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她反应,门扉被燕潮见砰一下推开,她大步行至院中,问:“方才说话的是哪一个?”
傅家几个嫡出小姐正坐在院子里,说话的显然是正中央的一妙龄女子。
她生得明艳动人,只可惜嘴歪着,眼皮掀着,轻蔑嫉妒之色还未来得及收回去。听见公主问话,忙立起身:“公主,是我,方才是我在说话。”
傅二娘是嫡出,自然对傅四娘百般不屑,平日里种种刁难从未少过。更别说傅四如今巴结上了公主,她想想就气得冷笑,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是什么下贱东西。
这会儿被燕潮见搭话,她意外之余又不免窃喜。
便见燕潮见闻言一颔首,大步行至她身前,不等她反应,高扬起手利落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打得她头向后偏去,扑通一声撞在身后石桌上栽倒在地。
他的声音哽咽,“没有公主的我……根本就不是我。”
“对我来说,公主是必要的啊……”
他垂下头,紧紧的,深深的,拥住了她,努力抑制着自己呜咽的声音。
他很害怕,害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燕潮见神情怔愣地听他说完,身体却颤抖起来,她的头很痛,耳边是消散不去的重重叠叠的声音,她无法再承受这份痛苦,自咽喉中发出一阵呜咽的,几近疯癫的惨叫。
她垂下头,狠狠咬在了容洵的右臂上,用尽了力气,即使隔着衣物,也能尝到一丝血腥味。
可是大豆大豆的泪水划过她的面颊,混杂着模糊不清的哽咽声,“容……洵……”
“咬吧,没事的,公主。”他垂眸看着她,“但是左手让我留着,我要去把害你哭了的人狠狠揍一顿。”
燕潮见的手攥紧了他的衣服,她猛地松了口,唇瓣上、贝齿上染沾着鲜血,殷红的,是容洵的血。
她呆呆地望着那处被自己咬出血的伤口,眸光颤抖着,“容洵……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如断线般从她眼眶中滚落出来,她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猛地撞进了他怀里,止不住地溢出了沉沉的哭声。
容洵紧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大声哭着,声音模糊不清,夹杂着重重的鼻音,“我不恨他们,我不恨他们……”
“嗯,我知道。”
“我只是很不甘心。”
她闷闷地哭着。
“我很不甘心,他们选的不是我。”
她的阿娘几乎用要掐死她的力道逼她许下承诺,她的阿耶从头至尾只把她当做是一块垫脚石。
她是谁都可以代替的人。
她不是“特别”的,也不是“唯一”的。
她什么也不是,她成不了任何人。
这就是燕潮见这么多年来的心结,她以为自己忘了,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将它一直掩藏在内心深处,假装自己已经忘了。
可此时此刻,这些积攒了多年的情绪被她一股脑的倾泻出来,像是忘记了矜持,忘记了礼教,宛如孩童般,哭诉着自己天大的委屈。
容洵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眼角余光却瞥向了似乎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的容理。
他的面色晦暗不明,看不清楚,容洵也不想看清楚,他道:“你若想从她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不如省省。她和你不一样,她不畏生死,你却连自己的死都要交与他人。”
“我不想知道你从前有什么故事,悲惨的也好,不悲惨的也罢,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真恨容家,就去找容家,别来招惹她。”他的眸光冷若寒霜。
容理听罢,却没答话,耸耸肩,面无表情地就要转身离去。
“对了。”
容洵叫住他,“别走,在外边等着。”
“我说了,我要狠狠揍你一顿的。”
第一卷 第八十二章
一声巨响伴随着冲撞,石桌上银盘果馔散落一地,四下顿时惊呼不断。傅二娘万万没想到燕潮见会二话不说地扇自己一巴掌,怔愣地捂住已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呆呆地抬起头。
燕潮见正晃着扇过人的那只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言不语间身周凛然威压逼得人不敢与之对视。傅家婢女皆杵在一侧,没人上前搀扶,有些胆小的直接吓得腿软在地上。
只有傅三娘抬起眼壮着胆子问:“公主这是作甚,我阿姊做错了什么要惹得公主打她?”
燕潮见视若空气,眼角余光都没往她那儿看一下。
“这便是傅家养出来的女儿?果真是泥猪疥狗。”她冷冷嗤了声,“回宫。”
说罢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身后傅家人怔怔望着燕潮见远去的背影,没一个人敢再出声。
待燕潮见步出傅家,门口周运带的一队禁军已在府门等候,见了她,瞬时松了口气,忙上前道:“贵主出行怎不知会属下一声,倘若贵主出了什么意外属下无地自容只能……”
“周运。”
“是?”
“给我闭上嘴。”
周运听罢果真将嘴一闭,退在一旁不说话了。他约莫二十有六,剑眉星眼,一身玄甲腰间佩剑瞧上去十分威风,只是在燕潮见面前就犹如老虎变猫,乖巧得很。
呱噪的终于静下来,燕潮见才缓缓摊开掌心,只见一张方正的笺纸正躺在她的手中。
是方才傅四娘隐秘塞过来的。
她早前让傅二替她盯着二皇子及其幕僚,一有异动便来报给她。看来如今是有消息了。
“贵主!”旁边周运忽然开口,这次声音里带着点微讶。
“又做什么?”燕潮见不耐。
“贵主您瞧,那是不是……江世子?”
燕潮见手一抖,倏地抬眼望去,果真瞧见正前方一棵梨树下,江重礼一身白衣,正牵着马缰长身玉立。看见她的视线飘过来,不急不慢地拱手朝她一礼。
燕潮见眉心一抽,现在就即刻想打道回宫。
只是江重礼却不等她动作,缓步行至她身前三步开外处,淡淡地唤了声“公主”。
“你在这儿作甚?”燕潮见语气不善。
“自然是担忧公主贵体。”江重礼道,“公主伤势尚未好全,该待在宫中静养才是。”
这话说得燕潮见轻嗤了下,“你又知道我伤势如何了。静养不静养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有关。”
江重礼对燕潮见的火气熟视无睹,依旧面如止水。
“我如今是驸马候选,也算得上是贵主的半个夫君,担忧贵主是我分内之事。”
这话说完,在一旁的周运都愣住了。他下意识转头去看燕潮见,果不其然,只见她脸色顿时黑得如同煤炭,银牙轻咬了咬。
“江重礼,我看你就是不要脸。”
她终是没忍住低骂了声,也顾不上骑马,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吩咐:“给我拦住他!”
周运忙应声是,让其他禁军跟上公主,自己一个跨步挡在江重礼身前。
而江世子显然也没想去追,他越过周运,目光凝视着燕潮见愈行愈远的背影,待全然瞧不见后,才将神情放缓,嘴角带出一丝弧度。
“公主真是愈加的可爱了。”
周运:???
江世子乃是皇都高门贵女们的梦中佳婿,温恭直谅,玉面郎君。谁能想到竟还有这样的一面,难怪一向泰然自若的贵主每每提起江世子都会是那样的反应。
周运自觉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忍不住连连咽了好几口唾沫。
话分两头。
燕潮见穿过御街拐进一条人烟寥寥的巷角方才止住脚步。她出来时一个人也没带,这会儿身后四散了一队禁军,虽他们是在隐秘跟随,燕潮见仍觉心中不快。
若非这帮人大张旗鼓,江重礼怎会知道自己的行踪。
她晃晃袖子,展开手中那张笺纸,在定睛细瞧片刻后,细眉一点一点颦了起来。
“周运。”
“属下在。”
周运却是不知何时已跟了上来,这会儿听见她唤便从旁唰地窜了出来。
燕潮见将那笺纸递给他,“叫人查查这上头说的信物,莫要打草惊蛇。今日先回宫,等有了消息再说。”
省得江重礼一会儿又缠上来。
周运办事速度一向很快。这日燕潮见上完药,正在殿外春藤棚架下悠哉吃着樱桃,转头就收到了他汇报而来的书信。
信上说二皇子的确在今年开春时新开了一家茶馆铺子,挂在他某个蔡姓幕僚名下,平日里除了贩售茶水,就是做些买卖茶叶的生意。若不细查瞧不出端倪。
先前傅四娘给她的笺纸上说,这家茶楼内部却不做茶水生意,似乎另成体系,以用茶客介绍茶客的方式拉人入伙,如此这般成立起来的组织具体是在做什么却不得而知。
傅二郎的熟人正巧是茶楼常客,旁敲侧击一番后也只知晓了若想入会需得有一信物。那人嘴严,除此之外再不肯多说,傅二才会隐隐觉得古怪。
如今周运还查清似乎只有组织高层手里才会有信物,想弄到手并不容易。
燕潮见盯着信看了良久,似乎坠入思绪,半晌,她将手中樱桃往银盘中一扔,吩咐人将信烧了,而后换了套衣裳准备出宫。
她带了周运随行,策马奔出宫城门,就在二人要穿过御街往茶楼所在的长巷拐去时,有一人忽然出现挡在了她面前。
“公主这般匆匆,是要去何处?”
燕潮见一咂舌,心道还有完没完,嘴上也半点不客气:“我去哪儿与你何干,闪开。”
江重礼权当没听见,反而一扯缰绳翻身上马,不由分说,“公主如今贵体尚未痊愈,我不放心。”
江重礼此人最是擅长摆出君子的脸做些没脸没皮的事情,她眼下拒绝也没用,便扔出一句“随你的便”,而后打马自他身侧飞驰而过。
江重礼依旧神色漠然,一扬马鞭缓缓跟上去。
三道身影穿过熙攘的人群,越过长长的巷道,在微微飘起断线的雨帘下若隐若现。
而屋檐之上,有一墨色华服的少年郎正望着底下那三道疾驰而去的身影,雨丝滴答砸落在他如冠玉般的眉眼上,他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悠悠将手中杏桃抛向空中又接住。
“看来下手轻了点,本想让你再多躺些时日的。”
他无所谓道:“不过算了,反正也是时候了。”
他将手中短剑随手一扔,“来吧。”
他们姓容,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可是他们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容理教他用刀,教他杀人,教他如何扼杀内心的良知,教他如何做一条听话懂事的狗。
他哭过,害怕过,怨恨过,最后,他没辜负他的期望,成了容家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即便是如此,容理也一直都站在他仰起头才能看见的高处。
他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比他更懂得如何用那些刃器,如何杀人,如何才能讨得父亲的欢心。
他比他更理智,比他更无情,比他更适合做一把合格的刀。
可他却说:“容洵,容家最需要的是你。”
“容洵,你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