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师——鲸久
时间:2020-07-31 06:08:30

  林咸等的就是他这一句保证,他是孑然一身,再无翻身的余地,留着那些东西没什么用,若能最后换林祁一命,已算物尽其用。
  “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自是信得过。”林咸叩首,“罪臣还留有当年的两份文书,藏匿于城郊宅子暗格之处。”
  闻言,永平帝脸色方是好转:“没了?”
  “没了。”
  “当真?”
  “当真。”
  永平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无异状,才彻底放下心。
  “起来吧,最后一面,不必再顾虚礼。”永平帝道。
  林咸这才起身。
  “你扪心自问,朕这些年可曾有亏欠你,亏欠静妃的地方?”事发这样久,永平帝才有机会问出这一句。
  林咸热泪盈眶,无颜面圣:“是罪臣不知好歹。”
  “当年你为我出生入死,几遭身陷囹圄,自救不得,我从不曾忘。”讲起当年的事,永平帝稍缓和下神色,但须臾,便又一脸的冷意,“可是你!欺上罔下,一手遮天,竟不顾朕如此。想想你这些年所做的事,可有一件是能对得起朕,对得起天下众生?”
  林咸不敢言语。
  永平帝指着他鼻子好一通骂,直至将自己心头这些年积压的怨气发泄完才停下。林咸一夕之间变得好生苍老,佝偻着背,头仿似沉得抬不起来,万钧之力压在他背上,不堪负重。
  永平帝心底自有怜悯,但同时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快感在。他叹了一口气,忽然就索然寡味。他不想再去看他:“如今再提这些也是晚了,若你不曾骗朕,朕答应你的事自是会作数。”
  林咸再拜。
  这一次永平帝没叫他起身:“朕会让人赐你一杯鸩酒,你体体面面地自行了断,毕竟身首异处的场面不好看,就当是这些年你同我最后的情分。”
 
 
第107章 、107
  林咸叩首恭送, 永平帝却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将剩下的事交托给谢司白后, 永平帝就先离开。长夜的路不好走,谢司白站在原地一路目送马车远去, 方才收回视线。
  春日将一早备下的毒酒端来, 谢司白命人留守天牢外。
  牢狱底端阴风阵阵,悬挂两侧的火把也随风摇曳, 映出诡谲奇异的幽光。林咸倚墙坐在地上,垂着头,枯草一般的乱发遮住眼, 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春日将托盏放下,退在栅门外,身形隐在暗处。
  一时之间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咸慢慢抬头, 火光映在谢司白身上,忽明忽暗。林咸头一次见他那年, 他才十五六岁, 跟着谢赞入了宫。那时的他还很不成气候, 有着谢赞在旁, 任凭是谁也注意不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一晃七八年过去, 少年的青涩之气尽褪,初见锋芒, 有时想想, 竟像是隔了很久。
  “动手吧。”林咸嘴唇翕动,眼神空洞麻木,已然是接受注定的命运。
  谢司白却未动, 他噙着一抹笑,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狼狈落魄的死囚,眼眸深处是不见底的冷漠:“真想不到,林大人竟也有这一日。”
  闻言林咸眼中才泛起几分波澜,他咬牙切齿:“你是什么东西,我林咸再不济,也曾有过万人之上的光景。区区青云轩,连官制都不入,替他做尽腌臜事,却是走狗都算不上,也胆敢讲这样的话!”
  林咸骂得难听,谢司白却不为所动。他笑了笑,四两拨千斤:“走狗的名号,晚辈自是不敢与前辈相争。”
  林咸攥紧了拳头:“你!”
  谢司白风轻云淡:“我今日,除了送前辈一程,还要清算清算这些年我们之间的旧账。”
  林咸哈哈笑了两声,笑里带着恨意:“我自来没有同你们青云轩过不去,一直都是你同我过不去,我林咸落拓至此,有你青云轩一大半的功劳,竖子当道,你还有脸同我讲?!”
  “不错,前辈至此,多半皆是青云轩所为。”谢司白笑道,“当年你同氐族有所来往,是我托人引荐的。若不然,前辈与氐族打了多年的仗,早是生死之敌,他们的人如何心甘情愿听任前辈差遣
  ?”
  林咸原本指的是谢司白查办他多年罪证一事,却不想他一出口竟是这样一桩惊天秘闻。
  林咸大惊,一口气吊上来:“你……”
  谢司白垂下眸,接着道:“国库也是我故意让人在你面前放出了漏子。我原以为要很费一番功夫才能让前辈上钩,却不想前辈这些年胃口大得很,一见着银子竟是命也不顾了。还有画舫与逼宫一事……”
  谢司白笑着看他:“那应当是茂先生的功劳。”
  徐茂也是他的人!
  一阵头晕目眩,林咸差点当场被气昏过去。他指着谢司白:“你我何冤何愁?如此费尽心思,竟是多年布下的局!”
  “这句话前辈该问自己才是。”谢司白敛了笑,冷冷觑着他,“十二年前我曾同你说过,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一天,必在你身上讨要回我曾失去的东西。”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
  东宫谋逆案,陈白两家人。
  只有一个可能。
  林咸不可置信:“你,你是白家的那个……”
  “前辈好记性。既如此,应当还记着,我阿姐是如何死在你手里,而我又是如何被你送去了教坊司。”谢司白说这话眉头都不皱一下,火光照在他面容,摇曳中晦暗不明,宛若地狱归来的修罗,却浑身不染血迹。
  林咸当然还记得,十二年前是他带兵去抄了陈白二府,白家当属世家首位,他们姐弟是如白相一般风流倜傥的美人胚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未再见过一个能在相貌上比过他们的人。白家的女儿,正当最好的年纪,死在他和手下人身下。至于那个小孩子,他将他带回府中,原想仔细调.教过留在身边,却被陈妃向皇上求情开恩,林咸一气之下,索性将他送往了教坊司中任人折辱。再后来那孩子死讯传来,他还为此感叹一番,觉得可惜,不多久就忘在了脑后。
  林咸死死盯着谢司白的脸,那个白家的孩子生得极美,比现在的谢司白还要好看,且两者的气质更是天差地别,林咸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
  谢司白看出他心思,似笑非笑:“不换一张脸,怎好进京面圣。”
  林咸说不出话来。他平生作恶多端,早不知愧疚二字为何物,亦不信天道轮
  回,只道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他冷声道:“你苦心谋划这么些年,究竟为的是什么?”
  林咸还有点脑子在,知道若是谢司白只为他一人而来,根本不必费这么些工夫,他一定是想要在他身上得到什么。
  “我想要的,大人已经替我得到了。”谢司白慢慢道,“中山王曾言,当年先皇后悔废太子,曾下过一道旨意,命收回成令,但那道圣旨却是被人半路劫去偷梁换柱,致使东宫太子命丧九泉,先皇一直清楚是谁的人悖逆此大德,但既已被得手,恐江山不稳,才只好隐忍不发。”
  林咸瞪大了眼睛。
  谢司白稍稍近身:“我知当年是陛下派你做了这件事。陛下以为你早已将先皇手谕付之一炬,而你唯恐落得走狗烹的境地,故而偷偷私留下来,这些年一直放在身边,悉心保管。”
  事情一件件都被谢司白说了中,林咸隐有不好的预感。
  “纵使……纵使你知道了又若何?手谕藏在何处我连徐老三也没有告诉过,那会随着我的死成为永远的秘密,你就算知晓,也得不到!”他已是强弩之末,却硬是挺着口气。
  谢司白把着酒盏,笑他:“谁说我得不着?”
  林咸一愣。
  “小世子手上有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是当年前辈花重金为他打造的。早年间他将玉佩送给了宫中十三帝姬,险铸成大祸,幸而最后帝姬退还回来,又到了小世子手上。”谢司白漫不经心的,就像在讲述一个并不怎么出彩的故事,“前辈将小世子送往同州,不会是不透风的墙,若有天消息传出去,难保陛下不会起斩草除根的心思。你为免此般情形,让他把救命的东西一道带了去。却不想我先一步找见了他,并猜到了玉佩的玄机。”
  蛇打七寸,林咸命脉被拿捏住,终于是硬气不起来了,他捂着胸口,手颤巍巍指着谢司白,却发不出声。
  “这些年你各处的宅子并青鸾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始终不见那份手谕。其实我早该想到,你既如此看重,就当把这东西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前辈骁勇善战,威风赫赫,钱权财色一样不缺,在意的却仅有独子林祁一人。你视他如珍宝,定然要用这最大筹码护他一
  生。”说着,谢司白缓缓停住,他望向林咸,不紧不慢给予致命一击,“那玉佩里的钥匙,我已经拿到了。”
  林咸忍不下去,拼着最后一口气起身要掐上他脖子。谢司白并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抽过佩剑,直抵在林咸胸口处,剑不出鞘,却硬生生将林咸困在原地不得周转。
  “你以为我同你讲这些,是为了要从你口中打听到手谕何在吗?”谢司白语带嘲讽,“前辈错了,手谕我自来势在必得,今天费工夫和你说话,不过是想告诉你,大人当年如何待白家,晚辈如今自当悉数奉还。”
  这是要他死也死得不安心。
  “有什么冲我来!”林咸声嘶力竭,“我儿年岁尚小,什么都不知道,陈白两家的事,并不同他相干!”
  谢司白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火把的火焰映得他面容美极,讲出口的话却残忍无比:“这就由不得前辈了。”
  “谢司白!”林咸青筋暴起,这三个字几乎用了他全部的力气,“你如敢动我儿,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前辈糊涂了,下面那么多被你戕害的人,单就是白家,要算账,也还轮不到你我之间。”谢司白笑着收回佩剑,头也不回唤了声,“春日。”
  至始至终匿于暗处的春日现了身。
  “时候到了,送林大人上路吧。”
  春日领命,并几个青云轩的人,强行给林咸灌下毒酒。
  酒一下腹,即刻便是发作。林咸七窍流血,腹部绞痛如刀割,抱着滚在地上。
  谢司白冷冷看着他惨状,又恢复往日间月白风清的一副面貌,仿佛如此种种全与他无关。
  “忘了告诉前辈一句,这不是陛下赏的鸩酒,而是从你府中搜出的‘七尾鸢’。前辈应当熟知这药效如何?”
  这一味毒药是林咸命人特意调制而成,昔年多用在细作身上,以是逼供。毒性发作迅猛,且持续时间长,身子弱些的三个时辰,底子好些的四个时辰,中毒者先由腹痛而起,接连全身,大部分人到最后往往不是因毒性而死,而是力竭而亡,实在是相当残忍的手段。
  “你……你……”
  “定州白家,白昭云。”谢司白转身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话,“这一次,前辈可一定要记好了。”
 
 
第108章 、108
  *
  邵府荣安堂。
  厅堂通透敞亮, 内设四张楠木交椅, 并一博古架,架上置江山春景图联珠瓶, 除此之外再无旁饰, 给人一种极尽内敛古朴之感。
  邵仪居上首位,着一绛紫刺绣团云纹案常服, 已近花甲之龄,前些年不问世事,专心修身养性, 故而鹤发松姿,精神矍铄,锐利精明不减当年。
  在他旁边的是一道袍白髯客, 仪态端方,颇有仙风道骨的观感, 正是不久前才从林府功成身退后藏匿于邵家的徐茂。
  邵仪让茶, 徐茂也不客气, 伸手接过。
  邵仪三年前结识了徐茂, 徐茂原一游方四海的术士, 生性洒脱不羁,不爱为俗世之务所累, 故并不怎么过问朝堂江湖事。他无意中与邵仪相识, 两人一见如故,即为至交。后邵仪提起官场失意,徐茂询问之下, 得知渊源在此,便自告奋勇愿为邵仪解此心头憾事。
  这才有了后来邵仪暗中安排人引荐徐茂入林府一事。
  “茂公棋术又精进不少,已非老朽可对。”
  “坐而论道,对弈方在其次,且邵公不必自谦,汝之棋术,已当世所奇有。”徐茂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是新上的君山银针,邵仪待他,从来都是上等名品。
  邵仪在徐茂面前很是谦逊:“不敢当。”
  徐茂将茶盏放下,说起正事:“实不相瞒,今日要邵公来见我,是为一事。林家既倒,邵公前途无量,已是不需我再做什么了。在此地耽搁良久,城中风波渐平,也是我该归去的时候了。”
  徐茂帮他,本就出于管鲍之交的情谊,已悖他初心,如今万事方休,他如约替邵仪扫清了前路障碍,事成之时,正是他离去之际。这原是说好的,邵仪自也清楚,可徐茂着实有番能耐在,私心所谓,邵仪并不甘愿就此放走他。
  因而照着早先想好的,邵仪略略踌躇起来,故意摆出一副沉重的作态。
  徐茂见他此状,果然问道:“邵公因何如此?”
  邵仪叹了两声,方才慢慢道:“茂公早脱离苦海与世无争,乃庙堂之外的人,要你留下汲汲营营操持世间俗事着实不妥当,但另有一事,着实困扰我许久。”
  徐茂拨弄着茶盖:“此话怎
  讲?”
  “还在先皇时曾有一件名动朝野的东宫谋逆案,茂公可有耳闻?”
  徐茂不动声色:“不曾。”
  邵仪起身,背着手慢慢走到轩窗前:“此一事郁结我心头已久,每每想起,便夜不能寐。”
  徐茂静待着他继续讲。
  邵仪道:“先皇之时,废太子曾密谋造反,后被人告发,才没有酿成大祸。先皇自感震惊,废黜的手谕一下,太子畏罪自杀,许多头绪至此中断,先皇念及父子情谊,严令继续追查。但没几年先皇薨,新皇即位,才又复查此事。当时波及到不少人,我的同窗故友也遭此牵连,一家老小株连九族而没。也怪我当时眼看着他走上歧路,却不曾规劝,致使积重难返。”
  徐茂知道他口中的同窗故友正是与他同一届的探花郎白因笃,日后官至左丞,名噪一时的白相,那是邵仪曾经求而不得、如今却得偿所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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