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条位于城西的街边小巷,周围住的都是些贫苦人户,冷清得很。巷子幽深狭窄,若非今日天晴,燕潮见还发现不了这么个地儿。
她的视线前方是一个双臂抱膝正蹲坐在墙边的纤弱少年。
头微垂着,长长的额发遮挡了眼睛,叫人只能隐隐瞥见他削痩的脸部轮廓。与这阴暗氛围不符的,是被放在他身侧的两筐白黄相间的竹篮。
“花……”
竹篮中盛满了数簇黄白野花,朵朵交错在一起,甚是悦目。花瓣上还沾着露珠,想必是今晨采的。
那少年听见头顶声响,倏地抬起脸,微微一滞后昏暗的眼眸忽然亮了亮。
身前的她螓首蛾眉,雪肤花貌,发上牡丹镶玉步摇簪随着弯腰的动作轻晃了两下,她恍若不觉,长睫微眨,似乎在仔细端详着自己采来的花。
他不由有些胆怯,望着她的华服衣裾,觉得这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缩着手将自己一身麻布粗衣扯紧,往后退得离她远了些。
“你在这儿卖花?”她又开口了,声音不是很温柔,甚至还有些冷淡。
他点点头。
“那卖我一篮可好?”
他思索了下,迟疑地点点头。
她便一弯嘴角,将手握拳伸到他面前,“钱,拿好了。”
少年愣了下,望着她葱白纤细的手指,将藏在身下的手缩了缩,“你放地上。”这双手太漂亮,他怕自己会弄脏了她。
燕潮见将那锭银子往地上一放,也没说话,提起他身旁的竹篮,转身便走了。
少年听着她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敢抬起头来看。掩藏于发下的一双眼睛像苍穹般澄澈,面部线条虽削痩,却不难瞧出五官精致俊丽。他望向被搁在地上的一锭银子,犹豫了下,才缓缓伸手将其握在了掌心,上边好似还残留了些她的体温。
燕潮见提着竹篮步出小巷,还不等周运开口问为什么,容洵就已伸手拔出一朵白白粉粉的野花在鼻间轻嗅:“公主姐姐当真是人美心善。”
燕潮见白他一眼,“要说话就说全。”
容洵便笑:“我是想说,公主莫非喜欢那样弱不禁风的?”
“你说你自己?”
男人被说弱不禁风,着实不是什么动听的话。可容洵不是寻常人,就是燕潮见说他像只鹌鹑他也能笑得满面春风地感谢公主夸奖,是以这会儿听了这话,便干脆将那条又细又长的胳膊往她面前一伸,“公主姐姐说得好,我的确弱不禁风。”
都不用摸,瞧上去就知道没两斤肉。
燕潮见皮肉不笑,迎着他的手臂上去就是一巴掌,她用上了点力,声音就格外的清脆。不过容洵眉头都没皱一下,“公主姐姐打得好!”
反倒惹得燕潮见颦起眉,容洵的伤难不成真好了?瞧这没脸没皮的模样,哪像个负伤之人。可又没法直接问他伤势如何,只怕问了就会被蹬鼻子上脸。
她将竹篮抱在怀中翻身上马,“时候不早了,走。”
容洵正要跟上,发现周运还杵在原地深思,存心打算逗逗这傻子,便翘起嘴角冲他笑得眉眼弯弯,“想不明白啊?”
“想不明白。”公主若想要花,宫里头什么没有,何必去买那劳什子野花?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容洵压低声音:“公主不愿嫁人只怕就是因为公主好这口呢!”说完这话他哈哈大笑两声,知道周运接下来要发作,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扬起马鞭疾驰而逃。
气得周运在后头边追边喊,直言要弄死他。
钟云茶楼位于人来人往的闹市街,若要搞什么小动作此处实在不是个好的选择。但二皇子却偏偏要来个反其道而行之,这也是她那个阿兄叫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周运一直不太赞同燕潮见就这么直冲冲的上人家老巢来,人都到门口了还在说:“贵主要不……”
“不听我话?”
“属下不敢……”
燕潮见当然知道周运的顾虑,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如今在二皇子眼里,自己还算不上是敌人,她和太子不和,若要找靠山,人选自然只会是他。所以他不急不躁,一边放长线一边将她慢慢勾入洞穴。
正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道理,燕潮见自己深以为然。
如今已经不是悠哉等着傅家兄妹替她查二皇子的时候了,她得自己来,而且还得拿出些诚意,否则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瞥一眼身旁容洵,正好,容三看了她的信就知晓了她的意思,如今二人面上不点破,其实彼此心照不宣。他想拉她入局,她也正巧想探探这水已深到什么地步。
茶楼内装潢素雅低调,倒像是读书人爱来的地方。
三人被领着上楼在雅间内坐定,还不等小二说句客官今日喝什么,燕潮见就将金玉信物丢在他面前。
“验验,没错吧?”
小二面色不改,将那信物拿到眼前细瞧片刻,才颔首笑:“烟云帮,不问姓名,不问出身,出了茶楼便是陌路人,大家互不瓜葛。”他一顿,“只一点,若想加入,得拿出些诚意。”
燕潮见挑眉,“什么诚意?”
“诸位随我来。”
步出雅间,再往三楼,拐过两个长廊,小二在走廊最尽头的一扇隐蔽小门前停下脚步。
“你不能进。”小二看着周运,“其余二人可以进去。”
周运皱眉:“为何我不能?”
小二笑道:“周都尉,这皇都里头做生意的谁不认识您?若您入了帮,哎哟,咱们这地下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燕潮见回眸看他一眼,周运立即心领神会,“好,那我便在外头等着。”
小二又道:“方才说的诚意,娘子和郎君进去便知。”
燕潮见不知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容洵一眼,见其气定神闲,还有几分悠哉,便知这人只怕不是第一回来这儿。难怪要她和容洵进去。
“走吧。”掀开布帘,推门进内,容洵跟在后边笑:“公主是真不怕呀?”
“怕什么。”里头光线昏暗,看不清明,她想起今早在亭中拉住自己衣角的燕景笙,眸光飘忽地沉了沉,“我若怕了,那他……”
“那他?”
她打住话头,望了眼刚进来的路,门已被从外边关上,身后是一片漆黑,唯有前进才能望见点点烛光。这里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另一条回廊,除了挂在壁上的烛火,便再无其他。
燕潮见起先还有些不适应里边的昏暗,顺着墙走了一会儿,方才觉得视野清晰起来,她头也没回地问:“平日里话那么多,今日怎的安静了?”
身后容洵望着燕潮见没有半点犹豫的步伐,面上没什么表情:“公主就不问问我?”
“问你?问什么?”
“比如……那日公主落水时我在做什么,或者为什么和元五打架?”他思索了下。
“那日落水时,你正巧远远地看见元五把我推下水然后赶来救了我,对吧?”她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至于为何跟元五打架……”
说到此处,偏头看他一眼:“你是为了拿他身上的信物。”
容洵面色微滞,耷拉下肩,微抬眼瞅着她:“我记得我说的分明是替公主报仇?”为了让她这样觉得,他还把脸直直往元五那废物的软拳上硬撞了好几下才留下了点印子。
“你瞧。”他指着自己的脸,“可疼了,他就是嫉妒我生得漂亮就指着我脸打!”
第一卷 第四十一章
巳时一刻,钟云茶楼燃起了大火。幸亏那时楼内茶客不多,起火时又有人及时察觉出了异样,火势虽大,好在没人受伤。
街巷百姓并侍卫纷纷排成一线打水灭火,二皇子到时便看见仿佛能窜上天的明明火光,空气中是浓浓的灼烧味。
他在车里冷眼看着被烧了大半的茶楼,内心反倒一点点冷静下来。
蔡长宁在人群中看见二皇子的马车,忙疾步行来,俯身道:“殿下,这这这绝不是出意外啊!”
“还用你说,现在什么情况?”
“咱们安插去东宫的眼线被发觉了,整整有三日没来报过,恐怕凶多吉少。”这倒也算了,蔡长宁咽咽唾沫,“这场火起得太蹊跷,只怕是组织内部的人所为……”
他们安插眼线不成,竟反被东宫将了一军。今日茶楼这火谁放的,傻子都猜得出来。可猜得出来又有什么法子,他们做的是理亏的勾当,如今被人闷头一棍还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他怕二皇子发怒,“殿下,我叫他们去彻查,把这个人揪出来?”
二皇子冷道:“揪什么揪?彻查才是着了燕景笙的道。”这是转移视线,这个埋在茶楼的眼线根本无关紧要,揪出来也不过是枚弃子。
“那,那可怎么办啊?”要只是茶楼起火倒也罢了,如今是那些男孩也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了影,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东宫要是捅到圣人面前去,二皇子肯定讨不着好。
蔡长宁越想面色就越青,二皇子也清楚后果,脸色随之沉下来,“若到时闹大,就把陈忠推出去。你告诉他,尽快认罪,圣人不会重罚他,等出来了,我少不了他好处。”
陈忠是二皇子幕僚之一,和蔡长宁一起管理着茶楼地下的人口买卖。
“嗳,属下这就书信一封去告诉他。”
二皇子道:“不,你亲自去一趟,谨慎行事,我怕东宫那头的后招还没使完。”
他说完,眯起眼,手中捏着的一块玉扳指在咯吱咯吱地作响,燕景笙,你既要来招我,日后可别哭着求我饶了你。
二皇子回了宅邸,他想起眼线曾来报过的书信全都被自己扔在了书架里。
从前燕景笙在他眼里不过就是只蚂蚁,想什么时候让他死就能什么时候让他死,不急这一时,那些来报的书信他也没认真过目过。可这才多少年,翅膀硬了,竟然还想飞了。
二皇子虽自负又狠毒,却不是个狂妄轻敌之人,既然燕景笙有点苗头了,他自然要尽快掐死他,以防后患。
或许那张对于自己来说本该可有可无的绞车弩图如今就要成了必要之物了。哪怕他得不到,也绝不能落到燕景笙手里。
二皇子迈进书斋,旁边耳房里的青鱼并无察觉。
这是他头一次忘记了去在意外头的声响,他缩在被窝里,手中捧着一块用锦绳系起来的弧形暖玉。那是公主在那天送给他的。
青鱼其实很少笑,他闭上眼,几乎将脸埋进自己的手中,额间一轻触到暖暖的玉石触感,唇角就止不住轻轻扬起来。
这是公主的东西。公主送给自己的。
皇城依山而建,西北角有一小别宫,别宫后头是一座小山。上头没什么特别的,一凉亭,一石桌,几棵杏花树。
因着偏僻又无甚风景可看,鲜少会有人去。这座小山燕潮见管它叫“小杏山”,幼时德宁皇后的病日渐加重,她不敢在人前哭,便会偷偷跑来这后山上流流眼泪吹吹冷风。
后来,她的母亲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潭水里逼她答应用命守住绞车弩图,自那以后,她再没来过这山上。
没想到又一次涉足此地,却是因为容洵的一封信。
这信是二皇子身边的一个给使送来的。燕潮见表面上和他关系甚好,一封信,不会引人怀疑。容洵这回叫她出去是为了什么也显而易见。
他倒半点不遮掩。
这是一个圈套,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可燕潮见还是决定一个人去赴这场约。
容洵为何百般讨好地接近她,又为何忽然倒戈,他究竟所求的是什么,今夜,或许终于能够知晓。
她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小杏山上很冷,层层石阶积了不少枯叶,踩在上边,嘎吱嘎吱的作响。这里仍是荒凉寂寥,和她记忆中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