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丞才过十五,胆子小。
站在她旁边,一个劲儿地躲。
苏绣看着,莫名有些气。
也不知是气穆丞懦弱,还是气这人欺人太甚。
也许没想到苏绣这般能言善语,首领竟有刹那错愕。
但片刻后,他换了另一个说法:“那就请小娘子,务必全力以赴。”
更过分的病患苏绣也曾见过。
她见顾泽辰伤势严重,也没那个小功夫与他争辩,冷了声线,道:“阁下动动嘴皮子就能治好你家主子吗?要想我全力以赴,就请你出去罢。”
首领不肯:“若你加害我家主子,该如何?”
这无疑是在质疑苏绣的医德。
苏绣心底的小火苗彻底燃起来了,她起身,直迎男子视线,冷言道:“既然阁下这样了不得,那估计用不上我们这样的大夫了。阿丞,我们走。”
说着,就给了穆丞一个眼神,欲起身离开。
“图南,休得无礼。”身后的男子似是清醒,艰难出声,气若游丝。
但声音还是很好听的,春风细雨般温和,又带了几分虚弱的嘶哑。
为这句话,苏绣顿住了脚下步子,下意识回首。
重伤的男子当真醒转,长眸半睁,目光迷离,就像是薄雾笼罩的月,飘渺朦胧。
为他察看伤势时,苏绣只觉此人五官精致,应是个俊俏郎君。
却不曾想,他睁眼以后眸光流转,清俊生动。
在苏绣眼里,天下钱最好看。
所以她的愣怔并非为其容颜。
她察看过此人伤口,箭镞正中胸口,离心脉不过半寸。
若是旁人,早已疼得没了意识。
也不知道他是有多强的自制力,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出声呵斥手下。
被唤作图南的护卫首领闻声一怔,犹疑着上前,欲查看他伤势:“主子,你怎么样?”
苏绣听到这句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伤势,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情况不妙。
顾泽辰闭了闭眼,艰难开口:“向大夫道歉,出去。”
“主子……”风图南错愕不已,唤。
顾泽辰却不再应他,紧蹙眉头低喘一声,别开了眼。
像是被疼痛折磨到极致。
知他向来果断,不容人忤逆,风图南愣了愣,到底照做。
苏绣从来小肚鸡肠,当然不会轻易原谅他,下颔微扬,摆出一副倨傲姿态。
但风图南本就是敷衍了事完成主子吩咐,才不会在乎她是否接受。
不情不愿说完道歉的话,就拂袖而去,身后的披风摔得簌簌作响。
无赖很快取回了苏绣所要的东西。
除了把穆丞留下当下手,苏绣轰走了屋内所有人。
拔箭这种事,需要倾注所有的注意,稍有不慎,箭镞就会对伤者再次造成伤害。
苏绣必须要对病人负责。
准备得匆忙,药箱里并未备下麻沸散。
苏绣出门找了块干净绢帕,卷成团塞到了顾泽辰嘴里。
“也不是很痛。”她一边说着,一边与穆丞默契配合,利落地拔出箭镞。
顾泽辰还未回神,就为胸口的钝痛闷哼出声,下意识咬紧了那绢帕。
随即晕死了过去。
箭镞出体时,鲜血从伤口倾注而出,有些许溅到了苏绣眼睫。
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迅速接过穆丞递来的纱布,按住他伤口。
待血止住,才舒了口气,为他上药包扎。
刚刚处理好一切,那风图南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亟亟问道:“我家主子如何了?”
苏绣算是明白了。
他们根本就信不过她和穆丞,这屋内看似无人,却处处有眼线,他们在屋里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风图南一清二楚。
她突然没有力气再言其他,回答:“六个时辰以后脉象稳定,才算度过难关。”
“那家主未脱险之前,就请小娘子和小郎君,暂留此处。”风图南一揖,道。
苏绣懒懒地看他一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算他不提,她也会和穆丞留下,直到顾泽辰脱离危险。
被这样桎梏,本该是很不自在万分不悦的。
但穆丞在说了一句很饿之后获得一桌山珍海味,他非常没骨气地向苏绣表示:“留在这里真好。”
吃得正香的苏绣异常不屑地给了他一记白眼。
饭毕,苏绣把穆丞留下当人质,准备回一趟济世堂,照顾师父。
不是冤家不聚头,下楼时,苏绣和一个老熟人撞了个正着。
俊美的青年站在矮她几阶的楼梯上,狭长漆瞳微眯,薄红的嘴唇勾起淡淡笑意,几分狡黠几分邪气。
苏绣对上那人眼眸,小心脏咯噔一跳,有点慌。
第5章
“啪!”
楼下的大堂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抑扬顿挫滔滔不绝:“这苏小娘子无父无母,若非有老先生收留,也不可能有今日。但有一天,苏小娘子却得知,她父母尚存,家里还有不少的兄弟姐妹。近日,她阿兄来镇上寻她,要带她回去。苏小娘子本是满心欢喜,但没曾想,那兄长竟是个畜生,看上了自己的亲生妹妹不说,还要将她养作禁脔!不仅如此,那兄长在家中,还与父亲的小妾纠缠不清,就连小妾腹中的孩子,都是兄长的!简直是罔顾人伦、衣冠禽兽!苏小娘子得知真相,自然是誓死不从,准备去官府报案,将这歹人捉拿归案。”
义愤填膺说到这里,说书先生惆怅叹息:“可没想到,那个畜生竟绑了她唯一的师弟,以师弟的性命要挟。苏小娘子就这样,被逼上了绝路,主动找上了那兄长。”
这个小镇也就巴掌大块地,邻里都认识。
听众们自然而然地把苏绣和苏小娘子对号入座,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故事讲到这里,说书先生还描述起了那禽。兽兄长的相貌:“苏小娘子的兄长也算是美男子,有一副好皮相,面如冠玉、翩翩公子,最喜茶白襕袍。”
这样的背景音里,苏绣和茶白襕袍的青年对上了视线。
看着她,裴叙嘴角的笑意愈深。
可漆黑的眼瞳里,却折出了几分寒芒。
苏绣假装眼瞎,不认识他没看见他。
呆滞视线装作盲人,扶着栏杆一步步下去。
裴叙看她装模作样向自己靠近,长眸眯成了狐狸。
“小娘子……”他长臂一展按在栏杆,挡住了苏绣的去路,笑,“泼人脏水很有一套啊。”
苏绣依旧她的没看见没听见不知道。
想要从他手臂和栏杆的空隙处钻过去。
但裴叙早料到她这个动作。
直接提起了她领子。
苏绣就像只猫,被他揪住了后劲,生无可恋地一动不动。
“苏小娘子不跟我解释一下吗?”裴叙保持微笑。
“解释什么?”苏绣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反问。
裴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她抬起了头,泪眼朦胧地与他对视:“阿兄已将我逼迫到这般境地,我还能如何?只要阿兄能放过我师弟,我什么都答应你。”
说完,不堪其辱地别开脸,伸手捂唇。
还特别矫揉造作地翘起了兰花指。
裴叙:?
“三公子……”跟在苏绣身后监视她的顾氏家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可思议唤出声。
裴叙:???
裴叙烫手山芋般把苏绣丢开了。
脱身的瞬间,苏绣捂脸跑了。
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般。
看她跑远,裴叙一手叉腰一手扶额。
头疼。
这女子……简直是厚颜无耻。
裴叙气得想不出其他形容词了。
他不和这种人计较。
裴叙呼出一口气,一拳砸在了旁侧的栏杆上。
“砰——”
一声闷响,惊得众人齐齐看来。
“那人茶白襕袍,该不会就是苏大夫的兄长罢?”
“定是他没错,方才我还见他与苏大夫一起。”
“对,苏大夫还哭哭啼啼地跑了!”
“这人欺人太甚,我们得替苏大夫讨回公道!把他抓进大牢!”
……
还好裴叙反应快,在义愤填膺的淳朴镇民围来时,他就闪身出了客栈。
先跑一步的苏绣都没他快。
苏绣还在客栈里边躲裴叙。
害怕被找到,她猫着身子混在人群。
一不小心就和旁人撞到,重重地摔倒在地。
“嘶——”苏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身前的人。
是个男子,不像是镇上的人,有点陌生。
但细看之下,却又生出了几分熟悉感。
苏绣凝眉想了许久,都没回想起这人是在哪里见过。
“小娘子没事罢?”顾着男女之防,男子没有伸手拉她,只微微屈身,噙笑问道。
倒是亲和。
苏绣微笑着摇头:“无碍。”
本来就是她不小心,把人给撞到了。
挣扎着站起后,她向其致歉。
男人性子温和,轻笑摆首:“我没事,小娘子可要小心才是。”
苏绣对这男人生出不少好感。
她离开一段距离后,回头看他。
却见他仍在原地,紧蹙了眉头,似在沉思。
客栈离济世堂还是有些距离。
但坐上顾家的马车,也没用上多久的时间。
苏绣见食盒里的饭菜尚有余温,就直接提上了楼,为穆青布膳。
“今天还真是丰盛。”穆青惊叹出声,眼里都快冒光了。
苏绣为他递上食箸,道:“这桌饭菜,是用你的穆丞换的。”
穆青和穆丞虽是同姓,但却不是父子。
穆丞也是穆青捡的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所以穆青就给他瞎取了个名。
不像苏绣,被捡到的时候,身上穿了破破烂烂的苏绣衣裳,就叫苏绣了。
穆青闻言一惊,筷子都不敢接了。
苏绣笑:“是医治的一位贵人请客。”
趁穆青用膳时,苏绣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带到客栈。
客栈那里的病人若不守着,怕会出事。
看那人非富即贵,不像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要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临行之前,她找隔壁包子铺的张大娘帮忙:“大娘,我和阿丞都不在医馆,如果医馆发生了什么事儿,能不能麻烦您来客栈告知我一声?”
张大娘热心肠,当即就应下了。
离开的这一会儿,有穆丞在顾泽辰床前守着,也没出什么事儿。
苏绣为他重新把脉,发现他脉象已趋稳定,就放心地坐在一旁看医书。
不知不觉,就已到夜里。
穆丞早已犯了困,一个劲儿地打呵欠。
苏绣看不惯他没精打采的颓靡模样,嫌弃地把他踢了出去。
整整一晚,她就睡了和风图南换班那一会儿。
等翌日清晨,顾泽辰情况稳定,苏绣这才如临大赦,倒在了隔壁床榻,准备补个觉。
还没和周公见上面,她就被人从被窝捞了出来。
“师姐!不好了!济世堂出事了!”穆丞费力地拉扯她被褥,一阵大呼小叫。
苏绣的脑子里一团浆糊,眼皮也睁不开。
她迷迷糊糊地问:“是济世堂的房顶塌了还是药柜进老鼠了啊……”
“林三娘死了!吴老二说是我们把她给毒死的!带着官府的人在济世堂门口闹呢!”穆丞心急如焚,一股脑地把事情全盘托出。
“什么?你再说一遍?”几乎是一瞬间,苏绣就清醒了。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睖睁了眼看他,眸底满是不可思议。
“三娘死了!”没想到那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会死,穆丞几近崩溃,带着哭腔吼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他眼眶也红了。
在他的吼声后,苏绣愣怔了许久,才勉强稳住心神,摇摇晃晃下榻,给穆丞抹了把眼泪。
听穆丞描述,这不像是小事。
苏绣着急赶回济世堂,连前来答谢的风图南都未曾搭理。
甚至还冒冒失失撞到了他。
这事闹得大,风图南也有所听闻,当即给他们安排了马车,快马加鞭赶回。
济世堂外人满为患,被堵得水泄不通。
苏绣被人推搡了几把、狠踩了几脚,这才狼狈不堪地挤到门前。
林三娘的尸体被横放在地上,双眼紧阖,唇色发黑。
的确不是病亡,而是毒死。
苏绣随师父初到此地时,接受到的第一份善意,就是这个女人给的。
师父师弟都是男人,她有很多事情都难以启齿。
是林三娘教如何用月事带,为她挑选脂粉首饰。
虽然……她并不爱捯饬自己。
看着那女人的苍白面孔,苏绣骤失了所有力气,扑倒在了她身前。
她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唤:“三娘……”
话音刚落,就被一边的吴老二猛地推开。
他把瓷瓶摔在她跟前,破裂的瞬间,棕黑的药丸一道滚落。
骨碌碌滚到了苏绣的身侧。
她捡起一粒,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这药丸,确是几日前,她赠与三娘的。
“你这个恶妇!”吴老二伸手指她,怒吼,“就是你给三娘吃了这毒药,三娘才会死的!”
他带来的衙役在旁解释:“我们查验过了,药里掺了**,吴林氏就是吃了这个药,毒发身亡。而这个药,是你拿给吴林氏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