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巨大的落差令裴叙缓了好一阵,才终于抬起头来,与眼前人对视。
却在不经意间,和苏绣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还泛着盈盈泪光,分外动人。
但对视一眼后,她便怯怯躲到了那中年男子的身后,一边掩脸啜泣,一边颤声说道:“阿爹,你可算来了,这登徒子……他刚刚趁人之危,非礼我……”
裴叙:?
这是哪一出?
他哪有非礼她?
不待裴叙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郭伯言就气势汹汹地向他走了过来。
那阵势,恨不得要将他活活撕裂一样。
裴叙想要解释,可还没等他开口,郭伯言却突然顿住,收回了拳头。
借着明明灭灭的灯光,郭伯言看清了裴叙的面貌:“竟然是你。”
裴叙顿了顿,忙向他一揖,道:“言瑾见过郭伯父。”
郭伯言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裴叙嘴唇翕动,有意解释,但却有旁人注意到这边情形,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裴叙,你杵在这里作甚?没见我们正忙吗?”手扶腰间陌刀的裴令安走向裴叙,没忍住扬手给他一个爆栗。
行军之人,力道没个轻重,被郭伯言这么一大,裴叙顿时失忆,把要说的话给忘了,捂住吃疼的脑门愣在原地。
教训完裴叙以后,裴令安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郭伯言父女。
裴令安和郭伯言是同僚,也还是未来亲家,见面以后,也还是要寒暄一番的。
趁他们寒暄的空档,裴叙也缓了过来,想起了眼前的这个大误会。
郭伯言是他的未来岳父,媳妇还没到手,岳父不能得罪。
裴叙组织了一下语言,掀起眼睫往郭伯言的郭伯言的方向看去,却在不经意间,撞上了一道狐狸般的狡黠目光。
前一秒,那狐狸般的姑娘还在对他做着鬼脸,下一刻,她就像是换了个人般,怯怯躲到郭伯言身后,仿佛受惊的小兔子般,颤声低唤:“……阿爹。”
这故作可怜的姿态,还挺奏效。
与老友寒暄的郭伯言在听到女儿的唤声后,终于想起了非礼女儿的这个“登徒子”。
可这登徒子的父亲,竟是他眼前的老友,他们两家还有一段口头姻缘。
一时间,郭伯言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话说重了,怕伤了两家和气;不轻不重地把这事给揭过去了,又觉得没为苏绣出口气,心里怪不舒畅的。
他犹疑的空档,正是裴叙出手的好机会。
裴叙拢了拢广袖,欲向郭伯言俯身一揖,开口把误会解除。
但天不遂人愿,总有人的嘴封不住。
“报——”喧嚷的夜空下,一声高呼由远到近,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身骑枣红骏马的戎装少年勒紧缰绳,不待骏马停稳,便飞身落地,亟亟向他们奔来禀报:“叛军走投无路,火烧宣政殿,陛下被困其中,至今……至今生死不明!”
圣人的安危,关乎着天下的安危。
在场听到的人,无不震惊原地。
裴令安征南闯北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护这个国家的安宁,如今天子罹难,他纵是见惯了生死,也不可能在此刻镇定。
缓了缓神后,他叫上身边裴叙:“进宫!”
他们一走,此处便没有了主心骨,所以在临行之前,裴令安将这里的事情悉数转交给了郭伯言。
郭伯言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在这危急存亡之际,也不可能为私人恩怨撒手不管,当即应下裴令安的请求。
丞相谋反,圣人遇难,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裴茵好歹是宫中女眷,身份贵重,在裴家的人赶到以后,就被人送回了宫里。
所以,留在这荒野战场的,就只剩了苏绣一名女子。
郭伯言担忧女儿的身子撑不住,便安排她先离去。
为护她周全,他还将自己的贴身护卫支配给她。
方才在生死一线捡回一条命,苏绣难免有些倦怠,再者,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听郭伯言的话离开。
坐在马车上,苏绣挑开车帘,留恋地看着父亲:“阿爹,你可要早些回来。”
染上疲倦的声音软糯,郭伯言勾了勾嘴角,点头应道:“好,筱筱就在家里,安心等阿爹回去罢。”
“驾——”车夫低喝一声,驱马离去。
坐在颠簸起伏的马车上,苏绣终耐不住劫后余生的沉重倦怠,闭上了眼睛假寐。
模模糊糊中,她的脑海里浮现起毒蛇死前的画面。
那蔓延的猩红就像是一把利刃,瞬间将她的倦意切断。
苏绣猛地睁眼,被那种惊惧的感觉压迫心头,止不住地大口喘气。
毒蛇……为什么会对左相下手,为什么会对他的生父下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苏绣缓缓抬手,按住了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安抚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她会如此不安?
她总觉得,事情没有她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毒蛇不像是那种冲动的人,起码,他不可能会在背水一战时,对自己的战友、自己的依靠下手。
这其间,一定有什么问题。
可裴叙与毒蛇交手多次,不会不清楚毒蛇的为人,但裴叙为什么没对毒蛇的异常举动感到怀疑呢?
难道,他对此事早有预料,知道这其间的隐情?
苏绣紧蹙了眉头,如何也不能将情绪稳定。
她的心跳就像是击鼓一般,一下接一下,重重地打在她心口,仿佛在下一刻,那跳动的心脏就会从她的嗓子眼跳出。
“砰——砰——”
急促的心跳声,终于在马车骤然停下时,沉入了深渊之底。
苏绣屏住了呼吸,轻颤着指尖去将车帘挑起。
朦胧月色泻入眼底,随之而来的,是冰寒刺眼的刀光。
一把陌刀,搭在了她的颈侧。
刀刃紧贴她肌肤,一点一滴地将那杀意注射入她体内,激起她的战栗和无边恐惧。
手持陌刀的那人站在月下,瘦削修长的身形被月色勾勒得清冷肃杀。
“我可算找到你了。”那人勾起嘴角,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
第50章
苏绣对上他视线,不可置信地睖睁了双眼:“是你……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是吗?”逆着月光,男人缓缓地在她跟前蹲下,随他的动作,架在苏绣颈侧的陌刀也轻轻一动,没入了她肌肤。
鲜血自伤口溢出,殷红的色彩添到她的嫩白皮肤上,格外醒目。
被刀刃压迫的经脉剧烈地一跳一跳,将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
苏绣没忍住倒抽一口冷气,她毫不畏惧地对上身旁人目光,冷笑出声:“看来,你是意识到那样死去太便宜自己了,所以想死得更惨烈一些?”
毒蛇不怒反笑:“还是你了解我。一箭穿心太没意思了,都没个陪葬,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拉你在黄泉路上陪聊,倒也不错。”
说着,他向苏绣缓缓凑近,呼出的气息扫过她脸颊,激起轻微战栗。
苏绣皱了眉头,厌恶地偏过头去。
她的反应悉数落入了毒蛇眼里。
毒蛇愣了愣,瞬间敛了笑意。
苏绣没去看他,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他这些变化。
毒蛇看着她侧颜,下意识地紧阖了牙关。
片刻后,他收剑入鞘,在苏绣惊愕回首时,给了她一记手刀。
苏绣猝不及防,眼前的世界瞬间被铺天盖地的黑暗所淹没。
当她再次醒来时,她已不在马车上。
后颈还在隐隐作痛,苏绣抬手按住脖颈,没忍住倒抽一口冷气。
“醒了?”清冷如冰棱的男声响在耳畔。
苏绣闻声一愣,瞬间顿住了动作,意识清醒了大半。
毒蛇竟然没有杀她。
苏绣抬首,向声源处看去。
首先落入眼帘的,是点点跳跃的火光。
毒蛇半蹲在篝火后边,任暖光勾勒出他容颜。
半明半昧之中,更给他的面容添了几分若即若离的魅惑之意,危险又魅惑。
“你到底要做什么?”苏绣简单检查了着装后,扫视四周,问他。
这地方破败不堪,到处都缠绕着白色蜘蛛网。
苏绣挣扎着想站起,但却扬起了满地的尘埃,呛得她不停咳嗽:“咳咳……”
毒蛇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用手里的树枝去拨动火苗,使眼前的篝火烧得愈旺。
他道:“自然是做我要做的事。”
这根本就不算是回答。
苏绣心知他不会告诉自己答案,便也不再追问。
手脚并未被束缚,想来是毒蛇不担心自己会从他手里逃脱,便没有多加防范。
这盲目的自信令苏绣一阵暗嗤。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四下环顾。
毒蛇似看出她在想些什么,冷声笑道:“在我手里,你逃不出去的。”
苏绣也笑:“我何必要逃?反正会有人来救我。”
有几缕月光穿过窗户,在地上落下几点清冷光影。
看样子,还是在夜里,她应该没有昏睡太久。
既然如此,那他们很有可能还在城内,只要还在城内,那她就有很大的把握从毒蛇的手里逃脱。
苏绣敛了目光,低垂了眼睫。
她信心满满,毒蛇竟异常沉默,没有反驳半句。
察觉到这点,苏绣微蹙了眉头,扭头往他的方向看去。
他并没有看她,只盯着眼前的篝火,似在思考些什么。
苏绣向来猜不透此人心思,见他沉默,也没再说话。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保持着缄默,夜里寂静,偶有几声虫鸣,愈显得屋内气氛沉重压抑。
苏绣被这长久的静默憋得心烦,试图找借口离开毒蛇视线,但无论她说什么,毒蛇都不肯退让一步,允许她离开。
“我想如厕你也不让我走?”苏绣怒道。
毒蛇用树枝拨了拨篝火,说:“何必如此麻烦,就地解决不是挺好?”
苏绣咬了咬牙:“你是畜生,我可不是。”
毒蛇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要杀我的话,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苏绣抱臂胸前,满不在乎地说道。
毒蛇没有应她。
苏绣本来也不愿意同他多言,轻哼一声,别开了视线。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沉默将细碎的声音放大,篝火燃烧的刺啦声回响在空旷的屋内,时时刺激着耳膜。
苏绣被这声响扰得心烦,躲到角落里坐下,闭上了眼睛假寐。
索性也避开了与毒蛇的继续交谈。
毕竟夜还很深,她闭眼以后,竟沉沉睡了过去,陷入了纷乱冗长的梦里。
屋外夜色如同浓墨铺洒,伸手不见五指。
但皇城之内的宣政殿,却有熊熊大火将深夜点亮。
华服的少年负手站在殿前,端着与他年纪不同的老成姿态,眼睁睁看着大火吞噬殿宇,微勾了嘴角,似在愉悦地欣赏美景一般。
他身旁的齐统领单膝跪地,拱手作揖:“恭喜宁王,重登皇位。”
闻言,宁王垂眸看他,微抬了眉梢:“能有今日,齐家功不可没。”
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又回来了。
燃烧的殿宇化作宁王眼底的小火苗,似也将他心底的什么点亮。
这场大火烧了一夜,直到天明,才终于被扑灭。
火光熄灭,朝阳却升起,将整个世界照亮。
也将梦里的人唤醒。
苏绣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长,又好像很短。
梦里有一个很大的庭院,院里树木郁郁葱葱,万年青的叶子苍翠欲滴,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极了流光溢彩的绿宝石。
在枝叶落下的斑驳阴影中,她一下接一下地踢着毽子:“十八、十九……十……”
她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十九过后是什么数,一愣神的功夫,毽子就掉在了地上。
她难过地俯身去捡,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眼睛的主人趴在墙头,分明是与她同样的年纪,却故作老成地拧了眉,直直地看着她。
她不解地对上那少年的视线,弯了眼睫笑:“哥哥,你要跟我一起踢毽子吗?”
但少年并未应她,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了墙头。
只剩了探出矮墙的葱绿枝叶,孤零零地随风摆动。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都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疑惑地往那面墙走去,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刚抬起脚,身后就有人叫住了她。
女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灵又温柔:“筱筱,你在那边做甚?还不快过来。”
她愣了愣,很乖巧地转过身,往声源的方向小跑过去。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女人。
明明她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但眼前就像是有水雾一般,模糊了她的视野,让她看不清那女人的面容。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抬手揉了揉眼。
与此同时,那女人也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她脑袋:“真是的,不说一声就到处乱跑,让阿娘担心死了。”
闻言,她愣了愣,抬起头来,对上了女人的眼。
那双眼睛漆黑又温柔,像是蒙了雾的星子,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情。
她对上那双美丽的眼睛,愣愣出声:“阿……阿娘……”
可还没等到那女人回应,苏绣便清醒了过来。
梦里的院子和陌生女人悉数消失,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破败不堪的房屋,还有正对着她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