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门口,审案室内。
闻月摒退众人,与江边客正面对面坐着。
江边客与她对视一眼后,低头轻笑:“真没想到,七皇子府中离别之后,再见会是在牢狱之中。”
闻月说,“怪只怪七皇子刚愎自用,牵连了你。”
他不置可否,撩了撩碍眼碎发,抬起手,上半身欺过面前木桌,佯装威胁她:“你不会武,如此面对面坐着,不怕我杀了你?”
“不怕。”她笃定回以一笑,故意伸长脖子,肆无忌惮地往江边客的方向去了去:“你不是七皇子,你并不会因恼羞成怒而杀我。”
“为何?”
“江边客你本质上并不是个恶人,只是护错了主,才招致如此境地。”
闻月望向他的眼中,带着怜悯:“若七皇子曾有一刻听进去了你的谏言,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到此般地步。”
他语气平缓:“怕是你们早就设好了陷阱给他,根本逃脱不出。”
四下无人,江边客已为监下囚,闻月不想欺瞒他。
实打实同她道:“若我说我并非布局之人,你可信?”
江边客沉默,须臾之后,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我信。”
江边客说,“我唯独想不通的,是你到底何时入了谢翊一派。”
“我与他从来不是一派。”
“你胡说。”江边客蓦地笑出了声来,“你的心分明是向着他的。方才审讯,乃是我跟七皇子押得最后一根稻草。若你有一刻动摇,告知大理寺卿兵马为谢翊豢养,或许一切尚能寰转,可你早就放弃了中立的选择,而偏向了谢翊。这最后一步,是我赌错了。”
闻月失神,未置一词。
此刻,在江边客看来,等同是默认。
江边客向来是无比骄傲之人,连在狱中也亦然如此。见她不答,他也不逼她,只是语气不甘地问:“我记得,你曾告知于我,谢翊曾意图杀你亲子。”
闻月点头,说:“是。”
江边客问:“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你为何还要站他那边?”
他的追问理所当然,只是闻月却回答不出个所以然。
江边客并不知晓她与谢翊两世之事,而她亦不愿讲重生一世告知旁的人。
她唯独能做的,只是朝江边客颔首,呆呆回了句:“抱歉。”
江边客听出她语气中真挚歉意,急寻探究的情绪也渐渐舒缓。他回了她一句:“罢了,事到如今怪不得你,你我各为其主,输赢本不过是其中既定结果,我该接受的。想当初,若非我在东街头无意遇上你,故意使计以殷灵子要挟于你,再转而要挟谢翊,或许今日结局不该如此。原是我自以为是了……”
他字字恳切,闻月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悔与痛。
本能地,她将手撑在木桌上,凑过身去安慰他:“江大人,世事推着人走,结局本不是你我能定,亦怪不得你,更不必自责。”
她眼梢微微上扬,揣着明媚阳光的气息。
或许是处于这不见天日的牢狱中久了,她的笑竟让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不知为何,江边客恍惚想起,那夜辰南王府后花园,他破门而入,便见着她香肩微露,一双光洁的眸子似孩童般澄澈,她伏在花丛之中,分明是一派清丽的长相,却叫人觉着,比那花更艳,一颦一笑皆入了他的眼。
或许就是那一刻,江边客被她迷了心。
以致于,向来待人极为防备的他,却对她格外青眼。
面前牢狱内漆黑遍布。
若不出意外,江边客会在不久后,因七皇子谋反之罪被并处。
可临死前,他是有一些话想同她说的。若此刻不说,或许终此一生他都没机会再说出口了。
江边客悄悄将手附在木桌上,企图借此亲近她一些。若上天能借他些胆子,他甚至想探出手,去抚一抚她的那双明眸。
只可惜,向来傲视一切的江边客,却在此刻没了胆量。
他对她说,“我忽然在想一件事。”
她问:“什么事?”
他唇角上扬,勾出一丝微弱的笑意,“若数月前,谢翊未曾以归顺名义踏入七皇子府将你带走,或许你我差一点就该成了夫妻……”
然而,江边客尚未说完,已有人堂而皇之地拉开审案室大门。
谢翊大步流星走进来,揭下覆身的玄黑大氅,明目张胆地披上闻月肩头。
须臾之后,谢翊侧脸向江边客,扬起的唇梢中满是危险诡谲——
“江大人,大可不必自寻烦恼。”
“毕竟,我谢翊是绝不会容得那样的情况出现。”
“能娶闻月的,只能是我。”
第74章 平歇
谢翊替闻月系紧大氅。
方才对江边客的针锋相对, 到了闻月这儿全然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 是裹挟着温柔宠溺地一声, “地牢阴气重, 你身子刚好没多久,是时候该回去了。”
距离冰鳞之毒解除已有数日, 更何况经御医调养,她早已药到病除, 又何来身子刚好一说。
闻月摆手说, “不必。”
谢翊舍不得治她, 却能治其他人。
她方才拒绝,他便扬声道:“大理寺卿人呢?”
大理寺卿颤颤巍巍地从门后走出, “臣在。”
谢翊正色道:“国师身子将将才好,你便让她在审案室内久留, 牢狱内阴气深重, 若国师因此生病,扰了我南施国国运,你该当何罪?”
大理寺卿早就听闻,辰南王世子对国师宝贝得很。
传闻中, 郎有情但妾无意。辰南王世子钟爱热脸贴冷屁股, 国师却总对他冷冰冰的。只是,偶尔辰南王世子被国师气极,也会拿旁人撒气。好巧不巧,大理寺卿今日就摊上了。
欲加之罪, 大理寺卿不得不受啊。
于是,他腆着脸走直闻月跟前,做了个请的动作:“要不国师先出去再说?”
闻月顿在那儿,睁大了眼,不情愿地瞪着谢翊。
谢翊又对大理寺卿使了个眼色,大理寺卿急忙压在闻月耳边,中肯道:“大家同朝为官,还请国师体谅,别在辰南王世子跟前,让小人不好做呐!”
闻月虽气极,却总不想让旁人为难。
以谢翊此种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闻月不想让大理寺卿难办。
她跺了记脚,不情愿地同大理寺卿一道走了出去。
见闻月与大理寺卿一道走出牢狱。
谢翊才回过首,把玩着腰间玉佩,好整以暇道:“江边客,我劝你不要同她说那些有的没的。”
江边客虽为监下囚,却一点也不服输:“那是我与她的事,与你何干。”
谢翊哂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心思?”
江边客竟一时哑然。
江边客的沉默,应证了谢翊的猜测。
他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走至江边客跟前,警告道:“你大可不必试探与她,即便再有一百次,她都不可能选你。”
“可她不信你。”江边客反驳。
“确实。”谢翊不怒反笑,“她虽不信我,却也只会选我。”
江边客眯眼,“你凭什么如此笃定?”
谢翊缓缓幽幽地抿出一丝笑。
昏暗的地牢内,不见天日,他却笑得意气风发。
他略微低眉,望向江边客的目光之中,满是傲然。他启唇,道出的每一个字,都重击在江边客心上,叫他输得彻底——
“凭你仅是差点和她做了夫妻,而我却与她有三年夫妻之实。”
谢翊话音甫落,江边客原本平静如斯的神色之中,已冒出火光。
不顾阶级尊卑,江边客猛跨一步出去,一把抓住谢翊衣领,眼中差点喷出火来:“谢翊,你这混账东西,是不是强迫了她?!”
江边客的怒火,让谢翊觉得愉悦至极。
谢翊不费吹灰之力地掰开江边客紧攥他衣领的手,慢条斯理道:“或许我该告诉你,我与她成亲的那夜,她披着红帕子,红烛摇曳之中,脸颊烧得通红,那是我记了一辈子的美好画面。可惜你江边客……”
谢翊微顿,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你江边客,终此一生都得不到。”
江边客蓦然失神,紧握成的拳,渐渐松了。
江边客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他,是嫉妒的。他嫉妒谢翊能拥有她,嫉妒他得到了他终此一生都得不到的人。或许,他该感谢谢翊的及时打断,把那些情感封于口中,永远不说出来,才能让她的余生过得不那么有负担。
方才被江边客拧过的衣领,已生了褶子。
谢翊微笑着,拿手轻掸了掸那领子,沉声道:“若非你与七皇子二人意图利用她,或许牢狱之灾不至于如此早到来。我曾暗示过你二人数次,不要动她,可你们偏要咎由自取。”
“你什么意思?”江边客蹙眉。
谢翊未正面答复,只囫囵吞枣地回了句:“你未经历过我所经历一切,并不知道,闻月对于我而言,是什么。”
谋反之罪当头,江边客恐再无出去的机会。
难得地,他对谢翊不再针锋相对,反倒声线平和下来:“若她对你而言是重要的,那千万记得,别再负她了。”
谢翊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情绪。
江边客认真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当初意图杀她亲子之事,已叫她寒心了。若你真喜欢她,务必……好好待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谢翊察觉出江边客的好意,背负过手,回过身,神色黯然:“我与她之间,有些误会。”
江边客叹了一声:“若真有误会,便早点解开吧。”
眼神穿越过层层牢狱阻隔,望向光明之处。谢翊淡淡道:“会有那一日的。”
狱卒已从地牢中走出,立在审案室门口等候。
眼见时候不早,江边客主动拷上脚铐,走出审讯室。
临末了,他还不忘跟谢翊嘱咐一声,语气恳切:“闻月一直惦记着她的亲弟弟,那孩子比她小两岁,如今应该才十五,说是叫闻昊。”
闻月竟将寻弟一事,如此细致地告知于江边客。
要知道前世,谢翊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撬开了她的嘴套出了这些话。
在闻月眼里,江边客到底是如何角色?
此事委实令谢翊费解。
好在须臾之后,江边客便给出了答案。
江边客倏忽轻笑了一声,道:“谢翊,你一定在猜,为何她会将上京寻弟如此隐秘之事告知于我吧?”
“确实。”谢翊直白道。
江边客又笑,“七皇子府上下百余口人,她从不与旁人亲近,却总爱跟我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块儿公事,确实是叫人奇怪,不过……”
“不过什么?”
“她与我亲近一事,你大可不必介怀。”
江边客瞳孔黯了黯:“我自己也清楚,她本就对我无意,只是因为我像极了他久别的亲弟,才对我多看了几眼。”
谢翊不由蹙眉。
先前,闻月毫无顾忌地同江边客离开,投靠七皇子一派。其后,向来对人充满防备的她,竟愿意一道同江边客踏上中原旅程。最后,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嫁给江边客。
谢翊一度小心眼地揣测,是闻月对江边客生了别样的心思。
可他绝未曾想到,理由竟是如此。
他没理由怀疑江边客所言的真实性。因为前世闻月为寻闻昊的所作所为,已昭示,她确实很有可能因此为止。
谢翊抬眼,仔细打量江边客:“你确定,她说过你与闻昊神似?”
“正是。”江边客打开审案室大门,走出去,把链条的另一端递进狱卒手中。
他未回首,只是声线恳挚地同谢翊道:“她一直惦记着他的亲弟弟,殿下若真喜欢她,定要帮她圆了姐弟团圆的梦。”
谢翊毫不犹豫地回应道,“一定。”
江边客满意地唇角扬起一笑。
他心想,若有朝一日,她当真寻得亲弟。那圆润的杏眼,定会再次愉悦地笑弯成一条弧,定比之那夜辰南王府的月光更加皎洁澄澈,只可惜……
只可惜,他应当终此一生都未能得见了。
江边客在狱卒的牵制之下,开始往地牢深渊走去。
四面的昏黑,快将江边客整个人遮掩在夜里,直至消失不见。
这时,谢翊却蓦地喊住了他,语气肃然:“江边客,你是个忠臣。”
江边客嘴角飘出一抹笑,未回头,只是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对着空气潇洒抱拳:“谢辰南王世子殿下夸奖。”
谢翊目光遥遥,像是穿透了江边客的背影,在看旁的事物。
谢翊说:“这场夺嫡之战,你没输,输得是这世道。”
“殿下何意?”
“如此世道之下,忠臣只能亡。”谢翊语气慨然,掷地有声。
江边客不解,本能地还想追问。
谢翊却不再多言,行至监狱的岔路口,朝那光明的一处走去。
临消失的那一刻,谢翊沉声,同江边客道——
“江边客,若有重来一世,切忌别再跟着七皇子了。若你愿意,我谢翊麾下定愿为你这员猛将时刻留着位置。”
*
自大牢中走出,光线如昼夜般更迭。
谢翊甫一抬眼,便见牢门口的松柏之下,正站着一个纤瘦人影。
闻月折了一根松枝,在那儿一根一根地拨着叶,脚跟前已垒了青青翠翠一片,显已候着他许久了。
男子宽大的氅,在谢翊身上将将及踝。
可到了闻月那儿,已长长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