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容洵道:“我下飞云绸缎庄。”说着,他将一把黑柄刻金的匕首放在托盘上,盘底与匕首相触,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声响。
如今的富家子弟间都流行弄一把这样精致小巧的匕首挂在腰间彰显身份,燕潮见见怪不怪,只是道:“这就是你最宝贵的东西?”
“对。”他干脆应了声。
若是从前他绝不敢让刀离了手,可如今已经没人会再要他的命了。他该习惯这一点。
从那只匕首上隐隐透出的血腥气让负责拿盘的人脸色白了白,不过他权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应声好后就去了另一边。
二人立在岸边望着下头仍僵持不下的两支龙舟,容洵似乎没什么兴趣,倒是转眸望着她,神秘兮兮的:“公主,你就不问问我那支黑绸的龙舟是谁的名下的哪个产业?”
“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罢。”
似乎燕潮见心情越差,他心情就越好,擅长的就是一个热脸贴冷屁股,还半点不觉得尴尬:“那好,我告诉你。公主下注的那支龙舟,是二殿下名下的。”
他这样说是期待着燕潮见的脸色更差几分,或者怒火冲天将自己骂上几句,可她听罢后却眼皮都没掀一下。他心底觉得有些失望:“公主?”
“你以为我会生气?”
燕潮见偏头,沉沉眸光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中。
“容三,如果你觉得我对燕景笙有姊弟情,对二皇子便是满腔怨恨,那你就想错了。”
“我只是在做我必须去做的事,和恩怨无关,同你一样。”
她只是在履行和那个人的约定。
而容洵,也不过是在执行某个人说的话,她看得出来。
这头的话音方落下,那头岸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声,原来是有龙舟已抵达了终点。赛事有胜负了。
她看着那些在最前头的红绸,扯起嘴角冲他笑了下:“恭贺你,我愿赌服输,那玉佩要如何处置,随你。”
说罢再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人群熙熙攘攘,阵阵欢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吵闹得有些听不清她的脚步声。
容洵立在岸边,静静的,就像身周竖起了一堵高墙,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说,同你一样。
他却只想嗤笑,不一样,我们是不一样的,燕潮见。一直待在阳光下的你,像雪原之花一样的你,怎么会和我一样?我们可是正反面呀。
他拿回了匕首,又伸手拽住红绳将银盘上的玉佩提起来,顺着风,玉佩在轻轻地摇曳,在不显眼的雕纹处,刻着一个小小的“嫮”字。
鬼使神差般的,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了片刻,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那个“嫮”字。
他果真变得有些奇怪了。
“这不是容三吗!”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看见虞九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正大力冲他挥手。
容洵没理他,垂垂眼将玉佩收进怀中,虞九这时已来到他跟前:“我就说你不会不凑这热闹的。”他左右打望了圈,“怪了,我怎么觉得方才这儿还有另外一个人?”
容洵现在心情很不好,懒得理他,转身就要走。
虞九忙道:“哎哎,别走啊。你之前跟我说你有心上人了,如今都过了这么久了,人家小娘子给你信儿没啊?”
容洵在前头走,虞九在后边追,奈何容洵腿长,他追得颇为费力。
“我给你出的主意你用上没啊?哎,你说话啊!”实际上虞九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他给容洵出的主意都是自己在话本子里看的。
这容三分明风流满皇都,却不懂怎么讨女子欢心,怎么得女子信赖,虞九乐呵了一阵,就拍拍胸脯保证包在他身上。
结果出了主意后过了这么久,容三也没个说法,他不由就开始有些惶惶。
容洵脚下没停,听了这话扯扯嘴角冷道:“就你那个什么英雄救美的招,我试了两回了,屁用没有。”
“没用?怎么会没用?”
“也不是完全没用,反正没多大用。”
虞九眨眨眼,话本子里可都是这般套路啊?他问:“你到底怎么做的?”
“一回让她摔下马,一回让她落了水。”
虞九:???
“你,你跟我开玩笑呢吧?”虞九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让你英雄救美,不是让你弄伤人家小娘子啊?你想什么呢!”
他忽然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眼前这人着实可怕。
容洵斜他一眼:“她身份尊贵,轻易没有需要我救的时候,我能怎么办?只能这样。”
虞九实在不明白这个“只能这样”到底是哪门子“只能”,反正他只觉得脑袋挺疼:“这个不能用,那还有别的招啊!”
容洵顿住脚步,虞九险些撞上去,便听他问:“什么别的招?”
为了人家小娘子的人身安全不能再出损招,他便含糊着道:“比如,比如……送她点她喜欢的物什?”
“她什么都不缺。”
“那,那邀人家出来踏个青?”
“她不喜欢热闹。”
容三这到底是喜欢了个什么人啊?虞九一阵无言,“那,那要不你直接强行把人抢回家算了,反正你也挺混蛋的……”这是挖苦。
可容洵听了这话,却倏地顿住了脚步。
他扭头,目光冰冷而平静地看着虞九,直把虞九看得心里发毛。随后,他像只猫儿一样眯起眼,嘴角微挑起来。
“虞九,你也有脑子灵光的时候。”
“啊?哎,哎,你别走啊!容三,我跟你开玩笑呢!”
可惜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阵阵人声掩盖,消散在了风里。
--
宦官马盛平颤颤巍巍地跪在殿下。
日落了,圣人问了几句储宫那头的情况便打算睡下,却忽听前头来报说是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一辆战车,正朝着储宫的方向去。
圣人听完描述,一向不动如山的面色竟铁青了,马盛平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圣人发了大怒,抄起砚台就砸,吓得满殿的宫人跪了个整整齐齐。
“官家息怒,奴这就拿牌子给沈将军让他从城外调兵。”马盛平道。
圣人沉默了很久。
这阵沉默久到让他额角冒出了冷汗。
“……去,让他把驻守城外的禁军全部调来宫里。”
“全、全部?”马盛平惊愕道。
皇都外驻守城墙的禁军可有千人之多,不过是一辆战车,为何要这般兴师动众?
可他不敢置喙,只敢低头称“是”。
圣人又静了会,“暗卫呢。”
“回圣人,黄昏时已经送信去了,不出意外,今夜就会抓了人回来。”
圣人冷着眸子点了头。
夜色渐深了。
燕潮见和阴家人商量完,便把这事全权托给了白念,时间紧迫,他们会彻夜赶工,燕潮见对这些不甚了解,在也只是添乱,干脆告辞回屋歇息。
可当她绕过院子,走上回廊时,忽然却觉出了不对劲。
也许是今夜太过寂静,也许是因为虫鸣声消弭不见了。
她颦颦眉,猛地调头,可已经晚了,一把刀子悄无声息地横在了她脖颈上。
“你——”
她没能把话说完,后颈就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霎时就只剩下一片黑暗了。
第一卷 第一百零六章章
皇城依山而建,西北角有一小别宫,别宫后头是一座小山。上头没什么特别的,一凉亭,一石桌,几棵杏花树。
因着偏僻又无甚风景可看,鲜少会有人去。这座小山燕潮见管它叫“小杏山”,幼时德宁皇后的病日渐加重,她不敢在人前哭,便会偷偷跑来这后山上流流眼泪吹吹冷风。
后来,她的母亲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潭水里逼她答应用命守住绞车弩图,自那以后,她再没来过这山上。
没想到又一次涉足此地,却是因为容洵的一封信。
这信是二皇子身边的一个给使送来的。燕潮见表面上和他关系甚好,一封信,不会引人怀疑。容洵这回叫她出去是为了什么也显而易见。
他倒半点不遮掩。
这是一个圈套,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可燕潮见还是决定一个人去赴这场约。
容洵为何百般讨好地接近她,又为何忽然倒戈,他究竟所求的是什么,今夜,或许终于能够知晓。
她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小杏山上很冷,层层石阶积了不少枯叶,踩在上边,嘎吱嘎吱的作响。这里仍是荒凉寂寥,和她记忆中的一样。
燕潮见暗暗抚了抚被她藏在袖中的一把袖珍刀。
那是她十六岁生辰时,燕景笙送给她的。
自五年前演完那出姊弟决裂戏码后,他们就很少见面了。之前在花苑里算一次,她十六生辰那日也算一次。
他们躲在甬道宫墙角里,燕景笙朝四周望了下,才悄悄把这把镶红宝石暗金纹的袖珍刀给了她。她抬起头有些诧异,他却冲她微微弯了眉眼。
明明他们那么相似,笑起来却不一样。
他是个很少笑的人。
或许是因为童年经历过太多苦痛,丧母,体弱多病,身为储君不得不面对周围的压力,燕潮见知道的,他其实一直都不快乐。
所以当他只是因为送了她一个生辰礼便开心得露出笑颜时,她在心底默默地想,她想让他不再忍受苦难的折磨,想让他能一直快乐。
哪怕将来他们必须形同陌路。
露在衣裳之外的手越来越冷,燕潮见顺着窄而长的石阶爬上了山顶。
夜暮深了,天际边的缺月似乎离她很近。月辉洒下来,映在凉亭的飞檐翘角上,徒添了一丝凉意。
凉亭一角阴影中,容洵抱臂站在那里。
看着踩上台阶,独自一人前来的燕潮见。
大约是知道山上冷,她在素色对襟襦裙的外边又披了一件暗红斗篷,领口绣着白色貂毛,衬得她冷淡的眉眼,尖细的下颌柔软上了几分。
容洵微微挪了挪,倚在柱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走越近,这一瞬间,耳边忽然没有了风声,没有了枯叶吱呀作响的声音,只能听见她细碎的脚步声。
他想起了那日在茶楼地下,透过那条薄薄的手帕传来的她的余温。
那条手帕他没有丢,现在就揣在他的怀里。
他本打算回去就丢掉的。
燕潮见在远处就看见了容洵,她走过去,没有走进凉亭,只是站在外边,与他隔了七步之距。
“说吧,叫我来做什么?”她问。
容洵看她警惕成这样忍不住想笑,她一向这么聪明,明明这么聪明却被逼得只能选择最愚蠢的选项,就像现在,她孤身前来,知道这是自己的埋伏,可能还知道后面树林里藏着几个二皇子的暗卫,是为了活捉她而来的。
可她还是没有选择,毫无办法,只能以身做饵。
她是那么强大,又无比弱小。
若自己只是个寻常世家子弟,一定会倾心于这样的她吧。可惜,他不是寻常人,也不会对任何人有情。
容洵垂垂眉眼,尚残留着些许缱绻旖旎的眸光刹那间消散,余下的只剩一片冰冷。
“你既然来了,就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本以为你不会来。”他直起身,悠悠往前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