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果然有了崔用臣派去的长竹椅,孙兆和很快到了地方。
  他一进殿,只来得及同张太后并赵铎匆匆行了个礼,便自拖着木箱子跪坐在了赵颙的面前,先望闻切一回,手中则是取了银针在找穴位,头也不抬地问道:“喂了催吐的药吗?”
  夜晚被安排在宫中轮值的,自然不会是什么老医官,不过能入太医院,医术未必顶尖,医理却一定高明,此时听得孙兆和问话,打头的那一个便回道:“喂了有两盏茶功夫了,也扎了几处催吐的大穴,只是不知为何,到得现在还不曾……”
  医官话才说到一半,忽觉手下压着的地方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原是赵颙手脚正大力乱抖,其人眼睛虽然还未睁开,可那架势,分明欲要翻身。
  赵颙身上扎满了银针,又兼神志不清,若是不小心错了位,扎出血还是小事,扎坏了人,那就真是要命了。
  他唬了一跳,连忙吩咐另外两人道:“仔细按住了!”
  因觉手下力道不对,他忙又叫了一旁的黄门道:“快来按着殿下的腰!”
  两个黄门连忙蹲了过来,手还未伸出,赵颙已经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即便文德殿极大,呕吐物酸臭的味道还是很快散了开来。
  孙兆和皱着眉头凑了过去,见地上乌糟糟一片,却是勉强还能看出吃食的形状,顿时松了口气。
  他蹲在地上认真分辨一回,也不去问另几个医官,自家便站了起来,走到张太后面前禀道:“启禀太后,看殿下这症状,怕是误食了断肠花,只是单凭症状,臣却不敢断言。”
  他小心地斟酌一会用词,又道:“那断肠花与断肠草同名,花叶、枝干渗出的白汁都有剧毒,人食之少则上吐下泻,昏迷不醒,似发癫痫,多则致命。”
  “这毒物有苦涩麻味,生在广南、琼海,银器遇之不会变色,可若是将白醋滴入,遇之却是立时变黑,还请太后将今日殿下吃过的东西拿来盘查,查得确实,臣才好对症下药。”
  宫中自膳房端出的东西,每顿俱有留出部分存底,务要存放一日,以备后来查验。
  自赵颙毒发之后,不消人提醒,张太后早有下令将日间吃食封存验看,只是不曾查出什么毛病而已。此时听得孙兆和如是说,又有了查验之法,崔用臣即时领命带着人大步行了出去。
  张太后见儿子躺在地上,手脚抽搐,口鼻流涎,实在是又着急,又心焦,也懒得再废话,忙问孙兆和问道:“我儿救不救得回来?”
  这样的问题,孙兆和如何好答,只得回道:“而今毒物未能确定,臣不敢妄言,只是济王殿下福人自有天象……”
  他口中一面说,手上跟着行礼,一个不经意,半幅袖子就滑到了地上。
  张太后这才注意到对面人身上穿的孝服下首处也拖在地上,肩膀、袖子、腰腹几处,无一处合身,简直像是八岁小儿套了十岁哥哥的衣裳,怎么瞧怎么奇怪,再往上看,孙兆和头戴斜巾,一头白发正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已是在地上洇出了一小块水迹。
  她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从何处来的?路上是下了大雨不成?”说着转头欲要寻去宣召的黄门来问话,这才发现先前派出去的,此时竟是一个都未有见到。
  孙兆和其实一肚子状要告,他险些命丧途中,幸而得了顾延章搭救,才捡回一条命来,只是身上的衣裳尽湿,回家再取已是来不及,便不仅借了对方的衣裳,索性连马匹一同借了。
  当时前往宣召他的内侍原本有三名,其中有两人重伤,早已动弹不得,却有一个小黄门勉强能办差,孙兆和也等不及京都府衙的官差到,便跟着那小黄门一同先行进了宫。
  此时听得张太后问话,他如何不想实话实说,只是赵颙生死未卜,却也不敢先将自己的事情放在前头,便道:“臣路上被人袭击,幸而得了提点刑狱司的顾副使搭救,已是报了京都府衙,现下还不知晓是怎的回事……”
  他三两句简单把路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又道:“还是殿下身体要紧,臣去瞧瞧殿下。”
  ***
  崔用臣回来得倒是不慢,他领着一个小黄门进了殿,当先行到张太后面前,一面指点那黄门将手中托盘上盖着的布巾揭开,一面解释道:“太后,臣查过膳房今日所有酒菜,均无异常,因想着孙奉药说那断肠花味涩且苦,只觉当不会混在菜食之中,便去寻了今日殿下所用器皿。”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指着被托盘上的东西道:“幸而今日宫中办宴,宫人来不及全数清洗,正好两位殿下所用碗碟器皿还放在一旁……”
  这一回,不用他继续说话,张太后也已经跟着看了过去。
  托盘上摆着两只酒杯,一只色白,一只色青,想来乃是赵颙、赵铎两兄弟席间所用。
  夜间的宴会,张太后没有出席,可她眼下只一眼,便认出了哪一只是赵颙的杯子。
  摆在左边那一只白酒杯,寸许高,杯口也只有鸡子大小,杯身的釉色莹厚滋润,可那杯内却似被涂了一层厚厚的灰墨污泥一般。
  孙兆和连忙拿棉布沾取了一小块污泥下来,拿去一旁同其余医官一同查看。
  张太后的脸却是立刻阴了下去,厉声道:“今日谁人伺候的酒水!”
  她一声令下,不过几息功夫,一人便从殿外滚了进来,几乎是趴在地上发着抖给张太后请了个安,回道:“今日是臣在殿中伺候。”
  这一回,不消张太后细问,他便把席间的情况一一细说了出来。
  晚间宫中设宴客百官,济王赵颙、魏王赵铎两人做主,身后各有两名黄门伺候,一人负责持壶,一人负责换碟添菜。
  赵颙用的杯盏碗筷,俱是早已备好,与那小黄门并无关系,他只负责倒酒,从未碰过赵颙的酒杯。
  酒水、酒壶早被查验过,其中并无问题。
 
 
第782章 无措
  负责宴席器皿的另有一应内侍,崔用臣早一一审问过,并无人单独接触过那酒杯。
  既是如此,便只有席间才可能被人动手脚。
  殿中还有几名太医院的医官,张太后不甚放心,又因赵颙还躺在地上,不好挪动,便自将其余人带去偏殿。
  细细查问之下,她正问到殿中人在席间动作,那小黄门却是忽然一呆,小心翼翼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魏王赵铎。
  张太后皱着眉头跟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只见赵铎也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小黄门,正等着对方说话。
  一时殿中安静下来。
  那小黄门被众人盯着,张太后站在他对面,两人隔着不到半丈远,而立在张太后身旁的,左边是魏王赵铎,右边却是崔用臣。
  他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正见得崔用臣冷冷地望着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哑声道:“小的在席间伺候,好似记得将要散席之时,济王殿下站起身来与魏王殿下举杯,两人杯中酒水饮尽之后,济王殿下正要回席,不想却被桌角绊住,手中不稳,酒杯正正掉到了魏王殿下的蒲团上……”
  赵铎倏地睁大了眼睛,面庞煞白,仿佛见了鬼一般。
  张太后面色不变,只是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那小黄门咽了口口水,又道:“小的见得……好似是魏王殿下亲自拾起了济王殿下的酒杯……”
  崔用臣立时喝问道:“酒杯掉在蒲团上,难道还能继续用不成?”
  “其时正在敬酒,济王殿下的酒杯又是杯托朝下,并未弄脏,才要给殿下换杯盏,他已经将掉的酒杯接了,小的只得上去倒酒……”小黄门硬着头皮回道。
  赵铎已是面色大变,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殿中还有宫女内侍,虽未反驳那小黄门,却是转头对着张太后道:“母后,兄长一时失仪,手中酒杯掉在了儿子的坐席上,儿子身为弟弟,难道不该去帮着捡拾吗?如若不去,兄弟情谊何在?这还有什么不对不成?!”
  张太后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对着那小黄门问道:“除此之外,席间还有谁人碰过济王酒杯?”
  那小黄门头也不敢抬,过了半晌,方才小声道:“小的见得再无旁人……”
  再去问伺候赵铎用膳的黄门,并伺候赵颙进食并酒水的那两人,俱是一般的说法。
  冷不丁的,一旁的崔用臣忽然插口问道:“魏王殿下是怎样拾起那酒杯的?”
  场中登时人人摇头,除却面面相觑,无人能回出话来——
  这样的细节,谁人会去看,即便无意间看到了,谁人又会记得,就算记得了,谁又敢说?
  赵铎听得冷汗直冒,不断向着张太后解释,可说来说去,却是怎的也无法将身上的黑锅给甩掉。
  “母后!母后,我怎的会行此大逆人伦之事!况且若要行此事,我为甚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岂不是惹人怀疑吗!”
  虽说是对着自己的儿子,张太后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四哥,你失态了。”
  赵铎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站直了身体,只是脸上毫无血色的,依旧十分难看。
  张太后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却是十分失望。
  无论此次断肠花毒究竟是不是自己这个儿子做出的事,眼下他的反应,实在是让人半点看不上眼。
  如此应变、如此眼色、如此品性,又怎堪大用!
  她吩咐崔用臣将其余宫女内侍带了出去,等到只剩母子二人在偏殿之后,复才对着赵铎道:“四哥,你且过来。”
  赵铎不知她欲要作甚,心中忐忑,过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几步行到张太后面前。
  见到儿子同自己之间足有三步远,又低眉顺眼地站着,张太后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这种时候,连母子情分都不会利用!
  自家怎么生出这样傻的一个儿子!
  ***
  赵铎不知道自己傻不傻,却是知道自己很慌。
  兄长身中剧毒,偏生在席间只有自家碰过的酒杯上检出了毒物,此时又正值立储的关键时刻,实在叫他难以自辩。
  从来都知道,大儿子得便宜,小儿子享福,赵铎行四,前头有得继大统、自有父皇管教的赵芮,又有擅长揣摩父母心思的赵颙,后头更有从小就极得宠爱,坐在那里只要撒蛮撒娇就能叫张太后疼到心坎里的幺弟,实在爹不疼、娘不爱,只比生来便有腿疾的长兄好上那么一星半点,说是个皇家里生的小可怜,也不为过。
  赵芮虽然不得张太后欢心,到底有龙袍在身,再如何都不会吃亏,可赵铎,若不是搭着赵颙的好处,又有赵芮看在兄弟情分上多多照看,还不晓得活成什么样子。
  此时他站在一向有些惧怕的母亲面前,又听她叫自家过去,心中当先就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头想的不是“总算能跟老娘单独一处求情了”,却是“糟糕,要挨骂了”,再想“这一回挨骂事小,若是脱不开干系,会不会把命也断送在此处”。
  张太后见儿子魂不守舍,实在气得咬牙,阴着脸道:“你二哥尸骨未寒,三哥又成了这样,若事情当真与你有关,便该早将事情说了……此处只有你我母子二人,到底是血缘至亲,当着老身的面,便不要隐瞒了。”
  赵铎惊道:“母后!此时当真与儿子并无干系!且想,若是要下毒,怎会用这样粗糙的法子?”
  张太后见他执迷不悟,失望地道:“法子粗不粗糙我不知晓,只是却奏效得很。”
  母子两在殿中单独待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推门出去,赵铎面色灰白,张太后也毫无轻松之色。
  等到回了文德殿,里头已经全是药味,赵颙依旧昏迷不醒,脸上笼着淡淡的青气,嘴唇的颜色却是浅了些。
  他身上只穿了一条裤子,上身赤着,扎满了银针,地面上还摆着几桶药汤,殿中尽是苦药的味道。
  孙兆和与另一名医官正用大针扎赵芮的手指,用力扎一下,等到见了血,便把血水挤出来,又将手浸湿到桶中去。
  张太后正要上前问话,外头仪门官却是匆匆进得门禀道:“太后,皇城司来报,说是王知府有要事要禀。”
  赵芮方才大殓,朝中将要连着辍朝三日,可朝中却是正常理事的。此时听得京都府衙急得连几个时辰都等不得,天还未亮,便在宫外求见,张太后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赵铎,又看了一下还跪在地上给赵颙放血祛毒的孙兆和,很快点了头,宣人入宫。
 
 
第783章 马脚
  今次乃是京都府少尹王士彬亲自入宫,为的不是旁的,却是孙兆和前一日深夜遇袭,险遭谋害之事。
  当夜去宣召孙兆和的共有三名宫人,其中两人重伤,一人轻伤,轻伤者忍着痛回了宫,重伤者虽然后来送了医,也只救回来一人。
  赵芮才行了大殓,朝中大赦天下,便是犯了遇赦不赦之罪的重犯也得以推迟了行刑,便是为了不出血光之灾。而今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就在如此敏感的时候,应召入宫的朝官居然当街遇袭,若不是被人撞破,怕是已然被溺死,然而主理凶盗的京都府竟是丝毫不知,同行巡卫的禁军,居然也半点不查。
  说一句好听的,是力有不逮,骂一句难听的,便是尸位素餐。
  王士彬立在一旁,将京都府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中查得的实情向张太后一一回禀。
  昨夜顾延章虽然半路救下了孙兆和,也打伤了两名歹人,可他身旁只有三个护卫,水性也不好,对面却是擅长泅水的亡命之徒,又身携利器,是以他们并没有入水追捕。
  等到松香去将巡卫的队伍找得过来,禁军们循着河水一路寻去,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河中连血腥味都散尽了,如何还能见得到歹徒踪影。
  待到再去查探其余痕迹,谈何容易。
  卫队们在朱雀门左近的僻静巷子中寻到了两匹被栓起来的宝马,乃是自州桥左近的马行中盗取,当夜马行失马,立时就报了巡铺,之所以顾延章他们行了一路,足过了盏茶功夫,依旧不曾见得巡卫队,便是都被找去州桥上头捉贼了。
  而受了重伤的两名宫人,要紧伤情却是一人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腿,人也痛得昏了过去;另一人给歹徒用大石头当头一下给砸晕,身上全不曾见得有半点刀斧痕迹。
  至于孙兆和,他年事已高,腿脚也慢,按理说反应应当没有那般灵敏,胯下骑的马还被两前一后夹在中间,应当伤得最重才是,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从马上摔下来,却是被贼人拽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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