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君安将一把她拉起,贴在自己面前,看着沈惊晚冷着的脸,惆怅的道:“原来我在你心里,早已卑劣无耻到如此田地。”
“难道不是吗?”沈惊晚讥讽道。
燕君安没有再说话,他的心里或许是有愧于沈惊晚的。
旋即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着外面走去,无比郑重。
天气晴好,阳光普照,蔚蓝的天空一碧如洗,一切都那么安静。
偶尔有鸟雀飞过,留下一声啼鸣。
看到燕君安出来的交战人马忽然齐齐停了手。
谢彦辞坐在马上,看到沈惊晚很明显的有些惊慌。
谢彦辞吩咐众人停手,看向燕君安冷冷道:“燕君安,你放了她!我与你交换!”
“交换?以何人来交换?”燕君安脖颈的血一直流,他的唇角渐渐开始发白,笑着看向谢彦辞,一如当年,正邪不辨。
谢彦辞翻身下吗,卸甲弃械,又解了护臂,重重丢在地上,砸出沉闷声响,这才掷地有声道:“我。”
燕君安忽然笑了一下,攥紧了沈惊晚的手,略微有了薄汗,语气散漫讥讽道:“当初天下太平,谢将军处处遮着藏着自己的爱意,仅仅是为了所谓的面子,而今真刀真枪起来了,又比谁都痴情,若是一命换一命呢?”
沈惊晚早有预料,伸手要抽出自己的手,燕君安握的很紧,她根本抽不出,只是对着谢彦辞恶狠狠的说着极尽难听的话:“谢彦辞,你以为你的命多值钱!我不要你救,当初既然已经退婚,现在你是我什么人,开口就要救我?”
谢彦辞看着沈惊晚的眼神,将最后一样东西丢在马上,对着沈惊晚一字一句道:“退婚是你的事,我从未同意过。”
旋即看向燕君安道:“别废话,换不换?”
燕君安没有回答他,而是从身边的士兵手里牵过一匹马,将沈惊晚送到马前,看向她的眼神满是眷恋,那里面有太多化不开的愁怨。
他将沈惊晚送上马,血落在她的脚背上,他微微屈膝,直接托起沈惊晚的脚,伸手擦干净了血,只是那血越滴越多,他忽然自嘲了一句:“真是擦不干净。”
也就不再擦了,而是站起身子,对着沈惊晚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难为你,如今这般倒是失了国公府嫡女干干净净的样子。回去后,可要好好活着,南明,会有更好的未来,你也会。”
没有人知道燕君安这是什么意思,明明犯下滔天罪恶的是他。
可是沈惊晚看向他时,他的眼睛好像恢复了清明,那里面饱含着一如当年,满身傲骨时说的那些话:“当心存天下。”
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根本来不及深究,马儿就朝着谢彦辞的队伍奔去。
就在沈惊晚快要到谢彦辞那头时,燕君安却在众人猝不及防中,一把抽了佩剑,直直扎进自己心口,笑着朗声道:“平白无故,夺了一场。小晚儿,你可别忘了我,当初你说要所有的爱,能将你淹没,而今我给予了你,我毕生的爱,也算是还了你的恩情。若是有下辈子,可要让我,先他一步认得你,我还是风光霁月的安家嫡长子,你是沈家姑娘,那时候,天为聘,地为妆,我去十里红妆来迎你进门,做我的小娘子。”
沈惊晚趔趄了一下,直接马上滚到地上,她趴在地上,忽然红了眼睛。
她不知道,白雪皑皑的那一面,给了燕君安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他曾也想,十里红妆许诺她。
第59章 长眠
伍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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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战争并没有捱到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坠下结束。
而在燕君安的猝不及防自戕下, 拉到了尾声,一切都在那一个时间下,凝结了。
他倒在血泊中,脸朝向沈惊晚的方向。
明明是一种决绝的境地, 可是他竟然是笑的, 他眼睛如同两颗腰果, 弯弯笑着看向沈惊晚。
笑的很温和, 一如当年,出现在狭窄的长巷中。
给她安全感的那位清俊男子一般。
温其如玉,谈吐优雅。
一袭青衫,只觉得仙人之姿。
他给了她一颗没有出过油的红薯。
他笑着对她说:“日后若是再见,我同你好好的介绍我是谁。”
他还说:“人往前走, 苦方能退后。”
可是苦没有后退,反而是这些苦,不断地推着他们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六年前的那个冬天,他是否也是这样告诉自己,不得而知。
所有的秘密与因果,都随着他的消亡, 一并崩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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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隅顽抗的五皇子还在挣扎,直到听到燕君安早已自戕的消息, 他才从杀疯了的场面醒悟过来。
他大声地骂着,诅咒燕君安不得好死,他骂他是无耻之徒, 利用他,背叛他。
至于缘由,无从得知。
沈延远只是看着五皇子歇斯底里的吼叫,如同才苏醒的野兽。
士兵围成圈, 缓缓将他围拢其中,他浴血奋战,早已成了血人,脚底是无数尸骸。
他看向沈延远,忽然直直的朝着他扑了过去。
受惊的士兵纷纷拉起弓,将他射出无数个窟窿。
他就那么站着,缓缓砸进了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那是最后的挣扎。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剩余的士兵见此场景,便知再无挣扎的必要了,纷纷丢盔卸甲,缴械投降。
那么多条生命,终于获得了一个仓促的胜利。
也许是大获全胜。
可是谁也不见得开心。
地上躺的并非敌人,而是曾经的同僚,昔日的战友。
只是因为抉择不同,要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兵戎相见,刀剑相向。
多可悲?
沈延远收了佩剑,看向地上缓缓被扶起的伤兵,以及丢了械的士兵道:“都埋了吧。”
他一个人驾着马,朝着夕阳的余晖中,在尽头消失。
光洒在他发着微光的铁甲上,泛出暖黄色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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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应当有的篝火欢庆,载歌载舞,被巨大的阴霾所笼罩。
沈惊晚如失魂魄,木木的看顾卿柔整理行囊。
他们终于要回京都了,一切似乎真的都结束了。
这场无垠的苦厄,终于在农历的六月廿一,结束了。
顾卿柔看着沈惊晚呆愣的模样,放下手中衣物,走到沈惊晚面前,缓缓坐到她身旁,将她掰着面向自己。
搂进了怀里,小声地安慰道:“明天我们就可以启程,要不了几日,就能回到京都,一切都会恢复如往昔的。”
沈惊晚将脸埋进顾卿柔的胸前,声音很轻很轻,好像害怕被人听到她的啜泣声。
她问:“真的都能恢复吗?”
顾卿柔手指紧了紧。
怎么可能会恢复?那么多的性命,那么多的尸骨亡魂。
那么多熟悉的面孔。
回去以后,全都消失了个干净。
真的会好吗?
她不知道,新帝而今没有踪迹,一个新的朝代如何建立?
却还是点了点头,坚定的道:“会的。”
沈惊晚的手绞住顾卿柔的衣摆,缓缓点了点头。
她很想念风和日丽的那个春日,山水潺潺,鸟叫虫鸣。
燕君安笑着对他们说,畅所欲言。
大家欢声笑语,纵然谁也不让谁,却足够安定。
是一场谁也回不去,绮丽美妙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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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卿柔整理好东西以后就出去了,给沈惊晚留下一个人安静的时间。
她不知道沈惊晚心里到底有没有燕君安,至少,曾经燕君安在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是那个梦想成为的光。
这件事,给了无数人难以置信的冲击。
沈惊晚尤甚。
毕竟他们就差一点点,就要成亲了。
即将百年之合。
等到顾卿柔走后,沈惊晚才缓缓的将腿收到床上,将整个人缩进膝盖,脸埋了进去。
燕君安的那些话,祈求仿佛留有余音,还在她耳边响起。
他说:“我阿娘死的早,没人教我如何爱,我把心都剖出来给你了,我还不是爱吗?”
他还说:“求你,教教我,教教我什么是爱。”
他红着眼睛,用尽了力气冲她嘶吼,如同一只疯狂的兽。
手背一凉,她低头看去,发现那里一滴一滴的落上了眼泪。
她伸手擦去眼泪,没由来道了句:“真好,都要过去了。”
谢彦辞犹豫了很久,站在帐篷外,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沈惊晚用袖子擦去眼泪,看到谢彦辞端着盛饭的碗走了进来。
他抬了抬手,微微动了动唇,轻声道:“吃饭了。”
沈惊晚也没拒绝,由着谢彦辞将饭送到自己面前,只觉得更加难受,忽然双手掩面,肩膀剧烈的抽动起来。
谢彦辞连忙放了碗筷,伸手将沈惊晚捞进怀里,沈惊晚哭的很厉害,咬着唇,不肯发出声音,只有剧烈不止的颤动。
谢彦辞一下一下的拍着,他说:“不怪你,我们都没有办法。”
他们没有,燕君安也没有。
谁都有自己的执念与选择。
他从背上仇恨的那日,就选择了走上这条不归路。
如果燕君安换作他,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看着谢家全府上下被屠戮,又或者苟且偷生。
他想他也不能。
而今谢侯没了,谢家支离破碎,或许,他也体会了燕君安没有家的滋味。
他不自觉得搂紧了沈惊晚,只觉得自己心好像也被敲碎,裂开了巨大的缝。
沈惊晚哭成泪人,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担惊受怕,与心里无处发泄的愁怨痛哭,全都哭了个干净。
她终于彻底放声,紧紧拽着谢彦辞,哭的人听得心里发酸。
沈延远站在树前,仰头看着茂密的树冠,喉结耸动。
顾卿柔站在他身后,看着男人高大的身影,伸手戳了戳他,递出一张帕子。
这场战争,迫使他们每个人都迅速成长起来,那一点点的天真,都被剔的一干二净。
包括从前吊儿郎当的沈延远。
她想起祁南第一场战争的时候,他还会破口大骂。
“他娘的,老子没被炸死。”
顾卿柔躲他身边,就觉得他整个人都是发光的。
明明身边刀剑无眼,他却笑骂从汝,仿佛战场上的厮杀不过只是一场游戏般轻松,甚至能让她感觉到心安。
可是今天,光灭了。
放眼望去,月不明,星很稀,三三两两零落于万里黑夜中。
每个人的心都沉甸甸的。
燕君安的死,没有叫谁好过,究竟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好像是曾经的一个朋友,突然选择了一条不归路,走到黑。
然后用最仓皇的方式,草草结束余生。
似乎在这样,无声的朝他们宣告自己的决心与对这个世界最微弱的抗衡。
明明他可以选择做一个磊落的君子,他却偏要与之背道而行。
也许,他终于守住了在沈惊晚心里的一点位置。
在旁人眼中无比惨烈的结局,在他眼里,大抵是成全。
成全了自己,也叫所有人永远记住了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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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中,他们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挑着担子举家搬迁的佃户,推着板车,上面有一具具尸体的商贩,或者紧紧抓着父母双手,满眼恐惧的孩童。
这早就成了稀松平常的景象,没人觉得惊奇。
沈惊晚坐在马上,拽着缰绳,从他们身边路过。
举着旌旗的士兵打马而过。
他们知道,战争结束了。
不用再走了,不用流离失所,抢夺最后一点的树皮与遮蔽所。
都结束了。
丢下担子的他们欢呼庆贺,推着板车的人相拥而泣。
沈惊晚两眼失神,从道路两旁拥挤的人群路过。
谢彦辞陪在她身边,时不时的看她,注意她的情绪。
顾卿柔与沈延远并行。
这场回京之旅,他们甚至没有多加休息,归途的路变得格外的短。
都想早日团聚,见到自己的亲人,又或者,只想离京都近一点。
让疲惫不堪的灵魂安宁。
燕君安被埋在了青山脚下,依山傍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他的尸体入葬时,沈惊晚没有让士兵帮忙。
白衣胜雪的燕君安被人放入黑漆漆的棺椁中,合盖前,沈惊晚最后记住了他的脸。
很安静的闭着,根本不像死去的模样,被她刺中的脖颈已经结了血痂,他嘴角微扬,浅笑着,一如当年看她时的温和笑意。
他被放入提前挖好的坑中,沈惊晚半跪于他的坟前,仔细叠着他的铠甲,护膊,披挂。
石碑很简单,方方正正,写的是:安氏佳城。
她想,也许燕君安更喜欢这样,而不是:夫子燕君安大人之灵。
他也应当更想以安卫洲的身份,真实的活一次。
周围将士放好棺椁就走了,只留下沈延远他们几人还在这里。
纸钱噼啪烧着,一身铠甲被放进棺椁盖上,用以陪葬。
她双手捧着黄土,一抔一抔撒进去,看着渐渐被黄土掩埋的棺椁。
她忽然哭的难以自抑,满手的泥捂住双眸,也不知究竟是停不住眼泪,还是泥沙迷了眼,她将头抵在石碑上,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万里无云,除了潺潺水声,便只能听到她些微的啜泣声。
顾卿柔想要上前,却被沈延远一把拉住,微微摇了摇头,他们三人退后,给了沈惊晚短暂的寂静。
直到最后一抔土盖上,天已经黑了,沈惊晚的指缝中全是泥沙,卡在里面,指尖渗血,鲜红的血珠朝外涌。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对着燕君安的坟前拜了三拜。
蝉鸣长嘶,回首长吁。
这个年轻温润的男人,静静的躺在了山清水秀的祁南,永远长眠于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