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礼基本不会做违背燕潮见意愿的事,除了他认为万不得已的时候。现在,就是这个时候。
燕潮见收回目光,一步一步走下玉阶,在青鱼身前站定。就像上一次那样。
上一次,她拒绝了。这一回,她也会做同样的事。
“青鱼,谢谢你。”她道:“但是,我说过你不必做这些。”
青鱼不等她说完就摇了头,声音像从舌腔中挤出来的:“我想做,我……我想帮上公主的忙。”容郎君说过,江世子方才也说了,只有他,只有他能帮上公主了。
除了这句话,青鱼再没有说别的。他虽垂眸没有看她,声音很低很轻,却含着一股像倔强又像执拗的坚定。
燕潮见也没再开口,她顿了顿,侧眸看江重礼一眼,然后偏偏头,示意他到内室去。
“敛霜,上茶。”她唤了声,然后冲青鱼道:“你坐下,等等我。”
说完转身大步朝内室行去。
江重礼似乎有些无奈,弯弯唇角,老老实实跟了进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进了内室,燕潮见倏地转身问他。
江重礼面如止水,“那些画像你也看到了,且他还识字。”只是看一眼就能记得那么清楚,可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
“或许你该派人查查他的底细,或者,问问容三。”
容三?
燕潮见冷着脸没说话。
江重礼继续道:“他很聪明,且很忠诚。无依无靠,便没有软肋,公主若想继续走你要走的路,这样的人是必要的。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这是正论,燕潮见没法反驳。
但她垂垂眉眼,仍是回:“你不懂。”
“公主,你还不够无情,我时常这样觉得。”他打断她:“但这样的你,很好,不必去改。”
“我方才说的话,你再好好想想。”
她沉默着,没有答话。
江重礼步出内室,没在殿内停留,只是轻飘飘地瞥青鱼一眼,随后出去了。他该说的都说了,就看青鱼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燕潮见出来得比江重礼稍晚了一晚,眉心颦着,脑子里还在想方才江重礼的那些话。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狠心,狠心到把所有自己想保护的人推开得远远的,甚至把曾经视若珍宝的玉佩随意处置了。
她能忍受孤独,能忍受恶意,甚至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于她而言,死并不可怕。因为她死的那天,一定就意味着她和那个人约定的达成。
她抬起眼,看见青鱼静静跪坐在殿前,身前案几的茶水一动没动过。
她攥攥手,走过去跪坐下来,直视着他澄澈透明的墨色眼眸,淡道:“青鱼,我果然还是不能让你帮我。最好,你从此往后不要再进宫来见我。离我远些,越远越好。”
他太像燕景笙了。
如今她的胞弟已经深陷旋涡之中,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就当是她的一点点可笑的奢望也好,她不想再让青鱼也被卷进来。
她说完这话,忽然觉得方才堵在胸腔之中的沉闷感散去,这样就好,哪怕她做的决定不是对的。自己早晚会死,不必再拉一个人来陪葬。
等到她死的那天,青鱼一定就能从现在的深渊之中解脱出来。
青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她,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是万里苍穹。燕潮见心里这样想着,也下定了决心,她站起来,转过了身,“敛霜,送他——”
“……阿姊。”
燕潮见的身形陡然一僵。
身后的人伸手揪住了她的衣摆,低低的,轻轻的,用怯懦的声音又唤了她一声。
“阿姊。”
他的指尖攥得很紧,因为太紧而有些打颤,声音很轻,回荡在偌大的殿内,落寞而胆怯。
他很像她的胞弟。
江世子说过的。
她很在乎自己的胞弟,但却只能和他形同陌路。
江世子说过的。
自己的身上没有需要背负的东西,他只想拼命去抓住眼前那缕好不容易出现的光,想要留在她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个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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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洵回二皇子的宅邸只是为了拿一样东西。
他掂量了掂量手中的小瓷瓶,将药粉倒出来掺了水抹在了匕首的刀刃上。
其实虞九说的法子,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干,但在太平观别院里见到燕潮见后觉得这人有些意思才选择再观望观望。
最初想到的法子便被他留作了之后用来收尾的一步。
但容洵心底的危机感在告诉他,不能再拖了。
燕潮见与他而言,只是个匆匆过客,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她成不了他的任何人。
今夜过后,自己再不会和她有任何瓜葛。他会像往常那样忘了她,忘了所有关于她的事,然后继续藏在阴暗里挥舞刀锋。
他很喜欢黑暗。暴露在阳光之下的人,只会死得更快。
丹阳殿前没有半个宫人,步进殿内,亦没有听见半点声响。
容洵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匕首,微弓身形,眸中荡出寒意。这几乎是他潜意识的一个动作。
殿内很静,静到传来一丝轻微的声响都能让他听见,这与平日里总是宫人来来去去时不同,不寻常。
宫室门扉半掩,余了一条缝,他眯起眼谨慎靠近,透过门缝,看见了里边的燕潮见。
她站在殿下,垂着头,没有风,发间的红宝石步摇簪却在轻轻摇曳。似乎在看什么,沉默,眸中的微光晦暗不明。
她在看什么?
容洵颦颦眉,将视线微移,这时方才看清了燕潮见正垂眸望着的人。
她站着,那个少年跪在她面前,他仰着头,半掩着眸,定定地看着她,就像这世间只余她一个人存在。
少年眼角泪痣在泛着妖冶的光,宛如能勾魂摄魄。她的手抚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地,指腹划过了他的眉眼。
殿内一片死寂,没人敢出声打破这一幕。容洵垂垂眸,倏地转过身,跨下台阶就要走。
“公主先前两次受伤,是你干的吧。”
他顿了顿,静静回眸看向了身后的江重礼。
他似乎早就等在了那里,就犹如知道他会来。
容洵冷着神情,“证据呢?”
“没有证据,我猜的。”
他道:“公主是个理智的人,你是二皇子的人,按理说,没有任何理由要伤她,所以她才没将你算进来,才没怀疑上你。”
“不,或许怀疑了,只是她自己觉得无所谓了。”
容洵从方才起就紧握刀柄的手一直不曾松开过,他并不在意江重礼说了什么,但右手却将那刀柄越攥越紧,攥得嘎吱嘎吱作响,声音几乎是自唇齿间绞出来:“怀疑,不怀疑,又如何?”
他的眉梢低沉,眸光冰冷,自身周迸发出一股骇人杀气,连平日里那样装模作样的戏都不愿再做。
江重礼熟视无睹,只淡道:“你若想靠这些法子来使她信任你,那你就得想好,等到她知晓一切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后果。”
后果?
容洵觉得这话可笑,于是就扯起嘴角冷笑了两声。
就算她知道后骂他,恨他,厌恶他,都与他无关。
他的心不会再为任何人动摇。不,他的心至始至终都不曾动摇。那日在茶楼,只不过是自己一时松懈罢了。
“你发现得太晚,她信不信任我,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冷道。
今晚,他会亲手斩断和她的所有联系,用这把陪伴了自己十八年的刀。
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
皇城依山而建,西北角有一小别宫,别宫后头是一座小山。上头没什么特别的,一凉亭,一石桌,几棵杏花树。
因着偏僻又无甚风景可看,鲜少会有人去。这座小山燕潮见管它叫“小杏山”,幼时德宁皇后的病日渐加重,她不敢在人前哭,便会偷偷跑来这后山上流流眼泪吹吹冷风。
后来,她的母亲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潭水里逼她答应用命守住绞车弩图,自那以后,她再没来过这山上。
没想到又一次涉足此地,却是因为容洵的一封信。
这信是二皇子身边的一个给使送来的。燕潮见表面上和他关系甚好,一封信,不会引人怀疑。容洵这回叫她出去是为了什么也显而易见。
他倒半点不遮掩。
这是一个圈套,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可燕潮见还是决定一个人去赴这场约。
容洵为何百般讨好地接近她,又为何忽然倒戈,他究竟所求的是什么,今夜,或许终于能够知晓。
她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小杏山上很冷,层层石阶积了不少枯叶,踩在上边,嘎吱嘎吱的作响。这里仍是荒凉寂寥,和她记忆中的一样。
燕潮见暗暗抚了抚被她藏在袖中的一把袖珍刀。
那是她十六岁生辰时,燕景笙送给她的。
自五年前演完那出姊弟决裂戏码后,他们就很少见面了。之前在花苑里算一次,她十六生辰那日也算一次。
他们躲在甬道宫墙角里,燕景笙朝四周望了下,才悄悄把这把镶红宝石暗金纹的袖珍刀给了她。她抬起头有些诧异,他却冲她微微弯了眉眼。
明明他们那么相似,笑起来却不一样。
他是个很少笑的人。
或许是因为童年经历过太多苦痛,丧母,体弱多病,身为储君不得不面对周围的压力,燕潮见知道的,他其实一直都不快乐。
所以当他只是因为送了她一个生辰礼便开心得露出笑颜时,她在心底默默地想,她想让他不再忍受苦难的折磨,想让他能一直快乐。
哪怕将来他们必须形同陌路。
露在衣裳之外的手越来越冷,燕潮见顺着窄而长的石阶爬上了山顶。
夜暮深了,天际边的缺月似乎离她很近。月辉洒下来,映在凉亭的飞檐翘角上,徒添了一丝凉意。
凉亭一角阴影中,容洵抱臂站在那里。
看着踩上台阶,独自一人前来的燕潮见。
大约是知道山上冷,她在素色对襟襦裙的外边又披了一件暗红斗篷,领口绣着白色貂毛,衬得她冷淡的眉眼,尖细的下颌柔软上了几分。
容洵微微挪了挪,倚在柱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走越近,这一瞬间,耳边忽然没有了风声,没有了枯叶吱呀作响的声音,只能听见她细碎的脚步声。
他想起了那日在茶楼地下,透过那条薄薄的手帕传来的她的余温。
那条手帕他没有丢,现在就揣在他的怀里。
他本打算回去就丢掉的。
燕潮见在远处就看见了容洵,她走过去,没有走进凉亭,只是站在外边,与他隔了七步之距。
“说吧,叫我来做什么?”她问。
容洵看她警惕成这样忍不住想笑,她一向这么聪明,明明这么聪明却被逼得只能选择最愚蠢的选项,就像现在,她孤身前来,知道这是自己的埋伏,可能还知道后面树林里藏着几个二皇子的暗卫,是为了活捉她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