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侍卫,书斋外守着的宫人,想必都把燕潮见那番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圣人面上没什么神情,也没说话,这个沉默的间隔很长很长,长到马盛平都有些坐立难安了。
若公主都这么说了,圣人还不让她起来,那恐怕就不是圣人发不发怒的问题了。
这是晋陵公主要失宠了。
圣人最厌恶的就是自作主张之人,而她触到了那根弦。君王总是无情,哪怕是对嫡亲女儿。
马盛平还在胡思乱想,案后的圣人终于不咸不淡地开口说了句:“带她进来吧。”
这话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嗳!奴这就去了。”
他赶忙掀帘子出去,唤了小给使,打着伞来到了燕潮见身前。
宫人受罚后的惨状,马盛平身处这个位置,见得多了去了。
但他看着燕潮见没了血色的唇,苍白的面颊,还有打颤的背脊,到底生出了一点于心不忍。
“公主快别跪着了,官家发话了。”
之前一直一动不动的燕潮见听见“官家”两个字,才终于将目光挪到了马盛平脸上。
许是腿早就麻了,又痛又肿,她才刚一动,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往侧一跌,整个人直直摔倒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雨滴无情地砸落在她面颊上,有些痛,还很冷,她的手和腿都在发抖。
宫婢们也匆忙过来搀她起身,燕潮见无力地靠在她们手臂上,觉得四肢抽痛,是刺骨般的寒,但她却嘴角一勾,轻轻笑了。
她知道,这是圣人愿意和她谈谈了。
只要能解了禁足,之后的事,就并不难办了。
第一卷 第九十九章
燕潮见被伺候着沐了浴,换了身衣裳,这才被给使领着穿过宫廊往圣人书斋去。
书斋内依旧很静,她走进去,看也没看案后的圣人,再度双膝一跪,行礼唤:“阿耶。”
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早就红肿起来,站着时还好,磕在地上又是阵阵的痛,但她背脊依旧挺直。
“还跪做什么?起来吧。”圣人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燕潮见一动不动,“嫮儿愿一辈子在宫里陪着阿耶。”
她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
圣人终于抬起眸看她,燕潮见本就体寒,方才又淋了好一阵子的雨,此时分明脸色苍白,却不见弱态。
他没说话。
在这阵莫名威压的沉默之中,比起跪得无比端正的燕潮见,两边的给使并禁军率先发怵地咽起了唾沫。
圣人向来阴晴不定,又捉摸不透,这些贴身伺候的宫人都怕极了他。
就在他们提心吊胆之时,殿上的圣人忽然嘴角一弯,竟一改面色,大笑起来:“好好好,没想到我嫮儿竟是个这般有孝心的!”
“阿耶……”
“把公主扶起来。”圣人挥手。
旁边立马有宫婢上前搀她。
她身子略微虚晃了一下才站稳,拂开宫婢的手,定定看向圣人,“阿耶是同意让嫮儿不嫁人了?”
她一定要让他说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圣人也在看她,眸中昏暗,叫人看不真切,“嫮儿要知道,阿耶虽疼你,可阿耶是君王,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便不能反悔。”
“……嫮儿当真想清楚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用他来问,她也早就想清楚了。
“嫮儿求阿耶首肯。”她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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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圣人宫室时雨已经停了。
秋末并几个宫婢都还等在殿外,许是在哪处避了雨,身上并没有打湿。
她看见燕潮见被人用步辇抬着出来,神色一慌,可到底没问出口,等回了丹阳殿,抬步辇的宫人走了,她才敢问:“贵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与进殿时相比,燕潮见的脸色白了许多,那条极好看的百蝶裙也换了,联想到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秋末只觉得不好。
燕潮见摇头,不打算告诉她,转头问敛霜:“储宫那头来人没,太子的伤势可好些了?”
敛霜正端了茶盏过来,闻言露出犹豫之色,“方才……婢子叫下头的人往东宫去了一趟,到了门口却被拦下了。似乎是圣人下了口谕,在殿下伤势好全之前,不许人去探望。”
燕景笙的烧早就退了,伤口虽深,却没伤及筋骨,御医已经说过殿下没有性命之忧。这回就算是圣人口谕,也未免下得太迟。
简直就像是……在防着谁去见殿下。
燕潮见没什么大反应,“是吗,那日后就莫要去扰太子养病了。”
她如今可以出宫走动,圣人当然会防燕景笙和她见面。
要削弱一个人的势力,先断了他的臂膀,再隔绝他和外部的联系。是帝王惯用的手段。
圣人就是这样的人,如今离退位又还早得很,太子势头过大,于他掌权百害而无一利。
燕潮见略略喝了几口茶,就起身吩咐宫人备马,要出宫。
趁敛霜退出去的空挡,秋末拿了些药膏给她上药,一边抹一边道:“贵主不知会一声周都尉?”
“不必,我并非一人出宫,用不着叫他来了。”
秋末奇道,“贵主约了谁一起?”
燕潮见骑马奔出宫门的瞬间,眸光亮了亮,不知是因为刚下了雨,还是因为总算能正大光明地出宫,这感觉就犹如鸟雀出笼,连空气中都带着点清新的味道。
“等很久了?”她一扯马缰,在容洵面前停下。
二人约在了朱雀门前见,此时是未时三刻,雨过天晴,日头很足,容洵倚靠在墙边,额间却不见汗珠。
他摇头,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燕潮见的脸,“走吧。”说罢,一扯缰绳,翻身而上。
燕潮见没急着打马,侧眸看他,“今日就是四处去玩玩罢了,放轻松,来,笑一笑?”
容洵别过视线,只答:“我知道。”
似乎他每回害羞的时候都会很露骨地挪开目光不看她,燕潮见不由失笑,“你记不记得,我之前放了你鸽子的事,也是在这儿。”
容洵一顿。
他当然记得。
“后来我骑马跑回朱雀门没看见你,就干脆沿着街去找你,那天人又多,我找了好久好久,总算找到你了。你记得吗?那时你还生我气呢,还……”
“那不是公主的错。”
容洵打断她。
“……都怪我。”
他低喃。
“怎么成了你的错了?”燕潮见眨眼,“说到底是因为我放了你鸽子。”
容洵摇头,垂着眸子依旧没看她,只重复着一句话:“是我的错。”
燕潮见心里半点头绪没有,只好问:“那你说说你错哪儿了?”
“……生公主的气,还……吼了公主。”
就算她已经不记得了,他也不会忘记。对于她的事,他曾经对她做过的事,每一件他都记得很清楚。
容洵拧拧唇,无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我做错了很多,很多事。”
嗓音有些低沉。
燕潮见微愣,盯着他那只攥紧成拳,骨节分明的手,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一勾唇角,轻笑出声。
容洵不禁看向她,却见她正笑得弯着眉眼,眸中有星辰熠熠,她说:“没关系,我原谅你。”
手伸过来,握住了他攥紧了缰绳的拳头,她的手覆在上面,小小的,很柔软。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原谅你。”她缓缓道。
容洵滞了滞。
艳阳打在二人头顶的绿荫上,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瑰丽的面颊上投下了点点光斑。
耀眼得有些炫目,有些过分的灼热。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手背上一阵一阵地传来她的温度。
这不是幻觉,那么真实,真实得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她纤细的手握在掌心里。
容洵垂下眼帘,睫毛颤了颤。
……他的确,是被这样的她拯救了。
午时刚过的街道上,人流来来往往,很是嘈杂。
二人骑马从路中间穿行而过,燕潮见不时抬头扫着街边的酒楼茶楼,本以为能找到空着的厢房,却没想到不管哪里都坐满了人。
“咱们只怕是挑错了时辰……该晚些来的。”她道。
这些天,在燕景笙的伤好全之前,她什么也不会做,每日只管和容洵出来游街玩耍。
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是傻子才会在刚被放出宫的这个时点搞什么小动作。
他们要盯着自己,那好,就让他们盯个够咯。
“哎,那不是公……容三郎吗!”
燕潮见正在街边停了马,自头顶蓦的传来这么一道声音。她对这天生就带着股傻气的声调,很是耳熟。
抬眼一瞧,果真瞧见元五正从二楼的窗扉里探出身来招呼他们。
她不由笑了。
……正好。
燕潮见和容洵二话没说就进了元五在的那家酒楼,和迎上来的伙计打了个招呼,径自走上二楼。
上来一瞧才发现元五竟不是一个人,在他对面还坐了一个静静喝茶的江重礼。他并没有在看她,但她知道这人肯定知道自己来了。
燕潮见很不客气把元五赶到江重礼旁边,自己在他们对面坐下了,“你们早晨才去哭了一阵,这会儿倒有闲情雅致在酒楼里喝茶。”
元五愣了下,很是错愕,“公……你怎么知道我们干嘛去了?”
燕潮见挑眉,“你没告诉他?”
江重礼这时才将手中茶蛊一放,轻描淡写,“他嘴不严,不说是最好的。”
“那倒也是,还是别告诉他了。”
元五:“我听着呢?”
他没明白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又碍于燕潮见在场不敢放肆,只得偷偷摸摸抬起屁股挪了挪地方,一直挪到桌案最侧,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拍了拍对面容洵的膝盖。
哪儿想才刚碰了一下,容洵毫无预兆,一脚就朝他面门踹了过来,把元五吓了个大惊失色,好在及时伸手挡住,否则这张脸必定当场报废。
“你你干什么你!”他惊魂未尽,压低声音呵斥。
容洵扯起嘴角,也以低声回答:“还以为是只大耗子呢,原来是元五郎啊,对不住。”
元五总觉得他在骂自己,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你怎么和公主在一块儿啊?你不是已经和阴家……”订亲了吗?
“难不成……”他睁大眼,声音忽然变了个调,“公主强迫你!”
这容三虽混账了些,可奈何他生得好看啊,唇红齿白的小白脸,不说公主,他要是个女人他也馋。
元五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了好些自己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话,越想越离谱,越离谱越想,嘴唇白了,脸却红了。
容洵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没想什么好东西,眯眯眼,压低身子,挑起嘴角,“如果我说是呢?”
这回换元五愣了。
“真的?公主真强迫你啊?”
他差点没问公主是怎么强迫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