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十八章
元五的哭声三路十八弯,还带着颤音,像极了杀猪,眼泪鼻涕一股脑冒出来,看得出来是真的伤心坏了,委屈极了。
圣人知道元五是个没心眼的傻子,看他哭成这样,将手里折子一扔,“怎么告状还告到我这儿来了?”
元五继续哭:“因,因为小五打不过江重礼,只能来求圣人替小五做主了!”
圣人被他这窝囊样惹笑了,拿手点点他,看向江重礼,“怎么回事?”
哪儿知这话一说完,江重礼竟也扑通一声跪下了,“圣人,臣与她是情投意合——”
“我呸,情投意合个屁,你要不要脸!”元五气得跳起来,“我亲眼瞧见你硬抓她的手了,江重礼你这个衣冠禽兽,我当你是好兄弟,你就这么对我!我我我今天弄死你!”
他一把揪起江重礼的衣襟就要挥拳,旁边立着的给使赶忙上前把人拽住,另一个给使肃色呵斥:“圣人御前,休得放肆!”
元五被呵得背脊一僵,偷偷摸摸看了江重礼一眼,收到他的眼色,赶忙又转身扑通跪在地上哭起来,“圣人,圣人要替小五做主啊,小五委屈——”
他叽叽歪歪吵个不停,旁边几个给使脸色都不好看,就怕圣人发怒。元五郎是个拎不清的也就罢了,江世子也跟着胡闹个什么劲啊?
好在圣人面色如常,还问他:“哦,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元五噎了下,心道江重礼没告诉他啊,只得抽吧抽吧地说:“这,这我不能说,除非阿耶同意我这门亲事。”
搞了半天八字都没一撇,圣人懒得理他,又看向江重礼:“我倒没听卫卿提起这事。”
圣人拎出了卫国公,这意思就有点变了,不过江重礼依旧面如止水地俯下身,“臣今日来,就是为了求圣人首肯。”
他没点名这个求是求的什么,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圣人微眯起眼,食指在案上轻叩着,“你是认真的?”
话音刚落,他身周的氛围瞬时就变了。
方才还带着点笑意的脸上此刻已是冰冷如霜,骇人的戾气震慑得原本还在哭天喊地的元五吓得声都转了一个调,没气儿了。
江重礼在背后揪了他一下,“回圣人的话,臣是认真的。”
元五赶忙开始哭,“圣人您可别听他胡说八道,那是我的小娘子!江重礼他横刀夺爱,他是后来的,他他他不是人!”
“求圣人首肯。”
“给我闭上嘴,你这个王八犊子!你敢横刀夺爱,我就敢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忽然,“碰”的一声惊响自殿上传来,元五的声音骤然而止,是圣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案。
分明面无表情,但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圣人身周那股威压,元五吓得肩膀一跳,乖乖跪在地上又没声了。
“认真的?你?”圣人眼如鹰地盯着江重礼,“…倒是叫我意外了。”
江重礼听着他的声调越来越阴沉,缓缓垂了眼帘,还是那一句:“求圣人首肯。”
--
“贵主,储宫那头有人来报,殿下醒了。”
敛霜进来时,看见燕潮见正立在窗扉旁,手里捧着一只竹编的小马驹。她没有在看外面的朝阳,只是一直盯着那只小马驹,仿佛坠入沉思。
“贵主?”
燕潮见抬起头,“今日就不去太子那边了。”
她和燕景笙表面上仍旧是关系恶劣,礼数上的看望可不会这么频繁。
“那贵主还要出去吗?婢子叫人去抬步辇来。”
“不了。”燕潮见道,“我走着去。”
圣人的宫室离丹阳殿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无妨,走着去才能显出自己的忠诚。
燕潮见带了秋末和几个小宫婢,贺福全原本也想跟去,被她强硬地留在殿里了。
此时已经入夏,路旁的栀子花开了,秋末也没问她要去哪儿,笑着赞了一路:“贵主今日的衣裳比那花还要好看。”
小宫婢都咯咯笑着点头。
燕潮见瞥了自己身上的百蝶织绣襦裙,淡道:“可惜一会儿就不好看了。”
约莫两刻钟,她们到了明安殿。
门口的侍卫见了她,赶忙前去通报,出来时身后跟了一个给使,燕潮见把宫婢们留在了殿外,跟着给使往里走去。
那给使跟燕潮见相熟,一边走还一边说:“官家正念叨着公主呢,江世子和元五郎刚来过,这会儿已经走了。”
“他们来做什么?”
“奴不知,贵主一会儿问问官家便是。”给使笑得滴水不露。
燕潮见也冲他笑,“不巧,今日恐怕是问不了了。”
“公主?”
他纳闷看着忽然停住脚步的燕潮见,他们走的大道,穿过这个宫廊,再往前几步跨上玉阶,便是圣人的书斋了。
可下一刻,让他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燕潮见竟拍了拍裙摆,双膝一弯,径自在原地跪了下来,背脊挺直,朝着圣人书斋的方向。
他吓了一大跳,“哎哟喂,公主快快起来,这是做什么?”他想上前搀她也不敢,只能在她身前打转,“公、公主,这使不得啊!”
燕潮见有多受宠,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她要是跪出什么毛病,担责的可是自己!
“你去报给圣人,不必管我。”燕潮见并不搭理他。
给使实在不知这是闹的哪一出,犹豫了片刻,只得一跺脚,赶忙往回跑去报给圣人,心里还暗暗叫苦:这算什么事啊?
可当他颤着声音把话说完,案后盯着折子看的圣人却只说了句:“她要跪,那就让她跪着,别管。”
“可……”反驳的话被他一下子咽回肚子里,圣人向来说一不二,容不得他置喙。
看来这是晋陵公主自己做错事惹了圣人发怒,可也不好好进来道歉,却要倔着在门外罚跪。
给使瞥了眼门扉外,摇摇头,老老实实退出去了。
罢了,和他也没甚关系,晋陵公主的专横脾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又娇生惯养得很,顶多跪个一刻钟就会叫苦连天了。
这般情形,常人看来的确只会以为是公主犯了什么错。
但燕潮见很清楚,自己这一跪的意思。当然,圣人也明白。
这是忠诚,这是决意,这是在求他,在告诉他,自己始终都忠于圣人,且愿意用一辈子来守住那张图纸。
江重礼和元五今日会来找他,也不是巧合。
是她自己亲手将自己的后路抹去的。
她只要圣人知道这个。
此时临近正午,日头渐渐大了,守在外头的侍卫身着玄甲,额间隐隐溢出了汗珠,在他们的前方不远处,燕潮见就那么直直跪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
从记事起到现在,她几乎没有跪过谁,就是跪,也只是短暂的一瞬。
如今跪下来,视野突然变得很低,膝盖被大理石地砖嗑得生疼,她才总算尝到了些不适的滋味。
容洵在容家,一直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日头大了,宦官马盛平掀帘子从书斋里出来,一眼就瞅到了殿下跪着的燕潮见,到底是大总管,面上处变不惊,半点不见慌张。
他拐了个弯出去,招来小给使将圣人的口谕说了,正要走,那小给使唤住他:“爷爷怎的不劝劝圣人?就算圣人要罚公主,就这么跪着也不是法子啊。”
这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远处瞧着,公主的脸都发白了。
马盛平瞥他一眼,“你懂什么?多话,该干嘛干嘛去。”
方才江世子和元五郎跑来闹了一通,圣人虽面色不改,但恐怕是发了怒的。
毕竟驸马候选双双前来请辞这种事,说出去可不大好听。
其中的原因,恐怕是公主做了什么。否则他们二人也不会有这个胆子,尤其是江世子,自幼和公主在一起玩大,这回竟半点脸面也不给。
事情不小,怪道圣人看公主在殿前跪了也半点反应没有。
马盛平对自己这通分析很是满意。
他走回书斋旁,看见燕潮见仍旧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定定望着书斋的方向。
额角、脸颊溢出的薄汗浸湿了她的鬓发,有些狼狈,她仿若未觉,加之脸色苍白,简直像一尊石像。
马盛平是御前大总管,圣人什么脾性他可清楚,在气头上时,燕潮见今儿就是把腿跪烂了也没用。
不过他并不愿掺和此事,便候在书斋旁冷眼旁观。
渐渐地,头顶的太阳光暗下来,他嗅到了一丝青草夹杂着湿润的味道。
啪嗒,啪嗒。
如乐曲般清越的声音响彻在耳边,殿前的大理石砖上渐渐被雨滴的印子覆盖,最后完全变成了深色。
这场雨竟还不小。
马盛平暗道方才还出太阳,这会儿就下起了雨?真是见了鬼了。
早一看,燕潮见竟还跪在院子里,像感觉不到下雨似的,挺直了背脊,不动如山。
雨唰唰地砸下来,不仅没有给这夏日添上一份清凉,反而是彻骨的凉意。
她的百蝶襦裙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好在外面还披了件深色的披帛盖住。方才被汗微微打湿的鬓发如今已湿得股股分明,凌乱地贴在她颊边,睫毛上也沾了雨珠,水珠顺着她的眉梢,划过她的脸庞,狼狈得宛如一只落汤鸡。
可都这样了,她依旧没有动。
公主畏寒,身子又不好,马盛平这下有些怕这位主跪出个好歹了。他唤小给使给自己拿伞,几步奔出去,“公主,下雨了,快起身吧。”
燕潮见眼皮都没抬一下,不仅如此还道:“把伞拿开。”
“可是……”
“没有可是,难不成是圣人让你来带我进去的?”
这倒不是,马盛平哑声了下,只得将撑在她头顶的伞拿开。
他是真不知道这位主怎么想的,明知圣人气头上,却还要耍倔。
他心里叹气,将多余的伞收了,转身又折回去。
才刚跨上玉阶,外头的雨就又变大了。
耳边是清晰可闻的唰唰雨声,马盛平掀帘进内,看着仍静静瞧着折子的圣人,犹豫了下,“官家,下雨了。”
圣人没答话。
马盛平还从未见圣人对晋陵公主这般的狠心过,心底不住地就开始思量。
不过最终开口说的还是一句,“官家,公主一直这么跪着,动都不曾动过,若是弄不好,留下什么病根……”
圣人这时才终于抬头看他,“你今儿倒是话多。”
马盛平吓得忙跪下,“奴不敢。”
他替公主求情倒不是真的同情公主,只是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给圣人递个梯子,给公主求个情,是能两头讨着好的事。
二人还在说话,从外头蓦地传来了燕潮见的声音。
穿透了重重的雨声,听得格外清楚。
她说:“阿耶,嫮儿愿意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宫里陪阿耶。”
“阿娘临终前嘱咐嫮儿要听阿耶的话,嫮儿从未忤逆过阿耶,只嫁人这一件事,嫮儿没有听阿耶的话。嫮儿不愿留阿耶一人在宫里。”
“阿耶,求求您,别让嫮儿嫁人,让嫮儿一直待在宫里陪着阿耶吧。”
分明隔着重重雨声,燕潮见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含着恳求和哀伤。
马盛平愣了愣,许是没想到燕潮见会说出这番话来,下意识地看了圣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