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江边客不为,便是逆主。
若为之,后果无法计量。
自十六岁效忠七皇子起,江边客早已忘乎生死,而今八载亦然如此。
父亲自小便说他顽固,吃准了一件事无论正确与否,都要埋头干下去。
江边客之于七皇子,便是如此。
他知道自己是愚忠,但甫一踏上为他人夺嫡之路起,江边客就知道早已没有回头路可选。
他江边客是血性男儿,做事不计后果,不怕死、不怕苦,只要七皇子想做,他也就舍命陪下去。
即便此举失败,他亦愿意只身扛起无穷后果。
毕竟,效忠七皇子之时,江边客亦将性命交托,没有犹豫的道理。
*
按七皇子要求,将府内妃子重病急寻神医治病之事散播出,又安排京畿外兵马整顿之后,江边客前往七皇子寝殿报告复命。
可他将将走至殿门外,正准备扣门,却听“吱呀”一声。
殿门已从内洞开。
一席红纱衣,缓缓悠悠地从殿里头飘出来。
殷灵子甫一抬眼,便见江边客由远及近地走过来。
见她意欲关门,江边客单手撑在殿门上,不准她继续。
殷灵子尝试推了几下门,也未能阖上。
眼瞧着这江边客是成心同她作对,殷灵子索性白了他一眼,放了手,任由他去了。
他见状,倒也识相地松了手,压低声音问她:“殿下呢?”
“刚睡下。”
深秋寒风刺骨,殷灵子拢了拢红纱衣,故意提点道:“殿下临睡前说过,勿扰。殿下的脾气江大人也是知晓的,若是不怕殿下大发雷霆,尽管进去。”
江边客未言。
殷灵子知他是服了软,转过身去,继续方才动作,悄然阖上殿门。
寝殿外的凉亭中。
殷灵子见周遭月季正盛,栖身越过栅栏,探出手去摘了最红艳的一朵。
待她回头时,江边客已立在凉亭外。
殷灵子把玩着月季,若无其事道:“殿下既已入寝,还不走?”
“尚有些话要同姑娘一言。”
“我与你有什么好说的。”殷灵子冷哼。
江边客未答,只提步,踏上台阶:“从前将姑娘押送进京时,倒没看出姑娘媚人的手段当真是一顶一。”
“过奖。”殷灵子冷笑,“我看大人话里有话才是。”
“姑娘聪慧。”
她提着裙摆,到江边客跟前,谄媚一笑:“我猜大人想说的是,早知如此,当日便要一剑了结了我吧。”
“确实如此。”
江边客倒也不藏着掖着。
殷灵子喜欢同聪明人说话,大大方方道:“可即便知晓,大人那会子也舍不得杀我。因那命相女对我表露别样情绪,大人是舍不得借此要挟谢翊,放弃良机,杀了我的。”
被她戳中心思,江边客无言。
殷灵子见状,愈发大胆,她靠近江边客几步,嘴角扬起轻蔑的笑意:“大人应该明白,而今命相女与谢翊如此得势,其中也有大人一份力在呢。”
“住嘴!”江边客喝道。
殷灵子字字如刀,直击江边客脆弱之处。
这也是江边客为何明知七皇子走错一步,却还誓死愚忠的原因所在。他自认当初是他做错了事,引得七皇子步步走向深渊。他是铮铮男儿,既是他闯下的祸,他就敢担之到底。
他作势摸上剑鞘,笑容如鬼魅:“姑娘就不怕,趁殿下不在,我一剑杀了你吗?”
“不怕。”她回以一笑,“一点也不怕。”
“也对。”
自知吓不着他,江边客识相收了剑,“此一时彼一时,姑娘早已不是牢笼中的清官家女,而是七皇子跟前盛极一时的宠妾,自然是不怕我这把破剑的。或许,倒是我该给姑娘先献殷勤才是。”
“殷勤便不必了。”殷灵子摘下一片花瓣,随意丢在地上:“不过是仗着男人宠爱,有朝一日宠爱没了,便同这残花似的,什么都没了。”
赤红的花瓣突兀地落于大理石地面。
殷灵子拿足尖轻轻一碾,地上便只留了一滩红水印。
再无其他了。
不知为何,望着她单薄瘦削的身形。
江边客竟生了些怜悯之心,吐了句:“你倒清醒。”
“清醒算不得。”殷灵子说,“我只是片随波漂流的浮萍罢了。”
“浮萍毫无攻击性,姑娘却不是。”
“哦?大人此言何意?”
江边客沉吟道:“命相女因你形似旧友,还曾与谢翊联手想要救你。而今,你却使计杀他二人,姑娘当真好手段。”
“江大人该明白我的。”
“明白什么?”
殷灵子眸子似乎暗了一下,须臾之后,又恢复原样。
她浅浅叹了口气道:“世道推人前行,人在其位,不得已为之。”
江边客闻言,沉默了。
如她所言,他们皆是因站在了七皇子一派,而在这乱世之中沉浮,逼不得已做出了许多违背初心之事。
殷灵子仍埋头把玩着那朵赤红月季。
月季之红,与她那一席红纱裙相映成趣,让人移不开眼。
江边客恍然发觉,原来在寝殿内道出惊天言论之人,也仅仅是个瘦削的女人。不知为何,向来杀伐果断的江边客,竟生了怜悯之心。
他恍惚想起,几个月前,他将她关在囚车内,一路送进京。
旁的女子皆是哭哭啼啼,害怕得不成样子。
她却十分淡定,甚至还探出手去把玩囚车枷锁。
当时江边客便觉着,这女子是不一般的。
秋风扑簌簌地吹着,灌进四面透风的凉亭。
殷灵子从暖室中出来,只着了单薄纱衣,连连打了好几声喷嚏。
江边客以为她冷了,便会识相回殿内,她知她却坐在凉亭内纹丝不动,像是……根本不想回寝殿的样子。
江边客早就听闻,七皇子在闺房一事中,爱玩些别样手段。他曾多次见到殷灵子身上,血迹斑斑,伤痕遍布。先前,江边客见她总爱穿红衣,曾好奇问过一次,她却苍白地笑笑,同他道,红色能遮血色,所以她喜欢。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哪来的恻隐之心。
脱了身上厚重的军氅,递给她,口气还有点不情愿:“殿下疑心病重,别说是我给你的,披上吧。”
殷灵子摆摆手,难得温和地笑:“不必,我不冷。”
江边客懒得同她多说,掸了掸军氅,直接按上了她的肩膀。
她笑了笑,说“谢谢”。
他别开脸,有点心虚:“如今殿下大计在即,我可不想你感染了风寒,传给了殿下。”
殷灵子笑靥酣甜:“我知大人忠心不二。”
江边客做事向来不爱拖泥带水。
既然七皇子入寝他无处报告,递了殷灵子军氅,他便准备走开。
然而,刚走出凉亭没几步,他就被人喊住了。
“喂!”娇娇俏俏的声音,不敢喊他姓名,倒像是不好意思。
江边客回首,指了指自己:“你喊我?”
“嗯。”
“何事?”
她犹豫半晌,说了句“没事”。
江边客自来不喜女子优柔寡断,既然她说没事,他也就当没听见。
毫不犹豫地,他再次提步向前。
终于终于,对着他的背影,她轻轻喊出了声:“江大人。”
他停下来,却没回头。
只听她支支吾吾说:“那日,谢谢你的药。”
江边客这才恍然想起,那日他接连看她穿了半月的红纱裙,嘲讽她不换衣服,又无意提及,方才得知了她穿红纱裙遮掩身上血色的最终目的。
无意间的一瞥,叫江边客瞧见了她后颈的伤痕。
那时,他因练剑受伤,七皇子正好送了他一瓶上好伤药。他不忍心看她后颈青一块紫一块,索性借花献佛,送给了她。
哪知道,她竟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江边客难得唇角扬起了细微的笑意。
他摆摆手,洒脱道:“不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殷灵子和江边客的cp是我喜欢的哈哈哈哈【掐腰狂笑.jpg
最讨厌优柔寡断的江边客 喜欢上了最优柔寡断的殷灵子
一定特别好玩!
第67章 喜欢
夜已深, 国师府内熄了灯。
唯独闻月寝殿那方, 依稀可见烛火。
院内外, 所有侍女太监已被闻月遣走。
谢翊不费吹灰之力, 就进了闻月寝殿。
彼时, 闻月独坐床前,一头及腰青丝披于胸前。
她取了把梳子, 一遍一遍地来回梳理着。
谢翊推门进来,便见到这一幕。
他背过身, 阖上门, 悠悠笑着问:“在等我?”
“嗯。”她点头。
落了门栓, 他慢条斯理得走向她,好整以暇地笑着。
烛火映出她的拧成一团的眉。
谢翊走上前去, 以拇指替她压平额上褶皱:“别老是皱眉,会老。”
她抬眸看他, 难得安静:“你我都是活了两世的老人了, 虽仗着张年轻皮囊,其实心都是老的。”
谢翊掸了掸身上尘土,与她一道在床边坐下。
蜡烛烧到了芯,噼啪在响。
这是室内唯一的声响, 一切静得出奇。
火光迎着她正脸照过来, 一双清灵的眼眸落在眉骨的阴影中,愈发深邃。
鬼使神差地,谢翊伸出手,附上了她的脸颊。
烛光下, 他笑意温柔,“算来你我相识也快十六载了,阿月,你怎么都不会老呢?”
“你错了。”
“嗯?”
闻月反驳他:“即便算上你重生的十年,自前世夷亭相遇起,你我也仅不过十四载。谢翊,是你算错了。”
“没算错。”他认真道:“我认识你是十六载。”
“那多余两载从何而来?”闻月纳闷。
谢翊却并不答,只望着她,出神道:“真希望能见得你老来模样,那时,一定同现在一般好看吧。”
四目相对之时,他目光灼灼,眼中情绪满得快溢出来。
望进他的眼,闻月不由自主地忘却了情绪,本能地劝慰他。
“会有的。”她笃定看向他,字字恳切:“你我熟知前世命理,这一世定都能见到未来的!”
他未答,反将目光长长投向远方。
他说:“阿月,自今日起,斗争才真正开始。”
闻月点头:“白日午门断义一事,我既愿上你的马车,便未打算置身事外。”
谢翊笑笑:“你我早已是局中人。”
“嗯。”闻月把玩着木梳,“你深夜造访,应该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近期务必处处小心。”他提醒她。
“我知晓。”
谢翊站起身,立在她跟前,语气恳挚:“太子一派今日竟敢在朝堂上论及娶你为妃一事,便代表他们已对你志在必得。而七皇子一派,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为国师,必须保持中立,倘若为其中任何一人所用,前国师前车之鉴在此,晔帝绝不会留你。”
闻月认真昂首。
谢翊所言,委实有理。
早在今日早朝结束之后,闻月心中已有预判。太子一派如此为之,便是想将她也拉入朝坛这趟浑水中。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同谢翊在奉她为命相女的前夕说过的那样,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
谢翊言毕,转身便要离开。
偏生这时,晔帝派来巡防的宫人见闻月寝殿中有火光,便敲了门:“国师可睡下了?怎么灯还亮着?”
烛火当前,谢翊脊背笔直立于殿中。
秋风从外头透进来,引得烛火翩翩摇曳。
光亮投射在他背后,眼见他颀长的身形就快映上殿门,叫宫人察觉。
闻月连忙踢了鞋,赤脚跃至他跟前,挽着他的臂将他往榻上带。他身形高瘦,即便站立再侧亦有被察觉的风险。她索性用力将他后背一推,摁在进榻里。
她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此刻,她感知危险、神情警惕。
可谢翊见她这紧张模样,竟生了些笑意,粲然笑开来。
闻月急忙瞪他一眼,暗示他提起十二分精神。
须臾之后,整顿完毕。
闻月坐在床头,取了木梳,往地上轻轻一掷。
木梳落地,声音闷闷,却足以让殿内外的人都听见。
闻月长长打了个呵欠,“正梳头,熄灯准备睡了。公公这一声,差点将我魂都叫破了。”
“国师恕罪。”
“不必罪过。”闻月凛声道:“今后无事别来叨扰。”
“是。”
闻月难得对仆从发火,宫人见她语气不善,识相地飞快跑了。
闻月听见脚步走远,凑过身去,吹熄了烛。
偌大的寝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谢翊仰躺在闻月的软榻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派安逸。
他眼梢微微弯着,调侃她:“反应很快。”
“要不然呢?”她白他一眼,“那宫人名义上是给我巡防,实际上是晔帝派来监视的。若被他瞧见你在我房内,性命堪忧。”
他缓缓放下双手,坐起来,正色道:“放心,无人敢威胁你性命的。”
闻月自嘲地笑:“我虽官拜国师,可在权臣帝王眼中,捏死我如捏死蝼蚁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