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听玛德详细叙述过这个故事,她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从第一个受害者,到路易莎·克拉克,再到玛德,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一直遵循着同一套流程。
他会花上一段时间与女孩相处,或长或短,取决于女孩要花费多久爱上他,一旦发觉女孩对自己动了感情,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就会要求对方与自己一同私奔,理由是他的家族不会同意这么一门婚事,可他无论如何也想要迎娶对方。
这么一个浪漫的请求,没有哪个深陷爱河的女孩能够拒绝。
于是,在这之后,他会将女孩约在旅馆见面,等女孩出现在房间的刹那。按照玛德的描述,就如同“恶魔突然撕破了绵羊的伪装,露出了真正邪恶的双角,你难以想象那张冷酷的脸曾经露出过那么温和的笑容,你也很难想象那样俊秀的五官会有那么残忍的神色”。
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会将毫无防备的女孩拖到床上,绑起她的四肢,堵住她的嘴。发泄兽|欲过后,他就会用锋利的钢笔刺下那一行刺青。往往到这时,女孩就已经因为过程中的挣扎,反抗,哭喊,被骗受辱的痛苦和绝望,还有身体上受到的伤害而奄奄一息,即便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在此时去掉了所有束缚,她们也没有办法再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大摇大摆地离开。
这样的描述,在第一次听到时就让伊莎贝拉有了双重人格分裂症的既视感。这个大量在现代影视与中渲染的心理疾病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至少《犯罪心理》就用了好几集来展现它的症状。但是伊莎贝拉已经从过往学到了教训,不能轻易就把在现代媒体中学到的东西随便应用在一百多年前——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是否已经发现了这种心理疾病,贸然提出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但康斯薇露观察到的情形,还有玛德提出的新猜测,让这个想法再次浮出水面。
“这么一来,我只能认为,是玛丽安娜的死亡,激发出了恩内斯特黑暗的这一面,他残留的善良则认为自己是无罪的。为什么玛丽安娜的死会造成这一点,正是蹊跷所在,也是后者不愿意让路易莎小姐发觉的部分。”
伊莎贝拉还没想好是否要将自己超前的心理学知识与玛德分享,她就已经说完了自己的分析,得出了一个差不多的结论。
“但这么一来,”伊莎贝拉立刻指出了这个理论的一个巨大缺陷,“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之后的罪行,都会因此而被怪罪在玛丽安娜的身上。你知道哈利·罗宾森的德行,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通过诋毁女性而达到目的的机会。他一定会将玛丽安娜的死亡归咎于她对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某种背叛,把他塑造成某种心灰意冷的心碎之人,从而证明他不可能与任何容貌类似玛丽安娜的女性展开恋情,最终说服陪审团认为那些受害者只是想要联合起来敲诈勒索罢了——而且,如果玛丽安娜才是主要原因,那么在克拉克小姐的案件上,我们就会处于劣势。”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玛德手上的那根烟已经抽完了,她又拿出了一根,擦亮的火柴印在她眼里,像在瞳孔上撞碎的火花,“如果它是真的,就有可能把庭审推向一个我们之前没有想到过的方向——
“我们之前的计划是当庭交叉对比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与路易莎小姐的证词,在证实前者罪行的同时,将后者是前者的犯罪动机的部分一并提出。不仅可以辩驳哈利·罗宾森,还能在法庭文书里留下记录,成为用来起诉路易莎小姐证词不实的凭据。至少巴登斯先生在这场庭审结束后一定会立刻起诉谢泼德警官的玩忽职守,我可是看到了他脸上那不赞同的神色——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案件了。”
“这个计划已经不可能继续进行下去了,”伊莎贝拉道,“你也看到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在庭审上的表现,他不会提供任何对路易莎小姐不利的证词,他甚至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说任何话。”
“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个假设,希望它能扭转如今的劣势——我猜,玛丽安娜是由路易莎小姐指示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去杀的,而这个过程中出了一点差错,也许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没有按照路易莎小姐的嘱咐去做,因此他才不希望对方从诺亚先生的证词中发现。”
我不认为路易莎小姐当时就对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康斯薇露立刻发话了。当她向伊莎贝拉复述恩内斯特与他的律师的对话时,伊莎贝拉也会把她与玛德对话复述给康斯薇露听。
你是怎么想的?伊莎贝拉问,事实上,她觉得这个假设很合理。
还记得弗兰西斯对路易莎小姐的评价吗?康斯薇露问道,而伊莎贝拉花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老奶奶当初的话语。
她说阿尔伯特喜欢路易莎小姐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对方与他的母亲很相似。
我认为这个评价不是巧合,伊莎贝拉,因为我们都知道路易莎小姐实际上是一条变色龙,会根据不同人的不同需求变换自己的性格。我也不认为她在那么多贵族当中选择了公爵是一个巧合。我想,她恐怕是已经尝到了某种甜头——知道某一类人更容易沦为她的玩偶,才会将公爵列为自己的目标。
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路易莎是在玛丽安娜死后,才对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有了更大的影响力,以至于他哪怕为她去死,也毫无所谓吗?伊莎贝拉问道。
是的,我认为在那之前,更受她影响的是玛丽安娜,而非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玛丽安娜与她相处的时间更长,不可能不受到她的影响。
“公爵夫人,你有什么看法吗?”见伊莎贝拉似乎一直在发呆,一言不发,玛德便催促了一句。
伊莎贝拉把康斯薇露的想法告诉了她。
“如果玛丽安娜意识到了自己一直被路易莎小姐掌控着,从而想要逃离呢?”玛德立刻给出了自己的反驳,“如果路易莎意识到她所创造的玩偶想要逃离自己的控制,也许她就会立刻想要毁掉它——还记得那场雪山事故吗?路易莎小姐想要谋杀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公爵阁下。”
“但玛丽安娜已经逃离了,不是吗?”伊莎贝拉皱起了眉头,“她已经被辞退了,她随时可以隐名埋姓,躲到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要到差不多十年后,路易莎小姐才会有能力雇人搜寻她的下落。”
“她已经逃离了,没错,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一封信件可能就会将她召唤回来,她爱着他,因此毫无防备,路易莎小姐很有可能向她的哥哥灌输了那一套人死了就永远属于自己的理论——”玛德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假设。
“那么,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之后所犯下的就不该仅仅只是强女干与刻字,而应该是谋杀。他尝到了血腥的滋味,他明白了永远拥有一个人的感受,不可能只满足于夺取贞|操,留下印记。”
玛德顿住了,似乎也认为她说得有道理。她双眼深深地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伸进手包里的手又点燃了一根香烟,在烟雾缭绕中苦思冥想,寻找着下一个突破口。
这段往事只属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与玛丽安娜,她们想要从尘埃中扫出一点线索又何谈容易。伊莎贝拉只觉得她们一直不停地在原地打转,她从怀里掏出怀表,时间显示已经过去15分钟了,也许她就该在法庭上随机应变,不断地根据路易莎与恩内斯特的反应调整自己的策略——
“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做?”伊莎贝拉问道,她意识到玛德还没有告诉她这个假设可能带来的新方向是什么。
“哈利·罗宾森肯定不会因为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认罪了就善罢甘休,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证明委托人主动承认罪行是另有隐情,我们先暂时不将真相放出,也不再要求其他证人上场,让哈利·罗宾森的花言巧语说服陪审团相信这个案件另有隐情,让他指出路易莎小姐的证词矛盾之处。如果我们运气好,时间拖延得够长,这个案件就无法赶在法官下班以前审理完毕,得延续到明天,这就给了我们一个晚上的时间,去寻找能够证实真相的证人——实在不行,就创造一个出来。”
房间的壁炉里突然传出一声异响,像是煤渣在砖头上刮擦的声音,玛德狐疑地打量了它几秒,才继续说了下去。
“等到第二天,我们可以向法官要求先审理强女干案——毕竟与谋杀相比,这是更轻的罪行,也更符合法庭流程。等到哈利·罗宾森与你在动机上争执不下的时候——这就是我们最为缺乏的证据,也是为什么要把路易莎带上法庭的原因——我们就能摆出玛丽安娜案件的真相,并说明这就是后来一系列强女干案的真正源头。但既然我的假设不成立……”
房间又趋于沉默,伊莎贝拉再次看了看时间,只剩下10分钟了。
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说什么了吗?她向康斯薇露打听。
没有。他还是一声不吭。康斯薇露极为无奈地说道。也许你们该从诺亚先生的证词入手。她随即提议。弄清楚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不想让路易莎小姐知道什么,或许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玛德似乎也有了同样的想法,她从手包里掏出了一本笔记本,上面记录了所有与菲茨赫伯案件有关的信息。“你看,这是诺亚先生向我提供的证词。”她将翻开的一页递到伊莎贝拉面前,一边说道,“你认为这其中有什么是不能被路易莎小姐知道的吗?”
“也许是这些割痕。”伊莎贝拉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时间不多了,而她们在接下来的辩护计划中还毫无进展,“也许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不想让路易莎小姐知道他在玛丽安娜死后对她的尸体做了这些事情。”
“有可能……”玛德看的速度就慢多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着,香烟静静地在她手指间燃烧,烟雾就如同谜团一样包裹着她们,“但我总觉得这理由会更加私人一些——诺亚先生说这些割痕很有可能是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企图将尸体带走时留下的,毕竟玛丽安娜是个高挑的女子,很难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从旅店带走。这是杀人后为了掩埋踪迹常见的做法,算不上私密,也没有太多隐瞒的必要。”
“但他们为什么要在那间旅店中碰面呢?”另一个疑问从伊莎贝拉的心中冒出,在不知道凶手是谁的时候,这些问题都能找到符合逻辑的答案,一旦确定了凶手,反而所有与之关联的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那间旅店的老板也是我们的证人之一,我早就向他打听过了。房间没有预约,玛丽安娜当时直接走进来询问是否有空房,并支付了房费。随后再也没有访客前来,直到有客人向老板抱怨走廊上浓烈的血腥味。他的确注意到为自己打杂的仆从出去了,但他以为对方只是为哪个房客跑腿,买包香烟或啤酒。不管之后谁来见她,都不是从正门进入的,要么就是用了仆从的出入口,要么就直接从窗户爬了进来。”
“也许这是为了掩人耳目。”伊莎贝拉沉吟道,“如果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约玛丽安娜在那见面,是为了请求她与自己私奔的话,那么他的谨慎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斯塔福德男爵在当地还有一点地位,旅店老板很有可能会认出他来,随即向男爵禀报这对爱侣的去向。他后来一直在强女干案中重复这个邀请私奔的模式,可能就是为了重温与玛丽安娜的恋情过程。”
玛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她喃喃地说道,伊莎贝拉当然不会告诉对方,这也是从《犯罪心理》里现学现卖的知识,只是讪笑了一下。
“但当年的警察没有对玛丽安娜做任何尸检,谢泼德第二天请了几个人前来旅店,直接带走了尸体。”玛德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不可能知道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是否强女干了她,或者是否对她做了其他的事情。”
“诺亚先生知道谢泼德将尸体带去了哪里吗?”
“大约是哪个乱坟岗吧。”玛德摇了摇头,“我查询了周遭所有教堂的记录,在玛丽安娜死后的三个月内,没有任何教堂收留了来源不明的尸骨并埋葬在自己的墓地里。时隔多年,旅店老板早就不记得当年谢泼德找来的人长什么样了,再说,谢泼德如此狡猾,他找来的肯定也是一些大字不识的农民,打着帮助警察的旗号。这样,即便多年后这个案件浮出水面,那些人不看报纸,因此就不太可能从报纸上获知关键细节,并与自己当年的行为联系起来。”
“玛丽安娜当时一定拒绝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私奔请求,但如果他因此而想要杀掉她的话,她身上一定会出现扭打的痕迹的,可玛丽安娜身上什么也没有。”伊莎贝拉苦苦思索着,她的一只手攥着怀表,几乎都能感到秒针是怎么一格一格地走动,她感到自己距离事实是如此的接近,仿佛近在眼前的山峰,伸手就能触到。偏生却要在漫长的道路上跋涉,只有几分钟的时间留给她前往终点线。
“也许她答应了,也许她既没说不,也没说好,她给了他另一种答案。”玛德用手撑着额头,“这些猜测解释不了为什么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会决定杀了玛丽安娜,又向路易莎隐瞒这个过程中的某个关键。”
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才告诉他的律师,他与路易莎小姐的关系很淡漠。康斯薇露的声音忽然在她心里响起。他会这么说,我并不意外,但这提醒了我一点,以路易莎小姐的性格,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放弃玛丽安娜?以她与玛丽安娜之间亲密的关系来说,她更痛恨的,应该是她的哥哥抢走了她心爱的保姆,而不是她心爱的保姆抢走了她的哥哥。
伊莎贝拉刹那间感到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却又并不真切。
你是说——
我是说,如果玛丽安娜是路易莎第一个制造的玩偶,对女仆有着无与伦比的控制力,她为什么无法拆散玛丽安娜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反而将事情闹到了玛丽安娜要被辞退的地步?她一旦被辞退,就像你说的,她就可以彻底脱离路易莎小姐的掌控,这是路易莎小姐所不能容忍的结果,不是吗?那她为什么要促成这个结局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伊莎贝拉没有意识到她在讶然之下,开口直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那就意味着路易莎让玛丽安娜被辞退,仅仅是为了让她能够远离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她手上仍然握有某种把柄,或者某种事物,能让玛丽安娜仍然待在她的身边——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向玛丽安娜提出想要私奔的请求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也许她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对方,也许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是为了让她能从这把柄中解放,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