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合身,她无意的动作之下,那大氅已松松垮垮地落了半边,她却仍醉心于撇着松柏叶,根本未曾察觉。
谢翊走过去,替她将落了一半肩的氅收回原位,笑靥温柔:“在等我?”
她昂首,说:“是。”
她向来视他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今日难得等他,必然是有话要问。
可谢翊一点都不急着追问,反倒幽幽上下打量着她,啧啧道:“从前倒没觉着,如今一瞧,这国师服委实素白了些,不称你。改日我定要向陛下进言,将国师服该制成大红之色,那颜色更称你。”
“为何?”闻月不解。
谢翊将唇压到她耳旁,笑意狡黠——
“那样,我便能在朝堂上,日日见我谢翊的新娘子。”
*
得闻此言,闻月没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谢翊我看你是疯了不成!”
他却神神秘秘地笑,“自那日我抱你出皇宫,这上京城中,谁人不知,你是我谢翊的意中人。连晔帝都尚不拦着,你以为谁人能奈我何?”
他自来擅长拿捏她。
闻月虽气极,却根本无计可施。
他说得对,晔帝虽赏识闻月,可对他而言闻月也不过是个随时可被替代的国师。若能以闻月笼络谢翊的忠心,未尝不是一桩好生意。
朝堂之上,波云诡谲。
闻月很清楚,她由始至终,仅是一枚棋。
谢翊含着笑,往前走。
闻月见状,小跑着跟上去。
“谢翊,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
他故意慢了步子,等她赶上来,与他并肩。
开口之前,闻月特意环顾四周,确认周遭无人之后,方才一把拉住了谢翊的袖口,喊他停住。她轻声附在他耳边,好奇道:“逼七皇子谋反这一计,你到底是自何时起开始布局的?”
“阿月,你应该猜到了。”他幽幽道。
“今世重生之后?”闻月蹙眉。
“正是。”
谢翊回应得堂堂正正,闻月并不怀疑此中虚假。
她眯眼打量他,“难道七皇子与你前世之死有关?”
“有关,亦无关。”谢翊沉声道:“他虽非前世杀我之人,可今世,他必须亡。”
“为何?”
谢翊不答,只是浅浅朝闻月笑了,说:“这是秘密。”
谢翊既不愿提,闻月便也没办法撬开谢翊的嘴。
毕竟,七皇子一死对闻月有利无弊。
借着七皇子谋反、她忠心护主一事,已在晔帝心中忠臣名单中落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往后,得晔帝青睐,虽不敢说性命无忧,但总算离她见到二十岁的太阳又近了一步。
谢翊抬脚,又欲往前行。
只不过这一回,他故意将步子放慢了许多,等她与他并肩。
此刻,她细长的眉紧蹙着,不难看出藏了许多好奇的要问。
果不其然,须臾之后,她已忍不住开口:“对了,我还有一问。”
“说吧。”
“殷灵子到底是何时站在你这边的?”闻月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谢翊,企图从他的神情变化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只可惜,谢翊神色之中,却是意外的平静无波。
他弯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是在意她?还是在意我?”
两人皆拥有两世记忆,谁都不曾忘记,殷灵子前世亦为谢翊后院中姑娘中的一位。只是此刻,谢翊这别有深意的笑,显然是有意将闻月往别的路上领,叫她不由面上通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是介意她前世身份,亦非嫉妒她,我只是……”
她话音未落,已被谢翊猝然打断。
他好整以暇地抱着肩,饶有兴致地打量她:“阿月,你可是越说越乱了。”
他显然是挖好了坑,故意给她跳得。
闻月气得嘟唇:“谢翊,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你猜得对。”
他半弯下腰,甫一低头,唇已凑到了她的耳边。
彼时,他离她不过毫厘之遥,由于距离过近,甚至他每次呼吸吐纳,都近乎喷吐在她脖颈里,痒痒的,柔柔的,像是有双手在轻抚着脖颈。
谢翊的语气中,带着点挑衅,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说:“阿月,我想日日这般欺负你,最好叫你欺负得说不出话来。”
活了两世,闻月虽长着张干净皮囊,可却压根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少女。
谢翊如此意味深长的话,闻月哪会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前世里,谢翊就爱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她讲一些不害臊的话。到她面颊通红,烫得快滴出水来时,他便会低头往她滚烫的脸颊上亲一口,笑着罢休。
如此情形,闻月近乎猜得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只可惜这一世,闻月长进了,她再不是王府之中那个伏低做小的中姑娘。
趁他的唇贴上之际,闻月飞快将手贴上脸蛋。
果不其然,谢翊的唇只将将附上了她细嫩的手背。
可即便如此,他唇上热烫的温度,却像是会传染似的。
即便隔着一层手掌,却也叫闻月两颊飞红。
第75章 胆怯
深吸一口气, 闻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侧过脸, 望向谢翊, 认真道:“殷灵子于我而言是什么, 谢翊你该知道。”
谢翊沉眸, 未应。
闻月灼灼望向她,一丝不苟道:“殷灵子乃我前世唯一挚友, 她前世过得不易,就当是我欠你一桩人情。今世, 无论如何, 都不要伤害她, 不要让她蹚这趟浑水。”
担心殷灵子曾因侍奉过七皇子一事,而被谢翊利用。
闻月再次发声, 声线之中,已含了丝丝些些的恳求意味:“拜托你, 务必让她, 好好活下去。”
“我知你是在乎挚友。”谢翊面上笑意缓慢消失,他负着手,背对她,声线中藏着些落寞的味道:“可阿月, 你有一刻, 在乎过我吗?”
闻月沉默,这问题,她回答不了。
谢翊恍惚知道她并不会答,须臾之后, 仍是回转过身。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望进她杏眼里,目光所及,隐藏着许多无法言说的情绪,“阿月,你对所有人都是仁慈的,无论是殷灵子,还是江边客,亦或是瘟疫村那些百姓,都能叫你奋不顾身。可唯独我谢翊,我重生是过,我护你是错,连爱你都是祸。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做错了事便得不到原谅?”
“谢翊……”她下意识喊住他。
他却打断,声音黯然:“阿月,是你有失偏颇。”
他头也不回地朝大理寺门外走去。
闻月独留在原地,兀自出神。
她想,谢翊说的是对的。她似乎对所有人都抱有宽容、善待,但在谢翊跟前,她永远带着防备,竖着身上根根的刺,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只消他一点点靠近,她就恨不得拔了身上浑身的刺朝他扎去。
闻月也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原谅他,把他当成一个熟悉的老友。
可是前世的那些情啊爱啊,到底不是闭着眼,把回忆清空,就能当做未曾发生过似的。
谢翊未沉过塘,怎知那冰冷的湖水侵入四肢百骸是何感觉?
还有……她腹中孩儿,至死也未见过太阳。
闻月哪能不恨,哪能不怪他?
*
一炷香的时间后,两人再见已是在大理寺大门外。
能坐上大理寺卿这位置的,都是些识眼色的人精。而今谢翊声名远播,又因救晔帝于水火一事,在朝中颇有声威。知晓谢翊对国师有意,大理寺卿也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借故替闻月将国师府的马车赶了回去,独留了辰南王府的马车在门口。
临送闻月走时,大理寺卿还连连同她致歉,说是衙役不懂规矩,擅自赶了国师府的马车,叫闻月海涵。
彼时,辰南王府的马车已安然停在大理寺外。
大理寺卿道着歉,将闻月半推半搡进了辰南王府的马车里头,甚至还堂而皇之地同坐在马车里头的谢翊打招呼,说是辰南王府离国师府不过一步之遥,由谢翊捎一程回去正好顺路。
闻月当下便恨不得啐这大理寺卿一口。
辰南王府与国师府,明明相距十余里,他这一步也未免跨得太远了些。
她原是该同他发火的,可无奈大理寺卿尚大她一级官职,若对其态度不善,未免落人口舌。
闻月向来与人为善,这口气也便咽下了。
然而,又一炷香后。
闻月悔死了方才上谢翊马车的窝囊举动。
当下,她与谢翊独处在这逼仄的车厢之中。
四下无人说话,两人的呼吸之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气氛莫名焦躁,也莫名暧昧。
偏生好事的谢翊,还好死不死地提醒她:“大理寺卿把你给卖了。”
她回头恶狠狠瞪他一眼,“不用你提醒。”
谢翊识相,主动闭了嘴,不再言他。
气氛再一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谢翊闭目养神,难得两人共处一室时,既不闹她,又不同她说话。
这回,倒是闻月不自在了。
“谢翊。”
“嗯?”
他仍旧未睁开眼,闭着目。
闻月瞄了他一眼,趁机问出心中困惑:“我记得,你先前曾同我说过,前世杀我之人出自七皇子府。”
“确实如此。”他双手抱肩,一片悠然之色。
得闻确定答案,闻月不由危险地眯眼,追问道:“晔帝将查封七皇子府一事全权委托你处理,那你可曾有在七皇子府中,找到前世杀我之人踪迹?”
“暂未。”
谢翊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眉头浅浅地拧在一块,“前世我找到那人时,那人已死去,长相、身份皆是未知。”
闻月着急,“那你可否凭前世记忆找出那人?”
谢翊将将吐了一个字“难”。
可不知为何,闻月隐隐觉得奇怪。
谢翊分明已查到那人出自七皇子府,可为何线索到了七皇子府就中断了?难道前世知晓杀她之人藏身七皇子府后,谢翊未再寻个究竟,因此导致今生根本无法找到那人?
闻月百思不得其解。
可毕竟,她未能知死后之事。
而谢翊亦无法提前预知重生,而对一切有所探究。
谢翊睁眼时,闻月恰好侧过脸望向他。
四目相对之时,闻月沉然望着他,语气灼灼:“谢翊,希望你没骗我。”
她话音刚落,他却似无意似的躲闪了目光,撩开车窗垂帘,眼神向外,声线之中听不出情绪:“阿月,你该比谁都清楚的,我绝不会害你。”
“但愿如此。”
经谢翊重生一事之后,闻月再不敢轻信于他。
而今,她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人。
马车停至国师府,闻月翻身下了马车。
思及谢翊方才所言所行,闻月总觉得蹊跷。
她与他相识已有两世,而那同床共枕的三年亦不是虚假。
她总觉得,谢翊身上应当是藏了些她并不知晓的秘密的。可只要谢翊不愿说,那些秘密她便根本无法得知。
至于那些秘密是否关乎于她,闻月猜不出,亦无法知晓。
她唯独能做的,只是在走下马车,趁车夫驱车向前的那一刹那,喊住车厢中的谢翊。
彼时,闻月眼中全然是无视一切的笃定,她声线执着、冰冷同他道——
“谢翊,我这一世梦想,便是见到二十岁的太阳。”
“若你与我愿望违背,便等同势不两立。你我二人,只能是分道扬镳。”
第76章 偷听
一语成谶。
闻月做梦也未想到, 决意与谢翊分道扬镳之日, 竟来得如此之快。
那夜, 大理寺卿因七皇子谋反一案中仍有疑惑, 深夜邀闻月入大理寺协助。
巧合的是, 闻月坐着回程的马车,绕过大理寺后门时, 却见一鬼祟黑影从门后走出。
那人一席夜行衣,头发长长束成一股, 动作之间果断干练。
不过瞧着纤瘦身形, 像个女子。
深夜造访大理寺, 实在引人起疑。
闻月落了帘,只隙开了条缝, 悄悄观察着。
然而,当马车飞快驱直那女子前头时, 闻月却见着一双熟悉的眼。
那眼眸深邃, 甚至泛着隐约的深绿,是塞北人独有的长相。那女子眉心还藏着一颗黑痣,细小不易察觉。可就是凭着那双眼与那颗痣,闻月几乎当下便反应出——
此人乃是殷灵子无疑。
前世朝夕相处过数载的眉眼, 她绝不可能认错。
可殷灵子方才从七皇子谋反一事中戴罪立功, 如今深夜造访大理寺,又是为何?若非受命于人,殷灵子实在不该以如此鬼祟模样夜闯大理寺。
此事实在叫闻月疑惑顿生。
闻月一心苟活于世,不愿担任何风险。她照理不该管这闲事, 可对着殷灵子那双熟悉的眼,忆起前世她舍命涉水救她的恳切眼神,闻月的手和心都仿佛由不得自己。
须臾之后,她已下了决断。
僻静的小胡同里,闻月朝车夫喊了停。
飞快下了马车,遥遥地、悄悄地追上了殷灵子,试图一探究竟。
无论如何,她决不能放任殷灵子生死不理会。
然而,令闻月未想到的是——
绕过无数小径后,殷灵子进的,竟是辰南王府后花园。
后花园中有一密道,直通谢翊书房。
闻月知晓此事,还是因为当初谢翊夜闯七皇子府地牢,服药后却意外吐血昏迷,罗宏情急之下才将密道走向告知。后来,罗宏还因此事,遭了谢翊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