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问:“这大半夜的,小姐不睡觉,怎么还跑到这里来了?”
苏绣一本正经地答道:“有些睡不着,就出来转转。我现在有些困了,就先回去睡了。管家也记得早些歇息啊。”
老管家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怔怔地看她从眼前走了过去。
看她背影远去,老管家背手身后,没忍住笑着摆首。
时辰已经不早了。
折腾了大半夜,苏绣虽然有些累了,但精神还是挺好,没甚困意。
于是她便趁着月色正好,在自家后院晃荡了起来。
仰头看天上明月,苏绣生了些怅惘情绪。
也不知道,裴叙回去了没有。
望月许久,苏绣终于收回了目光,准备回房歇息。
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晃荡到了一处陌生的院落。
这地方一个人都没有,随处可见的荒凉。
杂草丛生,林叶繁茂得不见缝隙,像是常年没人打理的幽深之地。
风过枝叶,带起一阵窸窣声响。
这细碎的声音响在漆黑夜里,尤为诡异。
随着窸窣声响起的,还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歌声。
朦胧空灵,响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非但不悦耳,反倒是令人毛骨悚然。
苏绣后背发凉头皮发麻,紧阖了齿关,才不至于惊叫出声。
“呜呜呜……”她被吓得一阵呜咽,忙提起裙摆,匆匆忙忙从这里离开。
等回到房间时,苏绣翻来覆去,都没有睡意。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还能听到方才的歌声。
如泣如诉地响在她耳畔,诡异……却又异常熟悉。
仿佛是梦境,又好像是回忆,她的脑海里浮现起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
那个女人将年幼的她抱在怀中,神色温柔,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将这首曲子哼出。
但那女人的脸上却像是蒙了一层薄雾,无论苏绣如何去拨,都无法看清她面容。
歌声彻夜未歇。
苏绣被这样莫名其妙的梦折腾得又惊又怕。
醒来之后,她便急急忙忙找到了郭林氏,将这首曲子哼了出来。
郭林氏听着曲子,唇角的笑意似有些苍凉。
苏绣细心地注意到,不免疑问出声:“阿娘,这首歌……你听过吗?”
郭林氏没有反驳地轻轻颔首:“小时候,你就是听这首曲子长大的。”
所以在她梦境里的那个女人,就是郭林氏?
苏绣愣了愣,说不清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沉重了几分。
她将昨夜的事情讲给了郭林氏听,郭林氏片刻诧异后,笑道:“应该是府上的婢子听过以后,就将这曲子学了过来,守夜无趣时,就随口哼了起来。”
苏绣听后,觉得在理。
她还没来得及点头应和,就被郭林氏推了推:“好了,我看啊,是你这几日在府中闷坏了,所以胡思乱想。看今日的天气这么好,你就好好地出去转一转罢。”
苏绣很想说她昨晚已经出过门了,但这事儿实在不好开口,犹犹豫豫间,就被郭林氏推上了车:“府里还有好多事情要我处理,我就不能陪你了,所以筱筱一定要记得给阿娘买西市那家的胡饼回来哦。”
苏绣挑起车帘看她,略有些无奈。
原来是想吃胡饼了,把她当丫鬟使唤来着。
但郭林氏的话也没有不从之理,苏绣轻叹一声,到底乖乖离去。
因为那首曲子,她昨夜睡得不太好,所以白日里就没甚精神。
她打了个呵欠,吩咐陪同的婢女:“我有些累,先睡一会儿,等到了西市,你再叫醒我罢。”
说完,就头靠车壁,阖眼假寐。
可没待婢女叫她,她就在半途醒了过来。
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苏绣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猛然惊醒。
她在情急之下扶住车壁,这才没至于摔倒。
车外是一阵喧嚷。
苏绣缓了缓神,而后挑起车帘,往外看去。
车外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就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整个长安城给盖住。
只留了一条青石大道。
“小姐,这里人太多了,我们的马车过不去。”车夫如是道。
苏绣点了点头,随后弯身下了车。
城里乱成这样,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罢。
站定在地面时,苏绣望着人海尽头,微蹙了眉头。
在长街的尽头,似乎有一面旗帜扬起,随风而动,逐渐在她的眼里清晰起来。
红底黄边的旗面上,书了一个“燕”字。
随旗帜而来的,还有黑压压的一众士兵。
他们从长街的另一头过来,身披盔甲手握长枪,落落挺拔,英姿飒爽。
当先的那人,身骑骏马,面色清冷,淡漠面对这人群之中的闲言碎语。
银甲加身的青年高坐马背,抿直了唇线,神色清冷,头盔半掩他面容,愈将他面部的轮廓勾勒得冷峻凌厉。
他披光而来,像极了初升的朝阳,熠熠灼目。
“怎么是他领军做帅啊?他家不都是叛军吗?”
“对啊,且不说他家里的事,这裴三公子好像也从来没上过战场罢?”
“我看他文文弱弱的,怕只能躲在营帐里边罢!”
说着,竟有人笑出了声来。
一旁的苏绣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这些话。
她紧握了身侧的拳头,疾步向前走去。
在她拨开人群走到那几人的面前时,领兵的裴叙也骑着马,走到了她的身前。
听到那边的动静,苏绣也忘了反驳,下意识地转头,向他来的方向看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道上,一步接一步向她靠近,而那马蹄声,也一步比一步沉重,像是踏在了她的心头。
苏绣愣愣看着马背上的颀长身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睛竟有些酸涩。
她闭了闭眼,等再次掀眸时,视线却模糊了起来。
而不远处的那人,也停下了脚步。
“三哥,我不许你走!”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突然从人群冲出,双臂张开,横在了大道中央。
与此同时,裴叙也勒紧了缰绳,迫使骏马高扬马蹄,停了下来。
看着突然冲出的裴蔓,他眼眸微眯,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裴蔓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才不要听三哥的话离开长安!我也不要三哥离开阿蔓!三哥如果要走的话,就带上阿蔓一起吧!”
她虽然强忍着情绪,但终究是小孩子,说着,泪珠子就像是断了线般地落下。
如今,裴家失势,他走之后,定安侯府更是没了庇护。
他本是想送裴蔓离开,秘密地保护她,可却没有想到,她一个几岁的孩童,竟能从他属下的手里逃脱,找到这里来。
裴叙看裴蔓的眼神里多了些沉重:“阿蔓听话,回去。”
裴蔓格外倔强:“三哥回去的话,我就回去!”
裴叙闭了闭眼,冷声吩咐身边的常随:“秦禹,带她走。”
随后紧握了缰绳,驱马绕过了裴蔓,缓缓从她身边走过。
裴蔓本想去追,却被他身边的秦禹突然抱起,走近了人群。
与裴叙背道而驰。
裴蔓伏在秦禹肩头,不停挣扎着,也不停呼喊着:“三哥!我不许你走!你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从威胁到祈求,裴叙都不曾为她停留过半刻。
渐渐地,裴蔓陷入了绝望,放声大哭。
不远处的苏绣静静旁观这一幕,垂在身侧的手渐握成了拳,用力到骨节发白。
为什么……会这样?
连裴蔓这样的小孩都知道这个消息,可偏偏就是她……到了今日才得知?
为什么……他昨晚没有告诉她?
她在他的眼里,果然就是个外人吗?
苏绣总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隐隐作痛,逐渐蔓延开一片酸涩。
他冷着脸骑着马,从她的身前慢慢走过。
身后的千军万马也随随他的远去,逐渐遮挡了她的所有视线。
苏绣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低垂了眼睫,愣愣看着地面。
垂在身侧的手越捏越紧,险些就要将指甲掐进掌心。
真的是……太过分了。
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她不要再喜欢他了。
第41章
从长安到边境的路程遥远,浩浩荡荡的一众军队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才终于迎着风沙,抵达了两国交接处。
裴家的那件事情,使得燕朝在之前的大战之中大败,损失惨重。
所以裴叙这次作为主帅出征,并没有人看好他。
而驻守边境的将士们更不将他放在眼里,完全将他的命令当做耳旁风。
他们之间,有一个颇有威信的将军,陈寅。
那些将士们不听裴叙的话,却很遵从这名叫陈寅的将军。
裴叙见过他几次,是个很健壮的中年汉子,说话爽快,性子也直,藏不住情绪。
所以陈寅眼底的那些轻视,他看的一清二楚。
为帅者,不能没有威信,更不能为了在军中树立威信,而对将士们施压。
这样做的话,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接下来的好几日,裴叙一直都是个挂名元帅,除了视察士兵们操练的情况、研究这附近的地形外,其余的什么动作都没有。
对他的这番举动,军中的人倒是看不懂了。
一般来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这新来的元帅就只会瞎转悠?
是真无能?还是在等着放大招?
还没等到这群将士的疑云消散,变故突然发生。
好像是敌国的人得知燕朝调兵支援,有些坐不住了,来了个突然袭击。
两国休战了大半个月,这次终于交锋,镇守边境的热血男儿磨拳搓掌,蠢蠢欲动。
本来出兵这事儿,需要向元帅请示的,但陈寅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能懂些什么?恐怕还没上战场,就被吓得尿裤子了吧!”
“陈将军说的对!”旁边有人举起长。枪,高声应和道。
于是,一行人就在裴叙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了军营,前去应战。
等裴叙勘察地形回来,已经没办法去拦住他们了。
“他们去了哪里?”裴叙微蹙眉头,沉声问留在军营的将士。
那老老实实的将士给他口头描述了一番,又在地图上为他指了指。
裴叙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指的那块地方,抿直了唇线,脸色异常阴沉。
“军中还剩多少人?”下一刻,他取下挂在旁边的盔甲,一边穿戴,一边问道。
那人答:“只剩元帅带来的那两万。”
所以,陈寅带走了军中的大半军力。
裴叙紧抿唇线,没有说话。
在最后系好头盔上的那根线时,他抬脚走出了营帐,迅速集结了两千精兵。
这些人全是父兄带出来的,他们感恩裴家,所以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对裴叙有所偏见。
在这上千人的面前,他高高举起手中雁翎刀,扬声道:“随我出战!”
落地有声,气势恢宏。
这件事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在赶去支援时,他眉间的褶子始终不能抚平。
他们前往的那个地方,虽然地势平坦适宜交战,但他们的身后却是一座大山,没有退路,只要落了败势,就只能躲到山林。
若进了山间,那就正中敌人下怀了。
裴叙越往深处想着,心底的波澜便久久不能平静。
这事,都要怪他。
等他带着援军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陈寅已带着军队上山,被敌人逼到了山脚。
他带的人不多,根本就不能和陈寅的人里应外合、顺利突围。
眼前的局势严峻,跟在裴叙身边的小将不免有些担忧,问:“元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裴叙望着那远方,微勾了唇角:“自然是……去救他们。”
“可是……”小将惊措地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群敌军,登时变了脸色,犹疑不敢近。
裴叙紧了紧手中缰绳,暂先出列。
他稍稍调转过马头,回头看,沉声道:“一切按计划行事,没有我的指示,不可擅自行动。”
小将还没来得及应答,就见他扬鞭策马而去,带起一地尘埃。
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上前,与陈寅他们并肩作战。
小将想起他在军营的吩咐,到底扬起手臂,暗示身后的士兵们退下,消失在了这边山脚。
另一边,陈寅没想到裴叙会单枪匹马地过来。
他提刀砍向靠近的敌人,温热的鲜血溅到他脸颊时,他也扭头向裴叙看去,高喊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这里添什么乱?!”
裴叙杀到他跟前,沉声应道:“我是元帅,怎么可能弃你们不顾?”
他吐字清晰,震惊的话语响在这混乱战场,震慑人心。
听到这话的,不仅是在他身边的陈寅,还有攻来的敌军。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敌军在得知裴叙身份后,更是亢奋,集中了火力向裴叙进攻。
虽说刀剑无眼,陈寅也不太喜欢裴叙,但裴叙终究是朝廷遣来的人,是安定军心的元帅,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轻易丢了性命。
陈寅权衡利弊,打算过去帮他一把。
但他太过注意裴叙那边的情况,一时间竟忘了防范,被敌人钻了空子。
敌军里的一个小兵见裴叙那边无缝可插,便将手中长枪瞄准了陈寅,在他失神的片刻,猛然刺去。
陈寅十五岁参军,直到今日,已在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所以也不可能被这个小兵轻易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