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不忙不乱,道:“奴婢是岐阳宫的宫女,奉皇后之命来给五殿下送斋沐所用的香料。请您禀报一声,五殿下一听就会明白了。”
几个暗卫面面相觑,看着面前低头垂首的小宫女,一时不知该不该听她的话。就在这时,李络的嗓音从后头传来了:“让她进来吧。”
“可是,殿下……”暗卫有所疑虑。
“斋沐斋沐,就是沐浴。”李络道,“沐浴,也需要人伺候。叫这宫女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嫣:你在想peach!!!
第48章 斋沐
李络发话了, 诸暗卫们齐齐喝一声“是”,便相继放下手, 让她通行。
朱嫣抿抿唇, 露出一副“我早说了吧”的表情,小声嘀咕道:“瞧我没骗你们吧?偏还防我如防贼。”
她穿过两列高高低低的桐树, 便瞧见李络站在树荫下头, 着一袭黑衣,两袖暗暗如鸦,这一身彷如与黑夜融到一块儿去了, 只一缕月斜照在他面上,令眼睫纷亮如雪。
“李络——”朱嫣小跑几步, 急着想说那守心塔的事情, 但李络却负着手, 唇角一勾,问:“你是哪宫的宫女?如此莽撞, 有失体统。见到皇子, 缘何不行礼?”
朱嫣微微一愣。
他说什么……?
他要她行宫女之礼?
莫非是这四周, 还有皇后姑姑与裕贵妃的眼线在盯梢着, 他担心她言行失当,泄露自己的身份,惹来横祸?
这样一想,朱嫣立时紧张起来,忙垂了头,做个拘谨小宫女的模样, 屈膝行礼:“奴婢见过五殿下。”
纤腰微折,元宝髻上珠花一颤,竟颇有伺候人的驯服。
李络的目光落下去,打量着她难得乖顺折腰的模样,唇角笑意愈深。片刻后,他才慢条斯理道:“免礼吧。嫣儿,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假装宫女了。”
朱嫣听了,轻怔住。但下一刻,她就恼怒地反应过来了——明明并无旁人,这李络还要叫她扮宫女行礼,好占点儿口头上的便宜。
可恶!
“……你!”朱嫣一甩袖,气上眉尖。但终究有要紧事儿在前,这些小脾气小性子都发作不得,只能往后延延。她咬了牙,低声道,“五殿下可真是会换着法子给人添堵。……罢了,我也不计较这些皮毛之损。不知五殿下收到我的信没有?”
李络点头:“藏在茱萸发簪之中的信么?收到了。”
闻言,朱嫣微舒了口气。但她不放心,又道:“裕贵妃必然在守心塔上动了什么手脚,你一会儿须得叫人仔细检查检查,免得中了她的招数。”
李络眉眼略凝,慢声道:“此事我自然明白。不过,嫣儿,有一件事,你须得先应下我。”
“什么?”
“日后,你不得再做这种危险的事儿。递消息出岐阳宫也好,假扮宫女来见我也好,都不得再做。裕贵妃欲对我如何,与你无关,你不可再涉及其中。”
听了李络的话,朱嫣想也没想便回绝了:“五殿下,你在宫中无权无势,人又不圆滑机智,只凭着一点厚颜无耻的本事,要怎么应对裕贵妃的跋扈性子?没了我,你恐怕今晚上得在守心塔上摔个大跟头。更何况,裕贵妃背后,兴许还有别人,有皇……”
她本想说“皇后”,但话至唇边,又被吞了回去。
是呀,裕贵妃的背后,还有皇后姑姑在教唆挑拨。
可皇后是她的亲姑姑,与她血脉相连,分也分不开。现下是裕贵妃要害李络,那还与她无关;可若是将来,皇后姑姑要害李络呢?
她的面庞,忽然有一阵微微的泛白。
李络却忽然伸手,轻轻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笑道:“小小宫女,嗓门倒是大;在五殿下面前也敢无礼顶撞,哪宫的主子这么教你的?”
朱嫣被他敲疼了,有些恼:“好好的,敲我做什么!”
李络说:“此乃五殿下之命,命你日后不准涉足其中。听见了么?你要递一次消息出来,就要断一支玉簪。你可知我雕那支玉簪花了多少功夫?你轻悄悄一折,便全毁了。我又哪儿来的那么多簪子,供你毁折?”
朱嫣揉着额头,有些不可思议:“我还道你是在担心我,原来竟是在心疼玉簪。”
“是。”李络说,“我不过是在心疼玉簪。”
朱嫣揉了会儿额头,垂下手,道:“你快派人去瞧瞧那守心塔的楼梯有无异样吧。”
李络答:“已叫暗卫去自上到下排查了一遍,楼梯本身倒是没什么事儿,虽年久失修,但贵妃派人将楼梯修葺得严严实实,自个儿还上去走了一遍,楼梯绝不会忽然塌落。她也不是傻子,定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给父皇抓。”
“那她……”朱嫣皱眉,暗暗思索起来,“莫非,是在栏杆上动手脚?”
“也不是。”李络抬头,望了望夜色下的守心塔,“她叫人在最高层的台阶上泼了一种桐漆,滑脚无比,但灯火凑近一照便会彻底干透,不留痕迹。”
“这……”朱嫣目光一沉,“若人起初只是提着灯笼上楼,踩中这涂了桐漆的楼梯,保不齐便会因脚滑失足摔下楼梯。而有人奉命去查看时,因着夜色,必须将灯笼凑近楼梯仔细观察;如此一来,桐漆受烛火之热,便会迅速干掉,半点儿都找不着。”
李络点头,道:“正是如此。以裕贵妃平日里的懒惰性子,能想出这么个主意,已属实不错了。不过,方才我已叫人将楼梯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眼下已无什么桐漆留着了。”
朱嫣不大放心,问:“当真擦干净了?”
“当真。”李络说。
“不成,以防万一,你再叫人去查查。”朱嫣蹙眉说。
李络见她这么不放心的样子,眼底竟有丝缕笑意。他转向守心塔,道:“嫣儿,你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守心塔下。朱嫣裹紧披风,抬头一望,塔身足有四层之高,六檐俱悬金铃,于夜色中清脆鸣响。一道木梯盘旋而上,如蛟龙绕柱,直通顶层的门扇,每隔十阶便在东栏上镶一柄灯,其间烛芯微摇,犹如鬼火。李络就站在阶梯的起始之处,道:“你若不信,与我亲自走一回。”
朱嫣小心翼翼地步近了他,瞧瞧李络沉静的脸,又瞧了瞧夜色下寂静的楼梯,脚有些轻颤地踏了出去,再三犹豫,才落在了第一格阶梯上。
旋即,才是第二格、第三格。
李络看她比老妪还慢些,浅浅地叹了口气。下一刻,他竟伸出双臂,将朱嫣打横抱了起来。
眼前陡然天旋地转,朱嫣忍不住惊叫出声,直以为自己要滑下去了。人还没摔,就懊恼地抱怨起来:“李络!你还说擦干净了!我这不是摔——”
眨眼的功夫,她就察觉到自己并不是脚滑摔着了,而是被李络横抱了起来。此时此刻,她的脑袋倚在男子的胸膛里,目光所触,正是他漂亮的下颔线,与一道深蓝夜空。
“摔下去?我怎么没瞧着?”李络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实些,脚步不疾不徐地朝守心塔上走去;一步一步,极为稳妥。
朱嫣愣愣地靠在他身上,有些不是滋味。
她觉得自己吃了亏,被李络占了便宜,便想从李络的怀里下去。但睁眼一瞧,李络越走越高,栏杆外头的树竟显得渺小起来,人也离夜空里的星子越发的近了。这样高的地方,她可从没去过,粗粗地一望,便觉得有些脚软,根本不敢再看,更别提跳下李络的怀抱了。
到最后,她只能像个乌龟似地闭上眼,扎入了李络的怀中,这才缓和了一些惊惧。
所幸,他很快就走到了守心塔四层的门扇前,这儿宽敞些,李络便将她放了下来,道:“我没骗你,这楼梯如今已是安全的了。”
朱嫣有些脚软,手搭着栏杆才能不跌坐下去。这儿的夜风比下头的更冷、更烈些,吹得她额前的刘海儿发丝一阵乱舞,她低声道:“好了,好了,我放心了。行了吧?”说罢了,便扭头不去看下面。
李络瞧出她害怕,道:“你若害怕,便只瞧天上就行。”
朱嫣闻言,抬头一望,视线里便只剩下树冠边缘勾勒出的一片夜空。入了秋天气高爽,夜色也佳,星子纷呈镶嵌其间,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仿佛伸手可摘下入怀;也不知上头有多少尊神仙,才能叫这夜晚朗星遍布。
“我朝的每一个太子都曾在此处斋沐,兴许他们都瞧见过这片景色。”李络道,“此月彼月,皆是同月。”
朱嫣听了,收回目光,瞪了他一眼,道:“五殿下莫非是在说,您将来也会做太子么?这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这做太子的人,必须仁慈宽厚,德才俱佳,更需有大肚量。小心眼的人呢,可做不了太子。”
李络一听,摇头失语。
到底是谁小心眼?他怎觉得他已够宽宏大方不计较了。
遥遥的,宫巷那头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李络道:“快到岐阳宫落锁的时候了,我先带你下去吧。”
朱嫣目光一怔,道:“你,你要我回去了?”
李络道:“你回去的时辰晚了,怕是会被皇后责罚。”
朱嫣有些不可思议,绞着裙边儿,小声道:“便是落锁了,我,我也有法子溜进去。皇后娘娘她这个时辰,是绝不会来玉粹斋和赏瑞堂的……”她有点红脸,白皙的面容如染上一片桃花绯色,娇艳动人。
李络眉一挑,道:“你要留下来,也成。今晚斋沐,那你就进来伺候我沐浴?”
朱嫣立刻变脸:“我走!”
第49章 再谋
次日, 贤育堂。
“你说什么?”
朱皇后站在佛龛前,手捻一串紫檀小珠, 秀眉凌厉挑起。佛龛中, 贴着金箔的佛像慈眉善目,仁情悲悯;可朱皇后的眉眼里, 却满是戾气, 毫无佛祖的慈悲:“李络在守心塔上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夜,方才已回陛下面前叙命去了?”
谨姑姑垂头躬身,亦是语气不甘:“回娘娘的话, 正是。他昨夜斋沐,并无遇到什么意外之事, 今早起身后收整后, 便已去陛下跟前了。”
“怎么会这样?!”朱皇后言语微怒, 重重将佛珠甩在了祭案上,“裕贵妃平日里瞧着爱生事, 可到了这节骨眼上, 竟能让李络好端端地从守心塔上下来?!”
谨姑姑小声道:“兴许是那李络的运气好, 令贵妃娘娘在楼梯上动的手脚派不上用场。”
“运气好?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朱皇后甩袖回身, 在炕上坐下,秀眉高挑,“要么,就是关雎宫那蠢货当真蠢笨如猪,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好;要么,便是有人生出了点心思, 与李络通风报信了。”
听到皇后的话,谨姑姑略略抽气,小声道:“娘娘,咱们这岐阳宫里可都是自己人;若是当真有鬼,那也应当是关雎宫那头的妖魔鬼怪。您也知道,各宫的主子都瞧不惯关雎宫,往里头塞人也是常有的……”
朱后慢声道:“最好如此!若是那鬼出在咱们岐阳宫里,可就麻烦了。”
正说着,便听得大皇子李淳的声音焦急从外传来:“母后!母后!”
几个宫女拦在门口,急急道:“大殿下,娘娘在礼佛,您不能进去,您不能……”
可宫女的阻拦全然无用,门被粗率地撞开,李淳大步流星地踏进来,焦急地撩起珠帘,道:“母后,您,您不是说李络根本连斋沐这关都过不去么?他如今好端端地从守心塔上下来了,咱么该怎么办?!那祭神者,本该由我来担当才是!”
“怎么这么吵闹?”朱皇后见不得李淳如无头苍蝇乱撞一般的样子,蹙眉斥了一声,又叫谨姑姑去合了门,这才转回去对李淳道,“淳儿,切不可自乱阵脚。”
谨姑姑捧了茶来,请李淳上座。李淳接过茶,却对杯中上好的雾山云针毫无兴趣,看也不看便搁在桌上。他蹙眉道:“母后,依照我说,便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将李络的脚重新折断。他原本就是个瘸子,如今做回瘸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舅舅手下不是有许多会武之人吗?就让他们去做!”
自打皇帝在朝上宣布由李络担任祭神者后,李淳便颇为焦急。幸而有皇后在前出谋划策,他认定李络定非皇后对手,便再未如先前那般着急了。可没想到,皇后竟也失手了!
现下,李淳对李络可谓恼怒至极。
“莽撞!”朱皇后却不赞同,严肃道,“有勇而无谋,只会坏事。淳儿,你是要得这天下的人,岂可如此草率?在这节骨眼上,贸然派人去刺杀那下贱胚子,若是失手,不止你会被陛下责罚,更是会牵连整个岐阳宫与朱氏一族。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走这一步下下之棋。”
听朱皇后的话说的这样重,李淳才压下了怒意,不甘地坐着。
“不过,淳儿,你也不必忧虑。”朱皇后扬起头,眼底掠过一丝狠意,“李络的生母,便是他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儿。他的母亲是何等身份,他当真以为他能翻出花样去?”
纯嘉皇贵妃洛氏,虽沐圣恩,却与外男私通。只要陛下还恨着纯嘉皇贵妃,那李络便必须得是个卑贱的宫女之子。而一个宫女所出的皇子,又如何能比的过她的淳儿?群臣百官皆有眼,又怎会放任宫女之子招摇过市,踞于嫡长子之上!
朱皇后哼笑一声,道:“就算担任了祭神者,也未必能做上太子。他不是要在祭天大典上,当着群臣的面祭祀列祖与诸神么?那就让文武百官瞧着,看看他是如何惹的祖宗发怒的。”
朱皇后话中有话,冷意无限。李淳听了,心思一动,道:“母后,您的意思是……”
“在祭天大典上动手脚,当真是易如反掌。”朱皇后眯了眯眼,道,“便让群臣瞧瞧,他在祭天大典这等国祚大事上恶态百出,丢尽李氏皇族的颜面。”
闻言,李淳的心总算落下来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