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下手轻了点,本想让你再多躺些时日的。”
他无所谓道:“不过算了,反正也是时候了。”
颊边的冰冷触感渐渐湿润了,是冰快化了,容洵却没将它拿开。他犹豫了下,低声道:“公主……”
“嗯?”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那是一个盛夏,我不小心打碎了父亲书斋里的茶盏。”
“我也不记得那是怎样一个茶盏了,但是当时我很害怕,害怕到哭出了声。我想,那大概是父亲很钟爱的东西,我才会怕成那样吧。”
“容理那时也在,他走进书斋,看见了地上的茶盏。”
“我以为他会抽出匕首教训我,或者,去向父亲告一状。”容洵垂垂眸,“但他没有,不仅没有,还笑着对我说‘这有什么好哭的?废物’。”
“他把茶盏的碎片捡了起来。父亲不喜欢在院子里留下人,所以茶盏打碎的事没人知道,他带着我溜去了冰窖。”
“他说,只要把这些碎片藏进冰窖深处,就不会被父亲发现。”
“……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他记得,明明是盛夏,踏进冰窖的那一刻,还是会觉得很冷很刺骨。
“我说了不会就不会,怎么,你想被阿耶揍的话我也不拦你?”
“我、我不想……”
“那就不得了,冰窖除了固定的几个下人就不会有人来,若是被发现了……”
容理停下手中的动作,侧眸瞥他一眼,挑起嘴角,笑容很冰冷,和周围那些冰块很像,那时的容洵是这样认为的。
“若是被发现了也和我无关,那时我肯定早就不在皇都了,你可以用我教你的刀法对阿耶试试嘛?”
“反正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是了。”
就算是在盛夏,冰的触感也很刺骨,伴随着微微的疼痛,他并不喜欢。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手中帕子里的冰化了,染湿了他的面颊,水珠顺着掌心滑落到他的袖中,容洵仿若未觉,眼色沉沉。
“果然还是算了。”
他说,“……再提他也无济于事。”
室内昏暗,灯罩下的烛火映得少年半边脸染上了柔和的光晕,燕潮见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闭上眼,“太好了。”
“……公主?”
“你没杀他,真是太好了。”
意料之外的话让容洵不禁一顿,他像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地垂垂眸,片刻,才很低很低地“嗯”了一声。
他没能下手。
为什么,他自己最清楚。
燕潮见将脸贴在他手心上,“容洵,我又想起一件事。”
“嗯?什么事?”
“宫门早就落锁了。”她道,“你今晚是出不去了。”
容洵点头,“等天再亮些我就——”
“所以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容洵:“……”
“公主说什么……?”
燕潮见睁开眼,“我说,你要不要上来和我一起睡?我旁边的位置很暖和的。”
少女瑰丽的容颜染上了橙黄的柔和光晕,看向他的眼睛里仿佛嵌入了星辰,容洵的手不可控地一僵,在回答她的话之前,白玉似的耳尖先红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没有为什么。”
他半掩着眸和她对视,还颦了颦眉。
燕潮见却轻轻笑了,“容三郎,你可真奇怪。”
奇怪……
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被她柔软的脸颊压住的掌心中不断地泛起层层热意,他看着她唇角的笑,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他缓缓俯下身,靠近她。
“……如果一起睡的话,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不行。”
他的声音低低的。
“不行。”
他又重复了一遍。
第一卷 第九十五章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很早,天际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半掩的窗扉照进昏暗的内室,靠在墙边的容洵缓缓睁开了眼。
丹阳殿的宫人们都已经起了,在廊下来回忙活,原本守夜的宫婢识趣地在殿外候着,到了该起的点也没进来唤人。
容洵立起身,拿了搁在岸上的药膏,回望了眼仍窝在榻上的燕潮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慵懒地半掩着眼,眸中雾蒙蒙的。
她说:“……真安静。”
的确是很安静,看来二皇子死在宅邸里的事,被圣人给压下来了。
这也是当然的,皇子被害,黑手至今下落不明,宗室和勋贵之间曲曲弯弯,若处理不好只会惹起一溜的麻烦事。
但这个事态也是压得过初一,压不过十五。
周家暂且不论,二皇子背后的叶家可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为了让圣人彻查此事,一定会想法子把二皇子遇害的事抖到台面上来闹大。
容洵这一手,把圣人原本拿二皇子制衡燕景笙的计划彻底打乱,不仅如此,还给他留下了一堆篓子。
饶是圣人,想必这会儿也该急了吧。
“公主,给我看看你的手。”容洵在她榻前单膝跪下来。
燕潮见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将右手伸到他面前。
昨夜她神志不清时,在自己手腕上留下了数道刀伤,虽多却不深,这会儿已经结了痂。
容洵轻轻撩开她的衣袖,看见了那几道细长的伤痕,燕潮见明显感到他的呼吸窒了窒。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嘛。”她安慰他似的笑了笑,“没事的。”
容洵略略垂眸,没答话,指腹沾了药膏小心翼翼涂抹在那几条刀伤上。
“公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没有说任何自己的事,只是先问她。
燕潮见想了想,“趁此机会,让圣人解了我的禁足。”
她有事要做。
“可如今我没法出宫,所以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她微微眯眼,缓声问,“…好吗?”
容洵动作一顿,被她看得几近慌张地挪开目光,却很乖地点了头,“好。”
他什么都没说,但燕潮见知道,他如今的境地并不明朗。
对于二皇子的死,圣人必须得揪出幕后黑手,给叶家和周家一个交代。
就算查到容洵头上,圣人也绝不会把容家提到明面上来,找个替死鬼的可能性很大。
但容家没事,也不代表容洵没事。
一声巨响伴随着冲撞,石桌上银盘果馔散落一地,四下顿时惊呼不断。傅二娘万万没想到燕潮见会二话不说地扇自己一巴掌,怔愣地捂住已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呆呆地抬起头。
燕潮见正晃着扇过人的那只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言不语间身周凛然威压逼得人不敢与之对视。傅家婢女皆杵在一侧,没人上前搀扶,有些胆小的直接吓得腿软在地上。
只有傅三娘抬起眼壮着胆子问:“公主这是作甚,我阿姊做错了什么要惹得公主打她?”
燕潮见视若空气,眼角余光都没往她那儿看一下。
“这便是傅家养出来的女儿?果真是泥猪疥狗。”她冷冷嗤了声,“回宫。”
说罢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身后傅家人怔怔望着燕潮见远去的背影,没一个人敢再出声。
待燕潮见步出傅家,门口周运带的一队禁军已在府门等候,见了她,瞬时松了口气,忙上前道:“贵主出行怎不知会属下一声,倘若贵主出了什么意外属下无地自容只能……”
“周运。”
“是?”
“给我闭上嘴。”
周运听罢果真将嘴一闭,退在一旁不说话了。他约莫二十有六,剑眉星眼,一身玄甲腰间佩剑瞧上去十分威风,只是在燕潮见面前就犹如老虎变猫,乖巧得很。
呱噪的终于静下来,燕潮见才缓缓摊开掌心,只见一张方正的笺纸正躺在她的手中。
是方才傅四娘隐秘塞过来的。
她早前让傅二替她盯着二皇子及其幕僚,一有异动便来报给她。看来如今是有消息了。
“贵主!”旁边周运忽然开口,这次声音里带着点微讶。
“又做什么?”燕潮见不耐。
“贵主您瞧,那是不是……江世子?”
燕潮见手一抖,倏地抬眼望去,果真瞧见正前方一棵梨树下,江重礼一身白衣,正牵着马缰长身玉立。看见她的视线飘过来,不急不慢地拱手朝她一礼。
燕潮见眉心一抽,现在就即刻想打道回宫。
只是江重礼却不等她动作,缓步行至她身前三步开外处,淡淡地唤了声“公主”。
“你在这儿作甚?”燕潮见语气不善。
“自然是担忧公主贵体。”江重礼道,“公主伤势尚未好全,该待在宫中静养才是。”
这话说得燕潮见轻嗤了下,“你又知道我伤势如何了。静养不静养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有关。”
江重礼对燕潮见的火气熟视无睹,依旧面如止水。
“我如今是驸马候选,也算得上是贵主的半个夫君,担忧贵主是我分内之事。”
这话说完,在一旁的周运都愣住了。他下意识转头去看燕潮见,果不其然,只见她脸色顿时黑得如同煤炭,银牙轻咬了咬。
“江重礼,我看你就是不要脸。”
她终是没忍住低骂了声,也顾不上骑马,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吩咐:“给我拦住他!”
周运忙应声是,让其他禁军跟上公主,自己一个跨步挡在江重礼身前。
而江世子显然也没想去追,他越过周运,目光凝视着燕潮见愈行愈远的背影,待全然瞧不见后,才将神情放缓,嘴角带出一丝弧度。
“公主真是愈加的可爱了。”
周运:???
江世子乃是皇都高门贵女们的梦中佳婿,温恭直谅,玉面郎君。谁能想到竟还有这样的一面,难怪一向泰然自若的贵主每每提起江世子都会是那样的反应。
周运自觉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忍不住连连咽了好几口唾沫。
话分两头。
燕潮见穿过御街拐进一条人烟寥寥的巷角方才止住脚步。她出来时一个人也没带,这会儿身后四散了一队禁军,虽他们是在隐秘跟随,燕潮见仍觉心中不快。
若非这帮人大张旗鼓,江重礼怎会知道自己的行踪。
她晃晃袖子,展开手中那张笺纸,在定睛细瞧片刻后,细眉一点一点颦了起来。
“周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