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之后多年,他妻儿皆殒,我曾想过替其入殓,却苦于尸骨无存不得而作罢。早在七八年前,我曾隐有听过一则传闻,说是那位白家的小公子并没有死,而是偷梁换柱逃到了别处。当年我并未亲眼见他尸首,不知真假,虽派人去寻,但多年不得音讯。若他当真还活着,念着我与他阿父的情谊,应当接他至身边悉心栽培才是。故而这成了我心头大憾之事。”
徐茂垂下眼帘,慢条斯理道:“这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罢,若要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人,怕是力所不及。”
“老朽已是不奢望能够找到他。”邵仪忙道。
“那邵公是何意?”
邵仪斟酌了下,才道:“青云轩那位小国师……茂公可有见过?”
徐茂颔首:“难道他……”
“我还不能确定。”邵仪打断他,“他相貌与我印象中不同,只是这处事的手段,倒像极了我那位故人。”
徐茂一挑眉:“哦?”
“林咸这事,他做得未免太过干净利落,短短几月,已是将在朝十多年的林家连根拔起,一点不见拖泥带水。便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也不一定有他做得好。”
徐茂不为所动:“他师父谢赞就是个世所罕见的能人,有这样的弟子不足为奇。”
邵仪叹了口气,摇了
摇头。
其实当年谢赞入京,邵仪就曾隐感不安。谢赞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好,大势已平,朝堂格局既定,永平帝刚好需要培植人手以抗衡林家,他便是出现在京中,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邵仪这样的人,老谋神算城府极深,与其信是巧合,更觉得是阴谋。他曾不止一次地派人去查青云轩底细,可几年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徐茂是个爽快人,不与他废话了,直言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邵仪就喜欢他这样直截了当,索性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开门见山:“我想请茂公替我去查一查那位小国师的底细。”
徐茂抬眼看他。
邵仪作揖:“只此一事,若得厘清,后半生我便得安稳,局时茂公是去是留,老朽再不阻拦。”
*
又一年的千秋节。
南边战乱不休,已是几月,丝毫不见平息之象。大魏太平许久,这一场仗打得毫无准备,四处应接不暇,加之早些年大兴土木,国库早有亏虚,如今更是捉襟见肘,不得不提高各地税收以应战乱。因而较之往年,京中富贵人家各个,宫中用度也一应缩减,邵皇后更是以身作则,为显俭省之心,下令免了朝贺与宫宴,千秋节一日,仅以家宴为止。
还大早,定安即被绿芜唤醒梳妆。战事不休,永平帝心情不好,宫里头一改往年间争奇斗艳之景,竟是一个比一个素净,唯恐太出头招来呵斥。这倒同定安没什么干系,她惯于清简,反倒不喜繁饰。
绿芜命宫人取了赴宴的衣裳,定安看到其间的石榴红暗纹浅金长裙,心神微晃了一下。
这还是邵太后去年千秋节替定安置办的,一并赏了套金饰头面,邵太后深谙她个性,生怕她与往常一样的打扮,落人下风,早早就备好了的。
一年而已,却早已物是人非。
定安敛神,指了指:“就这件罢。”
绿芜没有异议,她替着定安更了衣。徐湘等在殿门外。
定安乘肩舆与她一道往坤宁宫请安,路上徐湘告她:“我听闻说,德妃娘娘的那位侄儿今早入了宫。”
德妃一直有意要定安下嫁给她侄子,此番特意让他进宫赴宴,打的什么算盘,人尽皆知。
定安垂头拨弄着袖子
,轻轻嗯了一声,没太大反应。
“十五帝姬的婚事昨儿定了下来。”徐湘担忧地看她一眼,“南方局势不定,这关头皇后定的如此草率,意在于你。十五帝姬的事既了,就该着你了。”
定安抬眼,问得却与自己不相干:“清嘉的婚事定了吗?”
“我也是昨天问安时听人说起。你也知道发生了那事……世家之中肯尚帝姬者寥寥无几,皇后挑拣好一阵,终于定了位翰林院典籍之子。”
说是定,实际跟硬生生把人塞过去无异。清嘉现今的处境极为难堪,要比底下生母身份低微的帝姬更为棘手。林家还在时,远不是这样的光景,意图联姻者不胜其数,且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说静妃挑花了眼也不为过。而今却是天壤之别。
定安轻蹙起眉:“可她外家才出了事,就这样草草嫁人,于情不合。”
“话倒不是这样讲。”徐湘道,“若是丁忧,这理由还说得过去。可她外家犯得是杀头的罪,她若是因为这个而不肯嫁,那就是变相在替她外家喊冤,恐怕连她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同为罪臣之女,定安当然清楚这一点,可越是清楚,心里就越拧着一块。她以为除去静妃自己就能开心,可惜却不是这样,静妃可恨是事实,但她仅仅只是摆在台面上的一颗棋子,亦是事实。
徐湘接着道:“况且我隐隐约约有听人说,那位殿下有些不好了。”
定安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还是清嘉。
“她怎么了?”
徐湘点了点额头:“受的刺激太大,许是这里出了问题。”
定安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将到中宫外,徐湘停住话头,两人自仪门前分开。
定安先进正殿同邵皇后行礼,果不其然,德妃也在正间。
德妃打量似地看了定安一眼,笑吟吟握起她的手:“不是我说,及了笄,十六出落得越发水灵。想一想明明还是小时的样子,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大姑娘。”
邵皇后笑着扶了扶发上的钗:“总是讲岁月不饶人,看着这些孩子一日日长大,个个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才方知是这个理。”
第109章 、109
定安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里有话, 却是定力极佳, 根本不为所动。德妃同她叙了会儿话,熙宁来了, 又留着寒暄片刻, 邵皇后才让熙宁带着定安退下。
剩下姐妹二人,熙宁稍稍随意些。她们路过玉兰堂, 今年千秋宴未得大半,暖阁的花准备得少,不比去年, 竟处处显出几分凋零颓败之感。无论是熙宁还是定安都看得唏嘘不已。
熙宁道:“去年这时我还不曾嫁人,你亦不曾及笄,皇祖母还安安好好在宫中, 林……”
话说到这里,熙宁险险止住。
定安不知她想说的是林祁还是林璟, 她看了看她, 重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稀疏的花树。
熙宁很快从口误中调整过来。她笑了笑, 若无其事地问道:“时候尚早, 倒不如我们去后山转一转, 也是好久不曾去过了。”
定安待着也无趣,况她也不是什么喜欢同人打交道的性子, 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她们往后山去, 小时候熙宁常会带着定安来玩,一同的还有赵承、赵衷、清嘉、林祁。偶尔还会有旁人,但常客却是他们六个。想想那真是一段可遇不可求的时光, 连定安和清嘉这样百般不对付的也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后来就已是万不可能之事。
她们在山顶凉亭歇下,定安看到隐没在重重树荫之外的官道,不禁笑起:“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问你那是什么地方?”
熙宁倚在柱子上,闲闲望去一眼,也记了起来:“自然忘不了。”
触景生情,两个人都不可避免陷入到对过往的追忆之中,正无话间,亭外有了动静,定安同熙宁一并望去,来者是有段时日不见的八皇子赵衷。
此次林家逼宫,受益最大的当属赵衷。九皇子赵承受到牵连废为庶人,虽侥幸逃得一命,却终身不可踏出官邸一步。且邵家又复启重用,朝堂半壁全是立储九皇子的呼声,他入东宫不过是早晚的事。
熙宁看到自家阿兄来,稍稍坐直些身子,待他走近些,定安行了礼,一抬头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人,穿着墨青色绣竹暗纹长衫,身形瘦弱,生得尖嘴猴腮,眼中透着精明,虽是穿金戴玉,周身之物极为名贵,却
实难见到气度。
“这么巧。”赵衷笑着打量一眼定安,才是看向熙宁,“早知你们也在,就让人多备些吃食了。”
相比赵衷,定安一向对赵承更有好感。赵承为人直率,重感情讲义气,同他表弟林祁是一副性子,尽管被时运推着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心底并不坏。而赵衷则另一番观感。他处事谨小慎微,年岁渐长,愈加喜怒不形于色,不是一个容易被看透的人。
熙宁命人看座,皇子随侍留在外边,仅赵衷和那位文士入了凉亭。
熙宁有一搭没一搭摇着团扇,问道:“这位是……”
“王镐王景天,昔年也算是我国礼院的同窗。昨日雅集,我留了他在府中论道,今日进宫贺千秋宴,便一并将他带来了。”
王镐字景天,正是皇后口中那位被吹捧得天花乱坠的德妃亲侄儿。说是与赵衷同窗,实则略有牵强,算起来他应当与林祁同届,都是准备参加今年秋闱的考生。只不过今年大魏国运不济,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现更因着迟迟未平的并州之乱,不得已推迟考试至年后。
“我倒时常听皇兄提起你。”熙宁客气道,“他总讲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王镐笑呵呵拱手:“不敢当,是殿下谬赞。”
定安垂下眼帘,细细把玩着手中定窑五彩茶盏,静听着他们的寒暄,面上一丝笑意也不见。她又不傻,怎么可能会不清楚是真的偶遇还是有意所为。她及笄还不过一年,正经算来要出嫁也是晚两年的事,邵皇后着急将她嫁出去尚且情有可原,可熙宁这样做,分明是连她们之间最后的情谊也不顾了。
席间三人相谈甚欢,独独定安沉默寡言。定安姿容绝艳,不说宫中,便是世间也少有。王镐头一次见她,即惊为天人,已是竭力克制,但仍时不时朝着她的方向看上两眼,眸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欲望。他这样子和林璟初见定安时有些相像,不过林璟多半是装出来的,讨厌归讨厌,还不至于如此。
席间王镐与定安搭话:“素来闻得十六帝姬大名,讲是怎样好,可真见了面,方知话里不过才说了一二分。”
王镐这样讲是有意恭维定安。定安却不配合,她略一挑眉,轻笑道:
“我怎么不知我还有这样的‘好话’。我原以为宫外人一提起我,只想着景阳宫一事。不如你仔细讲讲,我也好知道知道外头都是怎样讲我的。”
“这,这……”王镐结巴起来,额上微微渗出些汗。定安夜闯景阳宫的事京中无人不知,如今静妃虽倒了,可这毕竟是宫里的私闻,他接不接话茬,皆是于理不合,两头得罪。
“王公子但说无妨。”定安慢悠悠道,“不好听的话也可以,反正我做的那些事,往好了数,也没剩几件。”
王镐简直后悔自己先开了这一茬,他尴尬地笑笑,眼见着气氛胶着,熙宁适时出来圆场,笑着同定安道:“多大的事,也就你当成个功绩到处说,年幼糊涂罢了,我小时也曾闹过不少人。”
定安还没怎么着呢,那王镐已是招架不住,真不知他在国子监功课好一类话是如何传出来的,俨然草包一个。
定安索然无味,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不再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熙宁正想着找机会留他们两个单独说说话,定安却像是洞知她心意,先一步起身,便要告退离开。
赵衷不好阻拦,扫了眼熙宁。熙宁也一道站起,尤为善解人意:“既如此,我陪着妹妹回去罢,算准点,误了时候就不好了。”
定安不置可否。熙宁同她离去,一路上两人都不曾言语,将至玉兰堂,定安轻摇团扇,看也不看她,淡淡道:“我身子不舒服,强撑着去贺母后的千秋宴,若扰了兴致未免不周。还望姐姐同我去和母后说一声,问过安心意已到,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饶是熙宁也怔了怔。她当然知道自己今天这番作为惹恼了定安,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谁料定安更绝,竟是连场面功夫都不屑做。
“你……”
定安略颔首,便是让绿芜去备肩舆。
熙宁忙拦住她:“你同我使小性也好,怎么能说走就走,若事情传出去,你这般肆意妄为,坏了名声多不好。”
定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看上去一点闹别扭的样子都不见:“皇姐觉得,我还需要这好名声吗?”
熙宁一愣。
定安轻轻将熙宁的手拂开:“皇后娘娘为何这样急着将我嫁出宫,我不在意。我的婚
事握在她手上不假,可情不情愿还是我自己说了算。我不比清嘉,婚事是不可不为,我母妃外家早就不在了,大不了落个青灯古佛下场,又能如何。”
“定安!”
定安这样意气行事,并非没经过考量。她和清嘉不同,清嘉跋扈,连累的是静妃,而她横竖孑然一身,再没什么害怕失去。且她和和气气地陪着她们把戏唱完,皇后转头就能在永平帝面前以两情相悦为由替她定下婚期,索性不如闹一场,分歧摊在明面,至多永平帝重又厌弃于她,总不是太大损失。
“我也是为了你好。”熙宁撇开眼,“你何须咄咄逼人。”
“皇姐是为了我好还是另有所图都不重要,我也不多在意。”定安道,“皇祖母还在宫中时曾说过,我要嫁的夫婿,须是我自己中意的。皇姐莫忘了这话。”
邵太后与邵皇后不同,她是真真切切怜惜定安。尚在宫里时,她不下一次讲过这样的话,不仅仅对着定安,在皇上皇后面前亦如是。邵太后怎么会不知自己这个亲侄女是怎样的个性,离了她身边,定安的处境只堪用任人鱼肉来形容,邵皇后是不会放过机会榨干她最后的价值为己所用,故而在去往普济寺前,她三番两次叮嘱皇后,要她不得为难定安。
熙宁一时语塞。定安跟在邵太后身边的时日比她更久,抛开血缘这回事,邵太后确实也与定安更为亲近。她并不希望邵皇后将定安拖入形势复杂的朝局之中,相反是想让她远离纷争,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在邵太后心里定安和熙宁从来不一样,熙宁是邵家人,少不了肩上担着重任,她不能为她一个人活,而定安却可以仅仅是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