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虞家向来疏离,对这几个虞家小辈更是要多不友善就多不友善,谁知这虞二娘却像个缺心眼似的,看见她摆出一张冷脸还往前凑。
燕潮见还没说话,她也不尴尬,娴熟地坐进凉亭,还跟容六娘见礼。
“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容六娘道:“公主在问我我阿兄的事呢。”她看燕潮见,“还没来得及回公主话,容家三郎是我家阿兄。公主客见过我阿兄了?”
容洵是她驸马候选的事,容六娘应该不会不知道。
第一卷 第一百零七章
江重礼一直知道容洵此人表里不一,与他冷漠的外表相比,内在却是个实打实的赌徒。
疯狂,极端且不择手段。
耳边是哗啦哗啦的风声,饱经风霜后又被放置了数十年之久的战车到底得是怎样的构造,才能像眼下这般行动依旧呢。
“来了。”
容洵将弓拉满,对准了远处的玄色影子,“还好那个密室里另有暗门,否则这车都出不来了。”
“……它能进去,自然也能出来。”江重礼轻叹,“西北宫的禁军你能靠一张弓解决,一会靠近了储宫,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嗖——”
锋利的箭自弦上飞出,划破了橙黄的天际,直穿破前方两个禁军咽喉,一击毙命。
容洵这才侧眸过来,“世子说什么呢,还不有你么?”
江重礼不答。
“而且方才进宫时我数过,宫里的禁军不过两百来人,亲卫又和他们耗了两天,你猜还剩下多少?圣人看来是没将燕景笙的把戏放在眼里。这么点人,有你和我,哦,还有这车,足够了。”
容洵说得轻松,江重礼倒不会把他的话当真。
若没有脚下这车,他们二人倒是能想法子溜进储宫。
战车没了弩的部位,杀不了人,行得也慢,充其量就是个比马车结实些的代步。
累赘一个。
容洵放下弓,又驾起了三角弩,那密室里的箭矢和弩不少,看得出来很多都是年代已久的东西。
容洵挑挑练练,把没坏的都扔上了车。
西北宫的禁军不过二十人,都是分散行动,用不着江重礼搭手,他看容洵又一箭射出,干脆抬头瞥了眼天际。
日落了,很快天色就会暗下来,等到了夜里,他们的行动会更方便些。
容洵是看准了这个么。
“为什么要把这车弄到储宫去?”他问。
“储宫里有条通向宫外的暗道,不能让禁军堵了。”
江重礼微微眯眼,“所以先前的那些亲卫都只是为了守住储宫?”
难怪他阿耶会觉得蹊跷。
既然是谋反,为何要执着于储宫,直接去明安殿不就行了。
容洵轻哼,“燕景笙聪明着呢。”
车轮碾在地上,轴与轴摩擦在一起,轱辘轱辘地直响,沉重的,无比威严的声响。
出了西北宫,禁军越来越多,容洵和江重礼渐渐没了功夫说闲话,这战车等人高,动静极大,一里开外都能隐隐听见声响,就是块活靶子。
不过好在底盘高,想上来也得手脚并用,用爬的,容洵可以趁机机会给他脑袋开个窟窿。
没过半个时辰,日头彻底落下去,天色暗了。
容洵没有点火,仿佛一只融进沉寂夜色中的黑豹,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冰冷的箭矢一支接一支从他的弩中射出,命中,换下一支。
江重礼从宫里出来,径自往二皇子的宅邸方向去了。
自上回乞儿来报过一次情况后,他就没再叫人继续盯了。
他从小出入皇城,与燕潮见这个兄长有些接触,此人多疑又城府深重,若继续盯下去难保不会被瞧出端倪。
那之后他还刻意空了两日没再接近那宅子。
这回来却是因为燕潮见。
方才在宫里将傅四娘的事说给她听,本只是为了拦她去和容三见面,没想到却看见了他还从未在燕潮见的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慌乱。
江重礼看着她神色大变,看着她话也顾不上说的匆匆离去,忽然呼吸一顿,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他其实见过一次燕潮见慌乱的模样,是在很多年前,太子病倒在严冬里的时候。
情有可原,燕景笙是她的胞弟,担心实属正常。
只是他没想过燕潮见的这份担心也会分给别人,一个非亲非故之人。
他的确没想过。
所以江重礼出了宫没有回府,而是再次来了这个宅子。
他不是燕景笙,也不是容洵,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在这盘棋局之中。
公主想让他待在岸上,不受波及,他便照做了。
可方才看见她那样仓皇的神色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燕景笙病倒时她慌乱,是因为她无法控制人的生老病死。至于应对其他的,她向来沉稳又冷静,因为那些事和人皆在她的掌控之中。
而如今她慌乱,是因为面对二皇子,没有了把握,没有了依靠。但身上又背负了太多她不敢输,也输不起的东西。这一点,或许公主自己也没察觉到。
江重礼静静站定在巷中,望着远处那一角华贵屋檐,眸光一点一点染上了凉意。
—
青鱼白日里总是很嗜睡。
如今入春,不像先前那么冷了,他却还是会在夜里被寒气冻醒。好在白天二皇子都不在府中,他不必担惊受怕,迷迷糊糊的从晨时睡到了午后才醒。
青鱼从榻上撑起身,朦胧的睡眼和散落在肩上的乌发勾出一丝别样的媚色,可惜他自己浑然不觉,偏偏头望了眼耳房的门扉。
这间耳房连着那个人的书斋,门没有上锁,他想进去是能进去的。
只是他很怕他,从前别说是自己去打开那扇门,就是从书斋里传来半点声响都会让他背脊一颤。
但是……
青鱼垂垂眼帘,腿一伸,光着脚轻轻下了榻。那个人很谨慎,他没有在这座宅邸里留一个下人。外头的喧闹透不进内院,视野所及之处只有死寂。
或许是嗜睡,记忆开始渐渐的变得模糊起来,快忘了自己的从前,忘了这个世上还有除了那个人以外的人。
“青鱼。”
蓦地,他耳边传来一道声音,有人在唤自己。很好听,虽然不太温柔,但于他而言这道声音比春日的艳阳还要温暖。
他急忙转过头想要去找那道声音,可看见的只有狭窄冰冷的四角天地。
她不会在这里的。
也不该在这里。
这样肮脏的地方,只会玷污了她。
他的眸光黯淡了些许。
二皇子的书斋很大,青鱼一个人待在里边才发现了这一点。
那个人很少踏进耳房,也不会把他带去自己的屋子,从来都是在书斋里,过了一晚,白日就走。
青鱼轻声轻脚地步到桌案前,上边摆着好几卷书,不过他没有去看,那个人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这种地方。
他想着,仰起头,望向了墙角边高高的书架。只凭他一个人,伸手是够不到的。
他顿了顿,往四下望去,看见了案几后的那张太师椅。是那个人常常坐的。
若是从前,青鱼绝不敢这样做。
他将那张太师椅拖到书架下,然后轻轻抬脚,踩了上去。
脚下华贵锦缎的触感让他不禁蜷缩起脚趾,自己只敢远远望上一眼的那一角华服衣裾,或许也是这样的触感吧。
就在青鱼恍惚地这么想着,手指尖快要触到书架内那一册书卷时,自门扉外兀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走得很快,越来越近。
平日里那个人不会这么早就回来,他心下一颤,来不及把椅子搬回原处,那脚步声已然行至门前,碰的一声响,房门被粗暴地推开。
亮光随着敞开的门扉照进来,书斋内空无一人。可该在案几后的太师椅却不知被谁挪到了书架前。
青鱼抱膝缩在书架和墙角相隔的阴影里,攥紧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他听着那道沉沉的脚步声步进了书斋内,顿了片刻,朝他藏身之处走了过来。
青鱼的脸色越来越白,额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很怕很怕那个人,他下手很重,自己的身上总是遍布青紫。
可他不能怕,他说过的,要帮公主的忙,哪怕自己对她而言那么微不足道。
那个人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打量这那张椅子,然后陡然脚下一转,步到了青鱼身前。
他知道自己躲不掉,所以埋着头,紧闭着眼,仿佛陷入黑暗便能使自己不那么害怕。
沉默,长长的沉默,寒意自上压下来,青鱼的指尖几乎快要划破了掌心。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个人终于说话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
……哎?
这个声音,青鱼倏地抬眼,看见的是容洵面无表情的脸,以及居高临下的眼神。
……不是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先前太过紧张,这会儿他倏地放缓身形,只觉得胸口犹如窒息般难受,弓起身止不住干咳起来。
容洵冷眼看着,还是一句:“你在这儿做什么?”
青鱼喘着气,别开脸不愿把眼角的泪珠让人看见,只低低道:“没什么。”
这话显然不能让容洵信服,拉长声音从鼻子里嗤了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二皇子没把你当个人,自然不知你也有心,也敢为了某个人铤而走险。”
说罢蹲下身凑近他,唇边的笑很冷:“看你这样子,是找到什么了吧?”
青鱼很怕这个人,垂着眸不敢和他对视,但蓦地又想起容洵说过自己倒戈了的话,那……
“这几日,那个人在书斋里见过很多人。”他轻道:“我隔着门缝偷偷看过一眼,只是都不认识,就只好把他们的脸全画了下来……若是容郎君能将这些带进宫给——”
“全画下来?”容洵挑挑眉,“你只看一眼就记得住?”
青鱼迟疑了下,缓缓点了头。
他不知道圣人为什么要他们死守这个空荡荡的储宫,但这些不是他们该知道的,如今的局面已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等!”
忽然,旁边一个禁军喊道,“你们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
石阶上的禁军们闻言齐齐噤了声,夜里本该很静,可储宫殿下已是战火一片,就算有什么声音也早就被淹没在了阵阵喧闹之中。
不,不对……
禁军都尉皱起眉。
似乎的确有什么声音。
可那是什么声音?
沉沉的,悠长的,嘎吱嘎吱地作响,像是木头与木头摩擦在一起,又像是什么东西碾在杂草上的声音,响动很大,显得突兀又诡异。
三日三夜不停地厮杀,已经让这些禁军的感官有些麻木。
他们手上动作不停,脑子却没能及时察觉出不对。
就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惨烈得划破了天际,禁军连同亲卫军齐齐抬眼看了过去。
那是什么?
在这瞬间,两军心底都只有这一个想法。
那是一辆巨大的,移动间连大地都在为之颤动的战车,即使隔了十仗之远,禁军也不由为它那可怖的模样倒吸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