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栋房子在去年便重新翻建了,推倒院墙合二为一,如此一来,原本虽是民居,却并不显得逼仄,里面一应家私用具齐全,国公府还安排了个老仆看门。
等一行人进了门,前屋后院查看过,小公爷果然提出来今晚要住在此地。
蒋双崖请示道:“国公爷,老朽还是回周家吧,您看要不要告诉周浩初一声?”
告诉了,周浩初肯定会来拜见,但崔绎并没有不想见他的意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道:“明天请他过来吃饭。”
得,看来非但今晚要住下来,明天也不打算走了。
蒋双崖退下,崔平找了个借口跟出来:“蒋老!”
“啊?”
“您别光顾着自己啊,好歹也为我们这些人考虑考虑,一会儿找个借口,把人领来吧。国公爷大老远来此,总不是为了隔墙相望。”
“呃,好吧。”
蒋双崖打定主意,除了兼做红娘,还要向周浩初透个风,至少给燕如海的回信可不能那么写。
周浩初虽然向上司请了好几天假,但那是不确定燕韶南哪天会上门,特意留在家里等她,如今人见到了,下午燕韶南陪周母说话,他吃过饭转了两圈没什么事可做,还是到翰林院上课去了。
周母身体不好,跟燕韶南说了一阵等儿媳妇进门如何如何,看上去有些困顿,燕韶南知道老太太要午睡,找了个借口回到后院客房。
檀儿和樱儿听说这院子曾闹过鬼,一早趁着无人跳到树上四下张望过了,见她回来,笑道:“小姐,隔壁园子被谁买去了,一准是个有钱有势的,不见有人,但收拾得可漂亮了。”
“是啊,花儿开得特别好,好多我都没见过。要不咱们悄悄过去折几枝吧,嘻嘻,反正过些日子没人来自己也谢了。”
蒋双崖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想看正大光明地去就是了,不用悄悄的,那边是国公爷买下来的,我有钥匙。”
“啊,国公爷怎么会在这里置宅子?嘻嘻,不会是想金屋藏娇吧。”樱儿没个正形。
燕韶南也笑了,小公爷买下这宅子是顺手为之,说不定连他自己都忘了,难怪两个丫头说花开得好但是没人住。
“那咱们就跟着蒋老过去逛逛吧,花就不要折了。”
周家和后面的宅子合山共墙,国公府的工匠去年把墙推倒了重建,因周浩初和国公爷私下有来往,请示管事的,特意留了个小侧门,以便往来。
蒋双崖暗赞当年不知是谁这么有先见之明,开了门,请燕韶南主仆过去。
一进去刚好便是个花园,三月下旬,正是赏花的好时节,扑面而来的是清冽的香气,但见红的白的花团锦簇,微风吹过,许多不知名的花草轻轻摇动,蜜蜂嗡嗡,蝴蝶翩跹,檀儿、樱儿都有些看傻了。
几人放轻脚步,沿着黑白两色石子铺就的花间小路往前走,燕韶南走了一段,迟疑地看看脚下,这般干净整洁,怎么都不像无人居住的空宅子啊。
此念方生,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谁在那里?”檀儿喝问。
两姐妹盯着前面几丛花开呈火红色比人还高的美人蕉,面露戒备。
却见由花丛后面转出两个身着青衣的小厮,对着燕韶南一行躬身施礼:“燕小姐,国公爷有请。”
檀儿、樱儿吃惊非小,眼睛瞪得溜圆,齐齐望向自家小姐。
燕韶南却是很快反应过来,无奈地瞪了蒋双崖一眼,点点头,客气地道:“麻烦两位了。”
崔绎出门随行的人多,已经在正屋安置下来,丝毫看不出匆忙入住的痕迹。
燕韶南通报之后进屋,抬眼一望,见屋里除了格局布置稍有不同,同国公府崔绎的住处没有太大不同,神色不禁变得有些微妙,道:“国公爷,您不是在府里养伤么,怎么突然来了枣花大街?”
崔绎心中念头飞转,接过崔平递过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借机想了下措辞,脸上却显得很淡漠:“你不是嫌住在清穆院接触不到案子么,听蒋双崖说,你打算在周家住几天,那正好,本国公就过来,和你说说案子的事。”
“哦。”燕韶南眨眨眼,小公爷很重视刺客的事,要将这里变成办案的场所,难得他不计前嫌,自己可得尽全力辅助。
她从袖子里拿出那本册子和自己做的记录,道:“正好我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想请国公爷释疑。”
崔绎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移向它处,不动声色:“你说。”
“秦皑可曾招供?”
“没有。”
“我看他麾下有几名女子,这是上面的授意么,她们都出过什么任务,功劳又如何彰显?”
崔绎嘲讽地笑了笑:“女谍,自古就有,不管是监视、窃密还是刺杀,很多时候要比男人好用,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秦皑在边军见识得太多了,对那些义女自有一套笼络约束的办法,有功劳不一定有赏,可若是失败了,惩罚绝非你能想象。”
他转而吩咐崔平:“既然燕小姐想看,你去大理寺向张山借些女谍的档案出来。”
崔平恭声应是。
“张大人去了大理寺任职?”燕韶南有些讶异。
钦差副使张山在泉关府做了不少事,但由始至终和她父亲燕如海却没什么往来,所有的交集好像到了魏国公这里全被他从中斩断了,这叫燕韶南隐约觉着崔绎待张山似有隔阂。
“今天早晨吏部任命他为大理寺少卿,协助何玉昌彻查秦皑案,首辅现在压力很大。”崔绎还知道若是自己不出手干预,张山在一两年之内就会顶替何玉昌成为大理寺卿,并将奉旨查办梁王。
“谭老大人临死之前曾提到几个名字,都是他在刑部信得过的部下,我想国公爷最好能将人请来,逐一问问,另外,不知秦皑那几位义女下落如何,我能见一见她们吗?”
直到此时,崔绎方才将心思放回到案子上,想了一想,对身边另一名小厮崔安道:“你去安排。到时叫蒋双崖在场。”
崔安会意:“小人明白,绝不叫那些女子冒犯燕小姐。”
崔绎提到蒋双崖,燕韶南才发现那老爷子没有跟来,在把自己诓来之后,他却没了影。
蒋双崖在周家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将晚,才见周浩初提了些小吃匆匆回来,他连忙上前将人拦住:“周大人,来来来,老朽与你说个事。”
“老人家,不知有何吩咐?”周浩初一头雾水,被他领到了院子角落。这白胡子老头儿是魏国公的人,他一直都挺亲近尊重的。
“国公爷来了。”
“啊,在哪?”周浩初又惊又喜,拔腿便想往外跑。
蒋双崖连忙将他拉住,往后院方向指了指:“在周大人隔壁的宅子呢。”
周浩初拍拍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魏国公不是来他这里,连忙道:“多谢老人家相告,我这便去求见。”
蒋双崖笑眯眯摸着胡子:“不急,国公爷说了,明天请周大人吃饭,现在不太方便,他正请了燕小姐赏花呢。”
第140章 盘问
“赏,赏花?”
周浩初又不傻,如何听不出蒋老爷子的言外之意。
蒋双崖笑眯眯地道:“是呀,赏花呐,咱们还是都别去打扰了,听说周大人打算给燕小姐的父亲写封信,嗯?”
他觉着周浩初明显是个机灵人,自己点到为止,说到这份上对方就该懂了。
但周浩初分明是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道:“是啊,有什么不妥么?”
蒋双崖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心说你这什么理解能力,就你这样的竟然能春闱高中二十一名,还得了小公爷的青眼?
没办法,他只得继续点拨对方:“燕小姐还小呢,对终身大事懵懵懂懂的,燕大人贸然决定要和辛家联姻,你身为他的同年好友,生死之交,是不是应该劝劝他,叫他别这么着急?”
咦?周浩初吃惊地望着他,半晌方道:“老爷子你搞错了。”
蒋双崖瞪眼,心说就国公爷的心思那真是独眼龙看戏一目了然啊,他怎么会搞错?
却听周浩初道:“如海兄不是要给韶南订亲,他信中说,有位姓辛的同僚好友介绍了自己的堂妹给他续弦,如海兄担心韶南不高兴,所以才托我娘探探她的口风。”
“……”糟糕,这竟是个误会。
但自己已经跟小公爷禀报过了,小公爷还当了真!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呀。
事到如今,只能将错就错了,蒋双崖脸色变了几变,换上一副笑脸,想请周浩初帮他圆了这个谎:“周大人,你先跟老夫说句心里话,想不想叫燕小姐做国公夫人?”
周浩初惊喜难抑,很快又加上了忧色,迟疑道:“那要看韶南自己的意思,再说国公爷家里能答应吗?”
“是是是,来,你帮我个小忙。回头老夫定当极力促成此事!”
在蒋双崖看来,照国公爷那骄傲的性子,主动问起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得防着周浩初说漏了嘴吗?
且说崔绎认真起来之后,手下人分头行事,当天下午最先找来的是刑部秋审处主事何成芳。
他是谭素的老部下,是谭素在临死前所言几个值得信任的人之一。
何成芳之前没同崔绎打过交道,崔绎都打算造反了,也不指望上辈子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会感恩戴德,但若实话告诉对方谭素是燕韶南救出来的,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只能把功劳算到自己头上,燕韶南则因照顾了病重的谭素,当面为何成芳转述遗言。
何成芳用帕子捂了脸泣不成声,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国公爷,燕姑娘,两位的高义何某铭记于心,谭大人非但是何某的上司,亦如兄如父,待我恩重如山,谭大人在任上得罪了不少人,故去之后,恐怕会有宵小去迫害他的家人,谭家在城南八角巷,何某斗胆,想求国公爷帮忙跟吏部疏通一下,将我由刑部调去南城兵马司任职,何某定当竭尽全力报答国公爷的大恩大德。”
南城兵马司是武职,做的活儿又多是出力不讨好,若在平时,不用崔绎开口,他自己活动一下并不是难事。
但现在出了秦皑那事,刑部的官儿人人自危,大家都知道麻烦,谁都不爱沾,也就是崔绎做为这个案子的受害人,他若开口,吏部那边怎么都会给这个面子。
崔绎看人往坏了看,怀疑何成芳照顾谭家人不过是托词,真正的用意是想跳出刑部那个大火坑,不过他并未点破,淡淡地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到也未尝不可。”
何成芳闻言顿时露出释然之色,连忙大礼拜谢。
崔绎叫他落座,道:“刑部的事,你应该比较清楚,谭素直到死也不相信梁家灭门案是秦皑在背后主使,既然他觉着你足以信任,本国公想听听你怎么说。”
何成芳先是望了望角落里的燕韶南,微显犹豫。
他是办案老手,最先考虑的就是保密,不明白国公爷为什么留燕如海的女儿在屋里听他们说话。
但崔绎不叫回避,他又不好主动提,只得硬着头皮道:“说实话,消息传出来,下官也有些不敢相信。秦大人,不,秦皑这么多年向来公私分明,对己严苛,各司向他借人手,只要是出于公心,真正需要,他从来都是全力配合,不管多难做,哪怕麾下督捕司因之损失惨重也绝无二话。”
“他与谭素可有矛盾?”
“下官未听谭大人说起过,应当是没有。”
何成芳渐渐放开了,不再介意都有谁在旁边听着,反正他就快调离刑部,担心崔绎嫌他回话不用心,想了想,又补充道:“当年为对付金风寨的那帮反贼,谭大人制定了反间计,施计的人手还是秦皑提供的,否则也不会那么顺利。”
崔绎微微颔首,陷入沉思。
那次的结果大家都知道,温庆中计,抢先杀死了大当家徐公止,令得金风寨的众匪内讧,但刑部派去的人却未能逃出来,被回过味来的温庆斩成了肉泥。
“说说秦皑手下的督捕司吧。”
刑部的那些探子向来十分神秘,即使崔绎两世为人,对他们了解的也不多。
何成芳道:“秦皑掌管督捕司十年,司里的骨干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我只知道他手下有几大统领,名字和身份还需问他们司里的人,有个叫周行非的经常抛头露面,代他传令跑腿儿,应该是其中一个。”
燕韶南有印象,在崔绎给她的名册里头,周行非的名字非常靠前。
“周行非管秦皑叫师父,现在应该也被关起来了吧。”何成芳猜测道。
何止,秦皑入狱之后,他的一家老小以及手下能查实的统领尽数收押,名册上只要是没出任务还能找到人的全部软禁,这么看来,崔绎知道的甚至比何成芳还要多。
这叫他不由地有些失望。
“知道那些女谍的情况吗?”
何成芳面色有些异样:“国公爷是说秦皑的那几个义女么,这些事情一旦揭开了,御史们肯定会像群鱼逐饵,蜂拥而至,但说句实话,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嗯。”
“国公爷,下官曾听到一个传闻,秦皑的那些弟子义女很多都是从各地难民当中搜罗来的,秦皑管着他们一家人吃喝花用,所以他们既感恩,又不敢背叛。而他们若是犯了错,内部惩罚也极严,上百鞭子打个半死都是寻常事,而那几名女子……”他压低了声音,“与军/妓也没什么两样。”
崔绎喝止他:“行了!”
燕韶南悚然而惊,这才回过味来之前她提出来要见她们,崔绎为什么特意叮嘱叫蒋双崖在场盯着,免得“冒犯”到自己。
不用见到人,她心里就涌起了巨大的悲哀。
不,她一定要见见。
等何成芳告退之后,崔绎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单独留下燕韶南。
“你若带着这种情绪去见她们,对调查案子有害无益。”
燕韶南本以为小公爷会出言安抚宽慰,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句。
她抬起头怔怔望去,听崔绎带着同年纪不相符的沧桑冷漠道:“同派手下出去送死相比,若是训练几个美人出卖色相就能达到目的,自然是首选,换了我也会这样。名册里面这个叫秦女的,刚满十九岁,现在关押在女牢里,今晚可以叫蒋双崖带你去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