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走向谢翊车帘前,压低声音,生怕旁人听见,“临走之前,本王尚有一事要向贤弟求证。”
“但说无妨。”谢翊揭帘,连敬语都不屑再用。
七皇子蹙着眉,咬牙狠狠道:“贤弟当初归顺于我,是否是为了借我之力,将这命相女推上朝堂?!”
谢翊未答,只是笑。
一声、
两声、
三声。
声声笑得七皇子汗毛直立。
须臾之后,谢翊微扬手,落了帘。
他朝车夫摆手,示意朝前头阻拦的人群中驶去。
车夫是谢翊从军中带出来的,明白军令如山,得令后迅速扬起马鞭。
两旁拦人都是怕死的京中大官,飞快地闪到两边。
谢翊笑意不绝,得意抛下一句:“殿下还不算蠢笨。”
绝尘而去。
*
傍夜,七皇子府中一片闹腾。
白日里在谢翊那儿寻着的不开心,七皇子打定主意要在今夜全讨回来。他先后召了数十位姬妾进寝殿,起舞吟唱,笙歌不绝。
寝殿外的长廊上,江边客疾步入内。
他一早就从文官那儿得知了午门外,七皇子与谢翊起争执一事。
实则,早在谢翊主动投诚的那一日起,江边客便起了疑心。只可惜,兵权对于手上武力稀缺的七皇子而言,委实太过诱惑。谢翊放了京畿外三处兵马,这么大的一杆饵,七皇子上钩也是理所应当。
江边客唯一后悔的,便是没能让七皇子在谢翊一事上及时止损。
而如今,谢翊已与七皇子撕破脸皮,正是他最好的谏言机会。
不顾太监劝阻,江边客推开殿门,大步踏入。
见七皇子正怀抱殷灵子,听曲赏月,一片悠然,他眉头不由一蹙。
行至七皇子跟前,他飞快拔出剑,横向那数十位奏乐、舞蹈的姬妾,冷声道:“滚出去!”
江边客弑杀成性的名号,在府里无人不知。
众人见状,立刻作鸟兽散了。
七皇子单手捏着夜光杯,紧抿着唇,“本王难得寻个乐子,爱卿也要阻挠。”
先是谢翊忤逆,如今江边客又来一套。七皇子越想火气越大,最后直将那上好夜光杯,摔倒了江边客脚前:“一个个的,都反了不成?!”
江边客收剑,跪下去:“殿下您请三思。如今陛下重病,今日朝中百官还扬言以命相女冲喜,如今您却悄然在府中笙歌一片,若被太子一派暗线知晓,有心传扬,落进陛下耳朵里,咱们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岂不白费?!”
江边客字字恳挚,总算唤回了七皇子一点理智。
七皇子凝神须臾,豪迈拎起酒坛,痛饮好大一口。
片刻后,他又将那酒坛递给江边客。
江边客见状,兜头将那烈酒一饮而尽。
七皇子大悦:“不愧为本王麾下肱股重臣,爱卿爽快。”
“谢殿下赐酒。”
说完,江边客将那酒坛往地上用力一掷,原本完整的酒坛子顺便炸裂成无数细碎瓷片。
回想起午门一事,七皇子仍旧气恼得很:“午门谢翊断义一事,爱卿听说了吧。”
江边客点头,“谢翊本就非诚意归降。”
“是本王勿信了,当初该听爱卿的。”
“兵权诱饵在前,殿下入他套,也是人之常情。”
“好在还有爱卿帮扶。”
“殿下放心。”江边客屈膝,半跪下去:“江边客定当誓死效忠,鞠躬尽瘁。”
“得你此言,本王便放心了。”
七皇子长长叹了口气,扶江边客起身:“命相女一事,因谢翊所为,我方已失了先机。爱卿你看,此事该如何补救?”
“臣认为,无需补救。”
“无需补救是何意?”
江边客神情凛然,一丝不苟地思忖道:“而今朝局混乱,命相女为太子及殿下所争抢,那辰南王世子更是跳出来求娶。如此情况下,臣认为,陛下既已在朝堂上明言国师不可嫁人,定然不会轻易将命相女指婚给任何一人。如此一来,静观其变,方为上道。”
江边客所言有理有据,七皇子扶着下巴,未置一言。
正当七皇子点头,似有应允之意时——
蓦地有一道清灵嗓音自纱幔后头而来。
“妾身倒不这么认为。”
第66章 妖精
殷灵子撩帘, 以一袭轻薄如蝉翼的红纱衣, 出现在二人眼前。
她赤着脚, 以足尖点地, 每行一步, 衣袂翻飞,如蝴蝶翩翩。
塞北女子, 天生鼻梁挺拔,眼眸深邃。南施国坊间有传言, 塞北女人都是天生的妖精, 一双眼能吸人的魂魄。
当下, 她身姿窈窕,引人垂涎, 尚未走出几步,七皇子已迫不及待迎上去, 动作暧昧地将她团团抱住。
七皇子刮了刮她的鼻梁, 语气玩味:“哦?你一塞北女子,还懂政见?”
殷灵子不轻不重地搡了记他的胸膛,像在撒娇:“殿下可别忘了,妾身父亲可是塞北有名的清官, 在塞北也算半个政客呢, 塞北州牧偶有困惑,都要上我父亲那儿寻封书信解惑呢。”
“如此道来,你是承袭你父亲智慧?”
“那是自然。”
“那爱妃倒是说说看,有何高见?”
七皇子上挑唇角, 笑意狡黠。
他让殷灵子说话,只是以之作为男女之间情趣,压根不准备将她所言,放进心上。
然而,令七皇子未料到的是,殷灵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道出的每一句话,字字戳中他心中痛点。
“既然殿下要求,那妾身便学着父亲的样子,来给殿下分析分析。”
殷灵子是七皇子府上最受宠的妾室,方才,七皇子酒酣之时,早将午门一事全然倾诉于她。殷灵子哪里不懂,那便是七皇子的症结所在。
她以食指在七皇子下巴胡茬处打圈,娇娇地笑:“命相女既然愿在午门同谢翊一道离去,便说明两人早已沆瀣一气。若谢翊不为殿下所用,那命相女定然也不能。如此一来,若有朝一日,二人联手被太子一派掳了去,那对殿下这方就万万不妙了。”
殷灵子声声击中七皇子心房。
七皇子拥着她,紧皱着眉,显然是听进了心上。
江边客察觉不对劲,呵斥她道:“朝堂政事,岂容你妇道人家胡言乱语!更何况,谢翊何等桀骜,岂是太子小儿轻言游说的!”
江边客咄咄逼人,殷灵子被吓得直逼出两滴眼泪。
她捶着七皇子胸膛,撒着娇告状:“殿下,江大人吼妾身。”
七皇子捉住她的手,心疼道:“别怕,本王给你做主,继续说。”
得了七皇子应允,殷灵子自他怀里探首,朝江边客粲然一笑。
她眼中恐惧全无,剩余的只是恃宠而骄的挑衅,“照妾身看,这臣子归顺同伺候人是一个道理。人心难测,不如靠自己来得妥帖。”
“爱妃此言何意?”七皇子问。
殷灵子目光灼灼,与江边客对视。
深邃灵动的眼,弯起浅浅一个弧。
她笑容娇俏,可说出的每一字眼,却字字带刺,与江边客分立成两派:“殿下,命运这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叫命运。掌握在旁人手里,那叫任人宰割。照我看……”
“如何?”
“杀了他们二人,一绝后患!”
殷灵子拨弄着发,看似神色温柔,实则字字狠戾。
“荒唐!”江边客哪容得女子挑衅,他怒极拍案,“谢翊剑术排名上京前三,诓论我江边客,便是府上任何一员武将,亦夺不了他的命。殿下可别忘了,谢翊是从战场上出来了,徒手挑百人,并不在话下!”
江边客所言在理,七皇子沉默不言。
殷灵子不慌不忙,绞着发丝,语气娇柔:“妾身不懂权谋,亦不懂剑术,但妾身知道,殿下未来便是妾身未来。没有一个妻妾,是希望丈夫坏的。”
七皇子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知道你是一片好心。”
殷灵子见状,语气轻飘飘地,在七皇子耳旁吹风——
“若谢翊二人杀不了,那便杀了太子呗。如此一来,皇嗣仅剩八皇子一脉,殿下还愁皇位不在殿下掌中?”
“大胆!”
江边客剑出鞘,却被七皇子摆手制止。
七皇子放开殷灵子,负手思索。
其实,他不是没对太子动过杀心。只是,若此事东窗事发,必将害他全盘颠覆。固然杀太子对他而言获益良多,但七皇子却迟迟不敢动手。而今谢翊反目,命相女背弃,七皇子已感知大局不妙。若当真无所作为,或许真当如殷灵子所言,任人宰割了……
可七皇子下不了决心:“那可是本王的亲弟弟。”
“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殷灵子看穿他的犹豫,不经意提点道,“殿下不还有京畿外的三处兵马嘛,即便东窗事发,皇位亦尽在囊中。”
“爱妃所言甚是!”
提及那三处兵马,七皇子心中大悦。
当初,得亏他早有防备,将那三处兵马的首将都换做了底下要员,如今那三处兵马已尽在掌握。殷灵子不愧为塞北官员之女,所道之言字字皆为七皇子心中所想。
思及至此,七皇子大笔一挥:“而今我方占据优势,若不乘胜追击,待太子一派招降闻月、谢翊,加之西南兵权,岂不就坏了。江边客,即刻派令下去,整顿京畿外三处兵马,时刻准备。”
江边客一惊,半跪下去:“殿下,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爱卿不必多言。”七皇子决断道。
殷灵子也见缝插针:“眼下晔帝病重,若医治不及,小太子指不定哪天就即位了。届时,什么都晚了呀。”
七皇子应允点头。
不顾江边客反对,执意道:“三日后便是祭天大典,按我朝惯例,将由国师为皇嗣奉上圣水。到时候派人在那圣水中下毒,直指命相女已归顺辰南王一派,因辰南王府觊觎王位意图谋反,方才对皇嗣下毒。到时,即便太子不死,也定能将二人拉下水。”
七皇子对该计很是得意,语毕,便哈哈大笑起来。
殷灵子盈盈跪下去,奉承道:“殿下妙计。”
“爱妃过奖。”
七皇子拿食指勾起她的下巴,笑意悠悠。
殷灵子朝他抛了个媚眼,提点道:“恕妾身多嘴,塞北有一种冰鳞毒,鲜少为人所知。它毒性甚快,一个时辰便能要人性命。可若能及时服用解药,定药到病除绝无后患,此冰鳞之毒委实适合殿下本次计谋。”
“好!”七皇子愉悦,“若此事事成,皇妃之位便是爱妃的了。”
“谢殿下!”殷灵子大喜过望,又补充道:“到时那毒药,殿下定也要服上一杯。”
“为何?”
“殿下染毒,便能以此障众人之目,撇清关系。”
七皇子眸子一亮:“爱妃妙计,可此毒发作迅速,该如何解毒?”
她继续道:“殿下自今日起,务必假借妃子重病名义,在坊间四处寻访神医。到时,殿下只需将解药随身携带,待服毒后,要求回府由坊间名医诊治,并在遣送回府的路上,不落痕迹地服下解药,定不会引人怀疑。若东窗事发,以神医治病名义搪塞过去便是。”
“好主意!”七皇子下令道:“再派人集结兵马于京畿,定然锁定胜局!”
“殿下妙计!恭祝殿下!”殷灵子扬袖,磕头跪拜。
七皇子得意扬起唇角,笑意诡谲:“谢翊既然出尔反尔,也是时候叫他知晓本王的厉害了。”
七皇子俨然已视殷灵子所言为解毒良药。
可江边客却觉着,殷灵子作为塞北清官之女,竟懂得如此阴谋诡计,实在让人惊讶。在殷灵子受宠之后,江边客也曾调查过殷灵子背景,殷灵子的背景委实干净得很,不似假造。
如果换做平时,对殷灵子此人,他也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了。
可如今她竟斗胆谏言政事,江边客再也忍不住。
他提起剑,直逼向跪在地上的殷灵子喉间要害。
江边客急道:“殿下,此女妖言惑众,不能留!”
七皇子以两指夹住江边客剑尖,轻轻一撇。
不过须臾,那剑尖已离开殷灵子要害。
七皇子道:“爱卿莫急。”
说完,他扶起殷灵子,信手拥入怀中:“她不过一妇道人家,不过是为夫着想,爱卿何必在意。”
七皇子话音刚落,她已经嘤嘤在他怀里哭起来:“殿下,妾身怕。”
“不怕。”七皇子拍拍她后背,安慰道:“江大人不是坏人。”
“殿下!”江边客不甘心,仍想进言。
然而,他方才开了一句口,那女人倒像是跟他作对似的,故意哭得极响,甚至盖过了他的声音。那哭声惹得江边客心烦气躁,恨不得提剑了结了她,但迫于七皇子在场无计可施。
未等他开口,七皇子已皱着眉,断然何止,“此事就依如此安排下去,不准再议!”
“殿下三思!”江边客冒死道。
七皇子却恍若未闻,抱着殷灵子往里间带。
临走前,七皇子冷漠抛下一句:“此事本王心意已决,若你江边客胆小不敢为之,定有大批谋士愿意献身,你也务必三思。”
先前嬉闹的寝殿,在七皇子抱走殷灵子后,趋于死寂。
江边客独自一人被冷落在旁,身形寂寥。
七皇子所言,近乎表出必须为之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