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主那日单独离开,是去了哪里,遭了何事,只能等贵主醒来才能知晓。
圣人知道消息时当即便将容三郎招去问过话了。容洵似乎也伤得不轻,只说自己是同样中了陷阱掉下山坡,才碰巧找到的贵主,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
如今真相尚未查明,敛霜和秋末都不便多加猜测,但二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心里是如何想的。
这绝不是一出意外。
燕潮见浸泡在一团黑暗里,意识朦胧间,感到有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很冰冷,但动作却很轻柔。
她想睁眼,身体却不听自己使唤。
“阿姊。”
她听见那只手的主人低低地唤了自己一声。
啊……
是你。
燕潮见指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拼命地想要回握他一下。
你不该来的,她在心中叹道。
也不知是少年听见了她的声音还是本就心有灵异,他只短短待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了。
那抹萦绕在燕潮见鼻间的,熟悉的龙涎香也随着他的离去渐渐消散。
翌日晨时,燕潮见醒了过来。
还不待几个宫婢哭上一阵,她就抬抬手打断她们,问:“昨日谁值的夜?可看见有人偷偷来过我榻前?”
昨夜是秋末值上半夜,敛霜值下半夜。这事平日里都交给小宫婢,她们这等分位高的是不必值夜的。只是如今是特殊时期,二人怕小宫婢办事不利,便睁着眼守了燕潮见一个晚上。
此时听她问起,二人对视一眼皆摇摇头。
“公主可是做梦了?”
燕潮见抬抬眼皮,“也许吧。”
她还是没法下床,伤口正是结痂之时,又痒又疼,燕潮见对这种感觉很是不爽。偏偏上药时又痛得不行,她好几回都把倒吸凉气的声音扼制在自己的咽喉里,还要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秋末和敛霜佩服极了。
燕潮见却只能暗暗抽抽嘴角。
开玩笑,她堂堂一个公主,平日里在宫人面前那般耀武扬威,要是上个药就喊痛,以后还怎么在宫里头横着走?
燕潮见心底重重哼了声,绝不认输。
因着圣人想先让她静养,下令在她可以下床走动前,不许任何人叨扰。连圣人自己都没来过,倒是每日每日都要丹阳殿的宫人去汇报一趟状况。
秋末不由在旁边笑:“在圣人心里怕是谁也越不过贵主。”说完才觉得这话大逆不道,赶忙噤了声。
燕潮见却没什么反应,只扯起嘴角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也许吧”。而后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那日你们可见着傅四娘了?”
秋末回忆了下,“婢子就是瞧见傅四娘子在,才开始奇怪贵主去向的。”
她将自己问傅四娘燕潮见为何不和她在一起,以及傅四娘说自己也在找燕潮见的事说了。
“难不成是贵主和傅四娘子正好错过了?”
这也在燕潮见预料之中,那封信是假的,定被什么人掉了包了。
在这宫里,谁有那般大的权势?
她眯眯眼,却问:“容洵呢,他来过没?”
秋末摇摇头,“自那日容三郎君将贵主从林子里抱出来以后,就再没见过他人了。”
这都过了快四五日了,容三郎是驸马候选,就算圣人下令不许人探望,那也得有些别的表示吧?谁想他竟连人影都没出来晃一下。
燕潮见却一顿,“抱回来?”
秋末迟疑了下,缓缓点头。
燕潮见揉了揉眉心,沉默须臾,转了话头:“罢了,不说他。待伤好,我亲自去一趟傅府。”
—
自晋陵公主出事那日起,圣人就派禁军在山脚围了昆林山。只等天色大亮,上去搜山。他也不相信燕潮见从马上摔下来会是个意外。
容洵正悠悠立在山间小径上,冷眼瞥着山脚下一列又一列的火光跳动,手一扬,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被他收入袖中。下一瞬,自树上啪地掉下来一张大网,他随手拾起扔在马背上,又把掩埋在泥土下的数枚铁钉拔出,再迈进草丛中将几根麻绳摸出来。
把先前布置的几个陷阱回收完,他稍稍清点一番,利落跃上马背。
“哦,对了。”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事,将袖缘一撩,露出了那日受伤的手臂。望着已自行结痂消肿的疤痕,容洵将手中匕首悠悠翻了个花,下一刻手起刀落,刀锋闪着寒光直直朝伤疤处划去。
如柱的血珠瞬时啪嗒啪嗒自他手臂上坠下,落在墨色衣摆上,没留下半点痕迹。
容洵的神情从头至尾没变过一下。
他甩甩刀刃上的血,而后执起缰绳,疾驰而去。
背影越来越小,最后与染上了点点月华之辉的漆黑山林,逐渐融为一体。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她颤抖着声音,睁大眼,舌尖被她咬破,溢出了猩红,“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杀了他?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她说罢,猛地将江重礼往后一搡,力道出奇的大,手一挥,旁边棚架上的盆栽应声倒地,摔了个稀巴烂,水混杂着泥土溅了一地。
燕潮见蹲下身,捂住头,像是无法忍受这极大的痛楚,嘴里不可抑制地溢出了呜咽的惨叫。
惊得外面几个宫婢匆忙进内,“贵主,贵主这是怎么了?贵主!”秋末伸手要扶她,却被她一吧甩开,“滚,你们给我滚!滚出去!全都给我滚!”
歇斯底里地像是一只受困的兽类,江重礼怔怔地站着,他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他终于知道,她被逼到了什么地步。
“江世子,你去哪儿?”婢女惊唤。
他回眸,“我去把容三带来。”
第一卷 第八十一章
十日后,燕潮见的伤已大好。期间二皇子、成安并不少后妃都遣人或亲自来看过她,圣人赏的金精玉液、灵丹妙药更是一箱接一箱的自殿外搬进来。
二皇子来时与平日无异,燕潮见也不点破,和和气气地做了出兄妹情同手足的戏,而后让人送他出去。
这数十日里,福昭没来过,她脑袋上的伤还未好,正要死不活地养病。燕景笙没来过,否则姊弟不和的事如何坐得实。
容洵也没来过,仿佛人间蒸发。问起宫人,没人对他的所在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燕潮见虽觉古怪,眼下却没旁的功夫理会。
圣人待她好全后的翌日才将她叫去书斋细细问了一回那日在昆林山上的事。似乎是禁军连着几日都在山上搜查,就差把昆林山搜了个底朝天,最后却什么也没搜出来。
燕潮见闻言摇头:“嫮儿只记得是马忽然受惊失了控,其他的就……”
圣人若有所思,也不逼她再说,“若这是有人刻意为之,阿耶定将那人揪出来碎尸万段。替我儿做主。”他面上虽祥和,眼底却闪着点凶恶的光。
燕潮见只当没瞧见,轻笑一声:“嫮儿不求这些,阿耶莫要日夜操劳过多,能多陪陪嫮儿,嫮儿便满足了。”
燕潮见自圣人宫室出来,回宫换了套便于行动的衣裳,骑马出宫,径自朝傅府而去。
今日傅四娘是借着宴请众贵女赏花的名头给燕潮见送的帖子。
因着她在傅府地位尴尬,应邀而来的人不会太多。她们想私下说几句话并不难。
燕潮见打马停在傅府正门前,傅家人知道晋陵公主今日会莅临,早就齐齐候着她了。
她翻身下马,赵氏忙领着一众下人上前行礼,下人皆俯身跪拜,燕潮见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随意摆摆手,一边问赵氏“傅四娘在哪儿?”一边摘了轻纱帷帽往里走。
傅家虽是百年望族,然空有一副架子,没有实权,近年愈发走起了下坡路。傅家曾动过送女进宫的心思,也不知是圣人要打压世族还是看不惯傅家人虚浮的作态,对此没点头。
而那预备要送去给圣人的傅家女就没了用处。这傅家女正是傅四娘。
傅府当家太太赵氏过门六载生了三个女儿,也没生出一个儿子。好在她早有预见,将家中庶子,也就是傅二郎,过继当了自己名下。傅四娘是沾了她兄长的光才得以由庶转嫡。自然被皇都那些真正的高门贵女所不屑。
当年傅二郎随赵氏入宫为已故皇后吊唁,回来后不久赵氏便有了孕,世事总是这般巧,赵氏盼了那么多年也没盼来的儿子,偏偏在傅二郎快到娶嫁的年纪时被她给盼来了。
至此,傅家兄妹在府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燕潮见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找上的他们二人。傅二郎是个有野心的,而恰巧,她能满足他的野心,也能护得住他的妹妹。所谓可取所需,皆大欢喜。
耳边赵氏讨好的声音如同蚊虫低鸣般呱噪,燕潮见步进院中,傅家几个嫡出娘子看见她,马不停蹄上前见礼,叽叽喳喳地夸她今日的簪子如何如何好看,衣裳如何如何新颖。随后又有别家小娘子也凑上了前。
和宫里截然不同。
在宫里,所有人都会守规矩,不守规矩的人活不长。燕潮见从未被这般像个香馍馍似的团团包围。
她没搭理这群人,目光瞟一圈,发现傅四娘正立在一株紫藤花下,便道:“闪开,吵得我耳根子疼。”说罢,拨开几个小娘子,径自朝傅四娘行去。
傅四娘本静静瞧着燕潮见被人群簇拥,这会儿见她过来,不由低低打趣一句:“那些人像要吃你似的。”
燕潮见扯扯嘴角,“她们讨好的是公主,可不是我。走,去屋里说。”
傅四娘点点头,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傅家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多凶恶。
二人进屋关门,燕潮见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你给我的信里写了什么?”
傅四娘正给她煮茶,闻言一颦眉,“公主没收到?”
“信被人掉了包。至于是谁……”燕潮见顿了顿,容洵?二皇子?可他们想要的是自己手里的图纸,不直接杀了她,反而让她受个不轻不重的伤,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在自己亲口拒绝站队之前,二皇子不会使这般偏激的手段。
她便摇摇头,正要开口,却瞟见自傅四娘袖中露出的皓腕上有一处淤青,她顿了须臾,终是没有问,“罢了,信被掉包的事不提,你先说。”
傅四娘点头,“容家三郎先前来府上找过阿兄,阿兄似乎瞧出了容三郎是二皇子的人,这才叫我立刻书信一封去告知公主。”
这个燕潮见知道。
“信里就说了这个?”
“就这个。”
燕潮见一双细眉不由颦了颦,如果只是这些内容,那有什么值得掉包的?
容洵来傅府,想必也是受二皇子指使。大抵是哪里被他察觉出了不对。
燕潮见仍想不明白,她本以为自己只要知晓信的内容,便能知道害自己摔下马的人是谁。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这一切仍是重重迷雾,她伸手出去,什么也拨不开,什么也看不见。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茶也不喝了,“若再有什么事,我遣人出宫来寻你。”
傅四娘应声,正要送她出去,门外忽然传来骚动,是一道阴柔刺耳的女声:“有些人眼瞧着进宫没了着落,这会儿倒开始动旁的心思啦?哎呀,这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玩意儿,臭气熏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傅家养出了个攀权附贵的教坊女呢。”
这阵指桑骂槐的污言令傅四娘欲要推门的手颤了颤,她收回指尖,将留有淤青的手腕往袖中藏了藏,笑得极勉强,“公主莫要理会,我这就送你出去。”
燕潮见却问,“外头说话的是谁?”
“应……应当是我二姐。”
“二姐啊,那倒没事。”傅四娘微垂首,便听见旁边燕潮见这样念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