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母后的计划到底如何,可既然母后打算再度出手,那李络便免不了这一劫了。若是父皇愿回心转意,择自己为祭神者,那便更好了。
心放松了,李淳便想起别的事儿来。他道:“母后,嫣表妹的事,到底如何是好?我听谨姑姑说,表妹也去御书房求见父皇了,可父皇根本不见她。如此一来,表妹岂不是要另嫁他人了?”
朱皇后原本已盘算起了祭天大典的事,闻言,她好一阵光火。
“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这桩事儿?”朱皇后神情恼火,不复人前的端庄雍容。她不忍说重话,便语重心长道,“你父皇摆明了是不允这事儿,你便不要再记挂着了。朱家又不是没有别的女儿!母后与你舅舅已商量的差不多了,就让四房的朱婵做你的侧室。等过了祭天大典,便要去请旨了。”
李淳听了,神色有些怔怔。他自少时就把朱嫣当做自己未来的女人看待,从未想过朱嫣会嫁给旁人。听朱皇后这么说,心底仍有不甘:“可是,母后……”
“好了,不准再提此事。”朱皇后揉了揉眉心,一副头疼模样,“李络的事,母后会替你摆平了。你只要好好做你的嫡长子,哄你父皇开心,德、才、仁三事,都莫要叫人挑出一丝错处来。如此,方有太子之资。”
李淳表情渐渐失落,但皇后一贯强势,他也无法再反驳,只是摇晃着站起来,道:“母后教诲的是,儿臣先行告退,回去读书了。”
朱皇后见他似是放下了,便点了点头,道:“朱婵也是你的表妹,容貌亦是不错。等你娶了她,自然就会忘记嫣儿了。”
李淳苦笑一下,踏出了贤育堂。
他在前庭的石阶上立了一会儿,愣神望着初秋高爽的晴空。
“大殿下。”
李淳正想离去,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他回身一看,便见得朱嫣立在合欢树下,朝他低身行礼。天还热着,她着一袭轻薄罗裙,手悬红绡披帛,美若桃李的面庞上悬着淡淡的忧虑之意,那凝脂似的肌肤,叫人移不开眼。
“表妹……”瞧见她美丽的容貌,再忆起方才皇后的言语,李淳一时百感交集,甚是失落。
“大殿下,”她蹙眉,忧虑道,“为了嫣儿的缘故,先前您在御书房被陛下斥责了……是嫣儿的过错,竟害的大殿下至此。”
她眉心一蹙,眼底涌起淡淡雾色,水光一片。李淳见了,心底顿时怜惜不已,连忙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且我听谨姑姑说了,你还想去为我说情。都是我不好,没法子说服父皇答应我娶你……”
“陛下他……”朱嫣闻言,像是才知道此事,微微一惊,失落道,“还是不同意此事吗?”
李淳见她神情哀伤,顿时自知失言。先前自己夸下豪言壮语,说定会求父皇同意二人的亲事;可如今他不但没有说服父皇,还被父皇所斥责,这可真是丢人!
“我还会去求父皇的!”李淳拉不下面子,连忙许诺。
朱嫣却清浅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嫣儿不希望大殿下再为了嫣儿的缘故,受到陛下的斥责了。且眼下,嫣儿能不能嫁给您,已不是最要紧的事了。我虽在岐阳宫中,也听闻了陛下要五殿下担任祭神者之事。陛下怎可如此呢!”
说着,她用指腹拭了下眼角,语气很是愤恨。
李淳本也想附和,但见她又气又哀,一双眼如萦水雾,秀美面容愈发动人,他的心底不由怜意大动,忙道:“嫣儿,别急,那李络不过一个宫女之子,没资格担任祭神者!母后定不会叫他如意的!”
朱嫣垂眸,愈发哀伤:“可此事乃是陛下亲口所说,皇后娘娘纵是有心,又如何扭改呢?殿下您是嫡长子,又有治国之才,这祭神者于情于理,都该由您来担当。”
听朱嫣这样说自己,李淳的心底如涨起的花苞似的。那罗凝霜就从不会这样亲近地和他说话,总是端端庄庄地坐在边上,无趣得紧。
“表妹你放心,李络没法子好好当这个祭神者,他一定会在祭天大典上出尽洋相。”李淳冷哼一声。
朱嫣闻言,眸光悄然垂落,似是在哭泣。片刻后,她拭了拭泪水,用手指抵住唇,对李淳道:“大殿下,您可不能再说下去了。若是传出去了,难保打草惊蛇,且皇后娘娘也会怪责您的。”
听朱嫣一提醒,李淳才想起来此事应当保密。但他打量一番四周,嗤笑道:“怕什么,这里可是岐阳宫。他李络有本事将手脚伸进母后的宫里来?”
“大殿下说的是,是嫣儿多虑了。”朱嫣破涕为笑,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娘娘若是知道您将此事说出口了,定然会怪责您的。便是为了不惹娘娘生气,您也不该说。”
李淳笑道:“怕什么,我不说,你不说,母后便不会知道。嫣儿,只要你好好替我保密,母后便不会为此责罚我了。”
“是。”朱嫣唇角的笑容,愈发娇艳了,“嫣儿会替您保密的。”
第50章 天庙
离祭天大典的时日越来越近了, 岐阳宫上下愈发忙碌。朱皇后既要操心满宫的服制,又要堤防李络威胁到自己的亲生子, 一时间颇有些心力不够。
“阿谨, 司局那头怎么说?事情办好了吗?”难得闲暇,朱皇后倚在美人榻上, 面泛乏色。
“回娘娘的话, 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谨姑姑替她捏着肩,小声道,“哪怕是陛下亲自来查, 也未必验得出勾陈宝剑上的手脚。”
皇后点了点头,美目中掠过寒光:“身戴假面, 舞剑悦神——李络若是在这一环上出了差错, 那便是李氏皇族的列祖列宗觉得他配不得这个位子, 也做不得太子!这一回,看他还有没有先前那等的好运气?”
谨姑姑正要答话, 便听得外头传来宫女的通传声:“娘娘, 嫣小姐求见。”
皇后闻言, 略略有些头疼。
自打上回自己告诫了淳儿, 不准再提起他与朱嫣的亲事之后,朱嫣便成了这样儿,每日里都往贤育堂跑。进了贤育堂也没其他话,抹着眼泪恳求皇后成全她和李淳,然后便待着不走了。就是赶出去了,人也在中庭外留着, 见得皇后出门,便低声恳请皇后再去与陛下说说这事儿。
就算朱嫣是她的嫡亲侄女儿,可被这样得缠着,朱皇后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朱嫣和淳儿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打小就感情好。但陛下不同意这门亲事,又能怎么办?这个节骨眼,谁又愿为了这点破事去触陛下的霉头?
“就说本宫乏了,正在小憩,不见。”朱皇后挥挥手,对谨姑姑不耐道,“她要在外边等着,那就让她等着吧,随便她去。”
谨姑姑应声说“是”,开了贤育堂的门,果见得朱嫣就站在檐下痴痴候着。谨姑姑不由暗暗想到:这一天里,嫣小姐能在贤育堂前待上大半天,也是足够痴心的。
“嫣小姐,娘娘因祭天的事儿忙的疲乏了,眼下正在休息呢,您怕是不能进去。”谨姑姑恭敬道。
“没事儿,我就站在这里,等着娘娘愿意见我了。”朱嫣苦笑道,“我站在这儿,总不碍事吧?”
谨姑姑无奈道:“好吧。”
于是,朱嫣便继续立在贤育堂的门前。
她身侧的宫女被日头晒的有些困顿,头止不住地一点一点。朱嫣瞥了她一眼,脚步略略朝窗口凑近了一些,侧耳听向堂内。
“阿谨,你说……”
极其微弱的、属于皇后的声音,自窗后传来,依稀朦胧。
过了大半个时辰,朱嫣才从贤育堂前离开了,回了自己的玉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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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日日地过去了,秋意渐浓,酷热总算从京城褪去,枝头的叶瓣儿有了第一缕金黄。京城的秋少阴雨,多昼晴。祭天大典这日,亦是晴空一片,万里无云。
一大早,岐阳宫内便是一阵紧锣密鼓的忙碌。每逢宫宴典礼,这里总是同样一副急而有序的模样。
赏瑞堂中,两位宫女正在为福昌公主穿戴礼服头冠。福昌公主平日素爱华服美饰,总是金玉环身、堆锦砌绣;但这典礼的服制与平日所穿又有所不同,讲求规章,因此非但无金银之色,反倒俱是沉沉的石青色,上缀金线朱纬,看起来极是庄重老成。
“这么老气的颜色,我穿上了,岂不得老十岁整?”隔着晶莹珠帘,福昌张着双臂,任由采芝为她理平褶皱,又去梳理冠上垂落的石青绦带。
“老什么?殿下瞧着青春正盛呢。”采芝笑说,“这石青之色,可并非宫里的每一个主子都有的穿。正是因为您尊贵,才能着石青色呢。”
采芝虽这么讨好着说,但福昌公主还是一副厌弃的样子。
恰在此时,两位伴读进来请安了。朱嫣与秦元君都只是大臣之女,本无资格列于席上;倒是她们各自的母亲,都是有品级的命妇,皆要跟随丈夫一道列在天庙之下。但因福昌之故,她们得跟在公主身侧伺候。
“给殿下请安。”
“起来吧。”
“殿下,”朱嫣起了身,笑眯眯道,“听闻齐小公子今日站的位置,就在齐院士后头呢。”
听闻心上人的消息,福昌公主的眼睛顿时一亮,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她偷声笑道:“等祭天大典罢了,让他多留一阵子,我有话要与他说。”
采芝听了,有些焦急,一个劲儿地给朱嫣打眼色: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祭天大典上人员繁杂,若是叫旁人瞧见福昌公主抓着外男不放,那整个岐阳宫的脸面便都要贴进地里去了!
朱嫣笑了笑,道:“殿下,嫣儿倒是可以将此事告知齐小公子。只是,娘娘那儿若是问起嫣儿去了何处,恐怕不好交代。”
“这你放心,”福昌自满道,“我替你瞒着这事,就算母后问起来,也绝不知道你不在了。”
朱嫣笑答:“那嫣儿一定将话带到。”
秦元君立在一旁,见朱嫣又抢了差事,颇有不满,小声道:“殿下,朱二小姐上回便没能请到齐小公子;若不然,还是由元君去做此事吧!”
谁知福昌公主却只是瞪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你?笨手笨脚的,能做什么!”
被呵斥一声后,秦元君只好不甘地低下了头。
她的心底,颇有些不满:先前福昌公主想约齐小公子去梅园,朱嫣失手了,最终还是她当真将齐小公子请出来了。怎么到如今,殿下还觉得她笨手笨脚呢?这可真是太不公了!
她咬着唇角站在珠帘外头,恨恨用余光瞥了一眼朱嫣;不过朱嫣倒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未几时,谨姑姑便来请福昌公主出门了。岐阳宫的两位主子皆穿戴好了礼服,相继上了銮舆,领着太监宫婢,朝天庙浩浩荡荡而去了。
天庙临着皇宫,亦为前朝所建,为李氏皇族祭祀列祖列宗、寰宇诸神之所,亦是祈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之地。祭天之日,群臣百官列于九层玉坛之上,京中百姓也会纷涌而至,叩谢天恩。
朱嫣随着福昌公主,上了天庙东侧的丹朱楼。放眼望去,便见得九进九门的天庙立于秋日寰宇之下,巍峨耸立,叫人心生敬畏;琉璃绿瓦焜焜煌煌,灿若流辉。玉坛之下,是羽卫森严,午阶生光。又见三殿徐敞,五门渐开,群臣百官正拾阶而上,人如一只只蚂蚁,小而漆黑,个个都瞧不清脸。
丹朱楼上的风吹得朱嫣微微眯起了眼,她将视野掠过那些芝麻粒大小的臣官们,逡巡搜着自己的父亲兄长。还未等她瞧见自己的家人位列何处,福昌公主的催促声便传来了:“嫣儿,还不快趁现在去?一会儿,可就和齐知扬说不上话了!”
朱嫣回过神,瞧见福昌公主给自己使了个眼色。
朱嫣小声道:“那娘娘那儿……”
“我便说你身子不适,叫采芝陪你去找大夫了。”福昌公主飞快道,“但你得在祭礼开始之前回来,在母后跟前露个面。”
“嫣儿明白。”朱嫣低身一礼,提了裙摆,转身下了丹朱楼的台阶。
待她下了丹朱楼,却并未去寻齐家的小公子,而是转身便朝祭祀者所栖的斋宫行去。天庙上人潮涌涌,无人注意到一名大臣之女匆匆行过此处。
斋宫临近天庙,被一片碧绿的梧桐林所环绕,外拱圆墙,内修方殿,乃祭祀者在礼开前休息更衣之所,守备森严,由手持枪矛的锁甲羽卫把守去路。
此时此刻,斋宫前栽满高树的白玉长阶上,出现了朱嫣的人影。
“来者何人?”羽卫凝神,立时将她拦住,“斋宫要地,若无陛下谕旨,不可踏入!”
朱嫣见得此情此景,知悉自己是绝对闯不进去的。于是,她深呼一口气,朝着前方喊道:“李—络!李络!”
她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将羽卫们都吓了一跳。
“大、大胆!”拦住她的羽卫面色一变,“直呼五殿下名讳,这可是大不敬!”
谁知,面前这美艳的少女非但没有被他的威胁所吓到,反而愈发放肆了:“厚—脸皮——”
听到她的称呼,诸羽卫纷纷吓得面色发青,手忙脚乱地上来束住她的四肢,又想叫她闭嘴。
“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五殿下!你是何人?此乃不敬皇室之罪!”
“五殿下定会将你投入牢狱之中!”
“不得冒犯五殿下!”
一忽儿的功夫,他们便将朱嫣的双手反绑了起来。可饶是如此,几名羽卫依旧面色发白,心有余悸——面前这少女如此冒犯五殿下,若是五殿下生了气,要判他们一个失职,这里的所有人便全都要丢了饭碗!若是倒霉些,恐怕性命也不保!
可朱嫣却仍不安分,又张开了口。眼看着她又要喊出那句“厚脸皮”,几名羽卫险些跪下来喊姑奶奶。
别喊了!别喊了!你是有几个脑袋够砍,还是有几条命能塞给阎王?竟如此不怕死!
就在这时,斋宫的门扇开了。
众羽卫倒吸一口气,暗地里求着王母娘娘观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