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还是没有选择,毫无办法,只能以身做饵。
她是那么强大,又无比弱小。
若自己只是个寻常世家子弟,一定会倾心于这样的她吧。可惜,他不是寻常人,也不会对任何人有情。
容洵垂垂眉眼,尚残留着些许缱绻旖旎的眸光刹那间消散,余下的只剩一片冰冷。
“你既然来了,就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本以为你不会来。”他直起身,悠悠往前走了几步。
“为什么不来?”她轻嗤了下,“你觉得我会怕死?”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错了,容三。我什么都不怕,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怕的是什么,你没法让我畏惧。”
她的声音低沉,缓而稳,容洵的确没法从其中捕捉到一丝恐惧的情绪。
这是很奇怪的事。
他见过许多人,尤其是面对死亡时的人,他们总会惨叫着求饶,涕泪交零,就像是为了抓住那一条自上垂下的蛛丝。
他们畏惧死亡,似乎人都畏惧死亡。
可惜容洵从很久以前起,就不知道恐惧的感觉是怎样的了。他习惯了,或许,是麻木了。
他冰冷地看着燕潮见,看她说完这话后,竟迈开步子,朝他走近了几步,她的肩膀很单薄,比他的要纤细许多。
“容三,你似乎也不怕死,我能感觉得出来。”她说,“你和我很像,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
她说,他和她是一样的?
容洵眸子的嘲弄意味加重,阴冷而狠戾,“我们不一样,燕潮见。”
“不。”她否定,然后执着地说:“我们是一样的。”
他们的起初光鲜亮丽,如今却都深陷泥沼。她没得选,容洵也一样。她不怕死是因为她的死并不意味着终结,容洵不怕死,恐怕是因为他本就处在死亡边缘。
他们是同类,分明谁也没法令对方畏惧,如今却要刀刃相向。
她说这话时眉眼一片淡然,就仿佛容洵手里泛着寒光的匕首,他身后大片的阴影在她眼中不过是弱者的虚张声势。这和容洵的预想背道而驰。
他握紧刀柄,冷戾地扯起嘴角:“好,既然你这么肯定我们是一样的,那就让我瞧瞧究竟如何。”
话音落下,他倏地化作了一道黑影,燕潮见几乎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反应过来已被扯住肩,狠狠地被推到凉亭柱子上。
容洵对她因吃痛而从唇齿间溢出的声音熟视无睹,袖中寒光一闪,唰一声,刀锋直挺挺地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头顶月辉洒下,檐角阴影细碎地映上他的额间、他的眉眼,杀气盎然的眸光自阴影中迸发而出,震慑得人不禁胆寒。
这是容洵从未让燕潮见看到过的自己,真正的他。
匕首就抵在她的下颌间,只要她动一动喉咙,冰冷的刀刃就会割破她的脖子,容洵本以为她该害怕,他想让她知道,他们不一样。
但不可置信的,耳边却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她在笑,嘴角上挑,微眯着凤目,就好像是在和他谈论这风,这月,这夜,这些与他直指向她的刀刃毫无关系的事。
“容洵,你想杀了我吗?”她低低地问。
他没有回话,只是僵硬地,狠厉地,将刀刃又逼近了一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眼前这个女人不再开口。
他杀过很多人,数不清的人,没有一个能让他记得住。燕潮见,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握住匕首的手从方才起就僵直着,甚至有些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没法再将刀锋往前移。
这不可能,他不会畏惧杀人,他从没失过手。
容洵的眉心越皱越紧,两眼渐渐红起来,冷戾的面容很不像平日的他,但这才是真正的他,燕潮见知道。
“你下不了手。”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因为刀刃划破了她的肌肤,鲜血一滴串着一缕,滴答滴答地顺着脖子淌下来,“你没法杀我,容洵。你和我一样,你心软了。”
容洵定定看着她的血染红了自己的匕首,双眼越来越红。他猛地凑近她,温热的吐息几乎快要洒在她的面上,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凭什么和我一样?你分明什么都不知道。”
声音暴戾而低沉。
他叫她来,本不是为了杀她,但他现在真的想动手了。
这个女人会扰乱他的心,会分散他的神智,他是处在黑暗中的人,他不能有任何的软肋。
可握刀的手越来越抖,他几乎要咬住牙,才能扼制住自己的臂膀,握住掌心的刀。汗珠自额间泌出来,划过了他的面庞。
燕潮见看着这样的他,忽然又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猛地一推。她用足了力道,容洵没有防备,被她推得半身后倾,脚下急顿几步才维持住了平衡。
这时才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顾不得站起身,就倏地抬眼,看见的是燕潮见手中的袖珍刀。
那把袖珍刀被她青葱白嫩的手握着,握得紧紧的,刀锋直挺挺地横在她自己的咽喉前方。
她说:“你不是想看看我们究竟一不一样吗?我说了我不怕死。”
容洵背脊一僵,滞在原地,望着几步开外的她,忽然觉得那样漂亮的手和刀刃十分的不相称,就像被灼了一下,他觉得双眼生疼,心底像是被谁揪了起来,痛得他死死攥紧了手。
燕潮见其实没想过死,虽然她来之前的确做好了死的准备。
那张图纸已被她埋进了书阁后边的暗道里,那是圣人留给她的。
五年了,她忽然有些厌倦了阿耶的万般试探。她死了,图纸没有落到任何人的手上,二皇子的势力也终于被勾得走出了暗处。
这样,她和那个人的约定就算完成了吧?
燕潮见不知道,但她忽然就这样想了,因为她看见容洵红着眼,颤抖着手要杀自己的模样,蓦地就很想问问他,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从前是不是也像燕景笙那样,从不曾快乐过。
看在她要死的份上,他总会回答她一两个问题吧?
燕潮见的手很稳,袖珍刀不轻,她动也没动,刀锋离她的咽喉不过一寸之距。
她不知道容洵为什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为什么涨红着眼,攥着手,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她只是想问他几个问题。
“容——”
她的声音还未说得出来就被几道唰唰的,自身后林间传出的声响打断。
她甚至来不及侧眸去看是什么,就见面前的容洵忽然转过身去,手中有寒光乍现,刀刃划破了空气,“扑哧”一声,那个原本朝着燕潮见袭去的暗卫咽喉处喷洒出了大片的血雾。
容洵的速度很快,眼前的人尚未倒地,他足尖一跃,匕首刀锋自上而下,猛地刺穿了另一个暗卫的脖颈。
血,大片大片的血染红了他的眉眼,他的面颊,他的衣角。平日里总是笑眼弯弯的面容上只有冰冷,鲜血自他的眉峰滴下来,平添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燕潮见其实不记得他是如何挥刀,如何手起刀落,眼皮都没掀一下就已将六七个暗卫刺死在地的。
她顺着柱子跪坐到了地上,视野天旋地转,是容洵的那把匕首上涂了药,如今药效发作了,她开始浑身无力,连动动手指都觉得困难。
她的眼前越来越暗,连一点点月光都看不清了。
最后望见的,是墨色华服的少年郎背对着她,手执匕首,眉眼、唇瓣上染着点点殷红,他回眸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她而来的光景。
她的眼前已是一片黑暗了。
鲜血自容洵的手上、刀上如柱般淌下,染红了地上的青石地砖,他静静地在她身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了下来。
手一松,匕首啪嗒一声砸落在了地上。
他的手上沾满了血,是那些暗卫的。残月挂在天际,月辉潋滟,映得他半边脸昏暗深沉,半边脸冰冷如霜。手上的鲜血似乎也在泛着冷戾的光,他仿若未觉,只是看着她,手指抚上她的面颊,少年半掩着眸,凑上去,在她的眉心落下了一个吻。
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
他的声音太过冷戾,犹如一只在林中伺机而动的黑豹,仿佛只要她敢再靠近自己一步,就会上前咬断她的脖子。
这使得燕潮见不由一顿,停下了动作。
容洵这时其实已经暗暗握紧了别在腰间的匕首,那把匕首于他而言是保命用的,这只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就算燕潮见不听他的话真靠过来,他也不会伤她,起码现在不会。
定心是很容易的事,容洵吸了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就像往常那样,“今日说好的,什么都听我的。”
说罢一弯嘴角,带出点笑来,他早就习惯了这般做戏,“做现在起,公主不得靠近我半步。”
燕潮见着实不知这人突然发什么毛病,挑衅道:“若我靠近呢?”
“那公主想知道的,我再不会告诉你了。”
他说着低低笑了声,眼底的寒意尚未褪去。
原来早就知道自己的打算。燕潮见并不如何慌乱,图纸如今在她手里,她便有和他谈条件的资格。
“好。”她道:“挑个茶楼,喝杯茶再谈。”
容洵突然倒戈不会毫无目的,这个人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她必须得慎重。
谁知对面容洵听完这话却忽然笑了几声,眸子亮闪闪的:“谁说我要去茶楼了?”
他摆出这副神情时通常都没什么好事,燕潮见脸色冷下来:“那你想做什么?”
他头一偏,示意她看江边,“喏,看见那两条龙舟没?”
这条细江横穿皇都,绕城一周,是过节时供人们赛龙舟的好地方。
容洵让她看的那两条,一条的划手头上都绑着红绸,另一条则是黑绸。两条龙舟此时正在江面上齐头并进,不相上下。眼看形势胶着,两岸围观的人们都在纷纷为自己下注的龙舟嘶喊鼓劲。
燕潮见认得红绸那一队的龙舟,飞云绸缎庄,燕景笙挂在他幕僚名下的产业。这些龙舟都是各大生意铺子出资包下来的,比赛也不过就是讨个彩头。
“小赌怡情,公主若看好哪一支,不如去下个注。”
她迟疑了下,点头:“也好。”
燕潮见厌恶吵闹,鲜少会参与这种活动,难得瞧见了自己胞弟那边的龙舟,下个注也无妨,说着就要取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容洵却将她拦住,“公主可别忘了,今日要听我的。”他瞥一眼黑绸那头的龙舟,“不如,公主下那支,我下飞云绸缎庄。”
“哦对了,”他又道:“只是下注多没意思呀,不如咱们就拿自己如今带在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来赌,如何?”
他笑得眉眼弯弯,笑容甜甜,像是半点坏心思也没有。若是换做旁人就要被他骗了。
燕潮见不知道这人究竟想做什么。下哪一支,用什么下,她都无妨,但被容洵这么一指使就觉得很是火大。
眼看着她面色越来越寒,手都摸上了腰间马鞭,容洵忙道:“哎哎,今儿都听我的可是公主自己答应的。怎么,堂堂公主还要出尔反尔?”
若是离得再近些,燕潮见恐怕真会一鞭子抽他脸上,最好把这张因为过于漂亮所以耍起无赖来就显得格外无赖的脸抽成个倭瓜。她这马鞭除了抽马,还抽过一回元五,如今也十分不介意再多一个容三。
可她脾气再不好,理智也仍占大头,更不愿出尔反尔,只好忍了火气,冷飘飘瞥他一眼:“好,我下另一支。”
说着她思索了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玉佩。用红绳串着,容洵有些眼熟,是他曾经溜进太平观别院从燕潮见房里顺走的那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