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光随着敞开的门扉照进来,书斋内空无一人。可该在案几后的太师椅却不知被谁挪到了书架前。
青鱼抱膝缩在书架和墙角相隔的阴影里,攥紧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他听着那道沉沉的脚步声步进了书斋内,顿了片刻,朝他藏身之处走了过来。
青鱼的脸色越来越白,额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很怕很怕那个人,他下手很重,自己的身上总是遍布青紫。
可他不能怕,他说过的,要帮公主的忙,哪怕自己对她而言那么微不足道。
那个人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打量这那张椅子,然后陡然脚下一转,步到了青鱼身前。
他知道自己躲不掉,所以埋着头,紧闭着眼,仿佛陷入黑暗便能使自己不那么害怕。
沉默,长长的沉默,寒意自上压下来,青鱼的指尖几乎快要划破了掌心。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个人终于说话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
……哎?
这个声音,青鱼倏地抬眼,看见的是容洵面无表情的脸,以及居高临下的眼神。
……不是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先前太过紧张,这会儿他倏地放缓身形,只觉得胸口犹如窒息般难受,弓起身止不住干咳起来。
容洵冷眼看着,还是一句:“你在这儿做什么?”
青鱼喘着气,别开脸不愿把眼角的泪珠让人看见,只低低道:“没什么。”
这话显然不能让容洵信服,拉长声音从鼻子里嗤了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二皇子没把你当个人,自然不知你也有心,也敢为了某个人铤而走险。”
说罢蹲下身凑近他,唇边的笑很冷:“看你这样子,是找到什么了吧?”
青鱼很怕这个人,垂着眸不敢和他对视,但蓦地又想起容洵说过自己倒戈了的话,那……
“这几日,那个人在书斋里见过很多人。”他轻道:“我隔着门缝偷偷看过一眼,只是都不认识,就只好把他们的脸全画了下来……若是容郎君能将这些带进宫给——”
“全画下来?”容洵挑挑眉,“你只看一眼就记得住?”
青鱼迟疑了下,缓缓点了头。
容洵若有所思,斜他两眼,“不要。”青鱼如今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对没有意义的人不感兴趣,也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他说完这话站起身就往外走,身后青鱼叫他也权当没听见。
青鱼怔愣地望着容洵越走越远,单薄又纤弱的肩膀像泄气般垂了下来。
怎么办……
他不愿帮忙,那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见到公主?
不,见不到也没关系。他不会许这么贪婪的愿望。只要自己画的那些画能到她手里,只要能帮上她的忙。
青鱼从进到这宅邸以来,只出去过三回。
一回是他在那个人面前忍不住哭了,那个人很生气,把他揪起来扔进了笼子里。一回是容家郎君带他进宫去见公主。还有一回,便是今日,他第一次自己打开了院中的角门。
青鱼怀中紧紧抱着那几页轻飘飘的,从书卷上撕下来的绢纸。是他向那个人要来的,一册书卷还有一套笔墨。
那天晚上,那个人看见他的笑,似乎很高兴,想也没想,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青鱼其实很少笑,也没法像容洵那样时刻挂着假笑,他太笨了,可若是公主喜欢他笑的话……他也可以努力试着去笑。
青鱼没有想进宫,他只是想出府,然后找个地方将绢纸藏起来。
可他刚迈出几步,前路就被人挡住了。
江重礼在这宅邸旁等了很久,他看见容三进去了,就想干脆等他出来的时候截住人,结果容三没等到,倒是等来了另一个。
江重礼其实不认识青鱼,也不知道燕潮见和容洵在茶楼地下看到了什么。容洵不会说,燕潮见更是没提半个字。
可惜聪明如江世子,听见乞儿来报容洵带着这人进过宫,心下就了然得七七八八了。
容洵是不怀好意。那么,他呢?
他想着,垂眼看了下青鱼怀抱着的绢纸,似乎画了什么,瞧不分明,“你是容三的人?”
这话说得突然,青鱼顿了顿,只觉得眼前这个清隽的郎君的声音有些冰冷,他缓缓摇了头。
“那你是谁的人?”
他是谁的人?
眼前浮现出了燕潮见的脸,但说出口的话却是:“……谁的人也不是。”他的确谁的人也不是,只是自己在一厢情愿地帮公主的忙。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公主的人呢。”
青鱼显然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神情一滞,低垂的头倏地抬了起来,眼睛里闪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亮光。
或许是因为江重礼的声音太平静,太沉稳,让他不由想起了公主。公主说话时也是这样。所以他才不觉得害怕。
青鱼在望着江重礼时,江重礼也在打量青鱼,方才一直低着头,才没看清他的脸。
现在看清了,他对青鱼为何会出现二皇子的宅邸里也有了几分了然。不过他显然不是二皇子的人。
这个面容精致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怯懦,说话时不会与人对视,像是下意识的保持着距离,但怀抱着那几张绢纸的手臂却沉稳有力,且,他很聪明。
难怪,容三要把他带去见公主。
他和年幼的燕景笙太像了。
江重礼这样想着,也的确这样说了,“你和公主的胞弟很像。”所以,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帮到她。
能让那个浑身带刺的公主,敞开心扉。
他原本也可以,但他做了错误的决定,这个错误被自己延续了太多年,所以如今,恐怕不行了。就算离得再近,公主也不会让他靠近她心房半步。
江重礼默了默,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可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像扎根发芽似的又长开了些。
他瞟了眼青鱼怀中的绢纸,“这些是想给公主的?”
青鱼这时大概知道了眼前这人是认识公主的,缓缓点了头:“你,能把这些带去给公主吗?”
江重礼平静地看着他因紧张而有些颤抖的手,心底没有泛起半点涟漪,“我带你去。”
“哎?”
“我说了,我带你去,让你见见她。”
他从没想过要当什么驸马,他只要燕潮见在这世上活着,活得好好的,就够了。
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说是带青鱼去见公主,江重礼也不会傻到直接装辆马车就送他进去。宫里人多眼杂,若是被二皇子的人瞧见那就是适得其反。
他派人回国公府备了车,拿了小厮的衣物给青鱼换上。
许是圣人下过令,这几个驸马候选若要进宫可拿了牌子进,更别说江重礼是卫国公世子,公主的青梅竹马,守门的侍卫没有过多盘查,略看了牌子,而后放了行。
车中,青鱼静静地跪坐在角落里,他其实不太担心会被那个人发现,江世子也许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这些天那个人很忙,忙到不会在宅邸里过夜。虽说忙,心情却比之前好,一副大事将成的模样。
也许,他一会儿也该把这件事告诉公主。
“江世子。”他唤道。
“嗯?”
他顿了顿,“你方才说,我很像公主的胞弟。”
胞弟,会不会是那日和容郎君在甬道上撞见的那个,像阳春白雪一样的少年?他的确生得很像公主。
江重礼干脆道:“是,你很像他。公主一定也这么觉得。”
“那……他是怎么样的人?”青鱼有些想知道。
江重礼听罢默了默,“……公主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或许在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在公主心中的位置更重要了。”他的声音忽然有些晦暗不明。
青鱼低道:“那公主和他关系一定很好。”
“相反。”
“……相反?”
“就算他们血肉相连,但很多事,没得选。”江重礼说着,侧眸看他一眼,“他们背负的东西太多,放下,坠入深渊。不放下,就算形同陌路,起码也能让对方活得好好的。”
“他们只是做了损失最小的选择罢了。”
江重礼的话太沉重太难懂,但青鱼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公主一定很在乎自己的胞弟,就像青鱼很在乎公主一样。
到了丹阳殿前,江重礼让他待在车中,自己一个人步进了殿内。过了片刻,他又出来撩开了马车帷幕,“下车吧,随我来。”
分明方才还能听见许多宫人的声音,江重礼进去再出来,殿前殿内已是悄然无声,半个旁人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还是和上回一模一样的路,只是上一次他太紧张,除了脚下铺着青石地砖外什么也不记得。这回仍是紧张,但除了紧张,还有些许的,掩藏于心的欢悦。
他跟着江重礼步上层层玉阶,看见那扇门扉敞开,暖意熏香扑面而来,他低着头,瞥见了她散在地上的华服衣裾。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去山野边采的花,他本以为那些花一定就是世上最美的东西了。直到她伸出手,提起了他身旁的花篮,直到她弯下腰低低对他说“别怕”,直到她坐在那里,对在殿下悄悄抬起眼的他,绽出了一个笑容。
啊……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光。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
燕潮见其实并不知道江重礼在打什么主意,但也不会怀疑他。他让她遣散宫人,她就照着做了。
直到看见江重礼身后跟着那个面如美玉似的少年,她心底才有些了然。
他怀抱着的数页绢纸上画着很多人像,旁边连名字都有,不是全名,大概是听见了二皇子这样称呼对方,他才记了下来。
其中不乏几个燕潮见眼熟的,她早知这些人是二皇子的人。
但当她翻到下一页绢纸时,却停下了动作。
这个人……
燕潮见看着看着,眸光陡然寒了寒。
这的确是仅凭自己一人没法查到的东西。她将绢纸搁在案上,望着下边顺从垂着脑袋的青鱼,视线一转,看向了立在他身侧的江重礼。
她颦颦眉,面色不善。她早就说过不想利用青鱼做这种事。他无依无靠,若被发现二皇子绝不会放过他。
江重礼显然清楚她的意思,他这么聪明怎么会想不明白。容洵带青鱼入宫,再回来,过了没几日青鱼就弄到了这些画像。
若是不了解燕潮见的,只会以为是她使了青鱼去做这些事。但江重礼不一样,他知道燕潮见一定是拒绝了。
但今日,他还是把青鱼带到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