了顾府那个姓季的!
臭娘们,手伸得那样长,正事不做,不好好在后院里头缩着,跑去别人府里头管什么闲事!
还有那顾延章,怎的就不好好管管!胆子这般肥,擅自了拿他的名头去寻提刑公事,将来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这样一个媳妇,早早就该休了丢进庙里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