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今日没醉,精神看着还不错。
“星澜见过舅爷爷。”洛星澜规矩行礼。
“来的正好,去厢房帮我把小考的卷子的搬出来,一道去崇星苑的聚贤堂辩策。”邱老笑眯眯地捋了把胡子,看洛星澜的眼神透着满意。
这小子模样周正,气度不凡,说不定将来大有可为。
能让这小丫头把心思动到圣上头上,足见来历和能力都不凡。
“还要辩策?”林青槐嘀咕一句,脸色不大好看,“邱老,你就不怕我把国子监数百的学生都吓哭?”
她可算明白助教说的,评了名次后要干嘛了。
国子监里八成以上的监生没出过上京。出去的勋贵子弟一路马车随从过去,哪里会留意到民生如何,他们做的策论,都是纸上谈兵。
“哭一哭也好嘛,免得不知人外有人。”邱老不以为意。
洛星澜看了眼林青槐,一贯清冷的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大人可是把满朝文武都辩哭过,那些个监生还嫩得很,恐怕不止要哭还要怀疑人生。
两人进厢房把堆在桌上,封了弥封的卷子抱出来,跟着邱老一道去聚贤堂。
整个国子监目前只收了五百名学生,来旁听的有两百多人,聚贤堂内坐着的是国子监的监生,在廊下站着的是来旁听的学子。
邱老带着林青槐和洛星澜一出现,聚贤堂忽然变得寂静无声,无数目光落到林青槐身上。
“你们听说了没有,这林青槐在国子监附近开书院,起名青云书院,收的还是女学生。”
“就她还开书院收女学生?昨日她在浣花街殴打多兰公主,不少人都看到了。”
“多兰公主英姿飒爽,就因为长得比她好看结果挨了顿打,国子监应该把她赶出去,简直是在败坏国子监的名声。”
“人家是靖远侯府的大小姐,说不定再过个一年就是太子妃了,你敢惹吗。”
交谈声渐渐小了下去,落在林青槐身上的目光,充满了嫌弃。
林青槐假意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抬起脚轻轻踢了下洛星澜,示意他别跟这些人计较,大大方方走进聚贤堂。
聚贤堂是国子监给监生评文辩策的地方,可同时容纳上千人,比主院那边圣人讲学的辟雍殿大了不少。
博士、祭酒以及国子监的所有助教,此时已全部到场。
林青槐领着洛星澜将卷子放到台上,行礼退下。
“青槐,这边。”温亭澈激动招手。
贺砚声抬起头,看到林青槐身边的少年,微微眯起眼。少年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身姿挺拔,眉眼俊朗刚毅,站在她身侧如松如竹,让人一眼难忘。
她何时认识的少年?
那少年的神色虽极为冷淡疏离,对她似乎很是恭敬。
“亭澈这回拿了第一没有?”林青槐调侃一句,带着洛星澜过去,若无其事地坐到他们身边,“这是邱老的表外孙洛星澜,今日起,他也来国子监读书。”
“温亭澈。”温亭澈微笑行礼,“青槐只在考试时过来,你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找我请教。”
“贺砚声。”贺砚声礼貌颔首,“找我请教也可。”
洛星澜淡淡回礼,一言不发地坐好。
邱老落座,堂内慢慢安静下来,所有的监生都绷紧了神经,等待助教公布日前小考的名次。
“四月小考的名次已评出来,弥封还未拆开,因而我们也不知这回是谁拿的第一。”博士闫阜眯眼看了一圈,缓缓出声,“为公平起见,也为了让诸位心服口服,今日开弥封公布获得第一名的监生名字,再允许你们选出十人,与其辩所作的文章。”
“国子监一年才举办两次辩策,这林青槐简直是个祸害,害得我们毫无准备,这样如何辩。”
“女子就该回去守后宅,学女四书,做女红生孩子,读什么书。”
“肃静!”闫阜不悦拍桌,“身为读书人都不知海纳百川,将来如何为朝廷献策。”
聚贤堂安静下去,说话的两个监生羞愧低下头。
闫阜沉着脸,找到第一名的卷子,再次出声,“《民、匪》: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匪,欺男霸女占山作恶,金银加身敢称大王。匪从何来,乃从民生,民富则匪绝。欲民富……”
苍老而有力的声音,清晰回荡在聚贤堂内。
起先还不服气的监生,听闫阜念完最后一字,默默低头陷入沉思。
温亭澈则看着林青槐,无意识攥紧了拳头,掌心里潮乎乎的都是汗。
这文章定是她作出来的!
上次入学考试的《民、生》说的是漠北,这次说的西北,行文的风格虽大有不同,但文中所举的策,都一样可行!
贺砚声也看着林青槐,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
他知道她和司徒聿被禁足的这一个月去哪了。
能将西北之乱及解决的法子缩于千言,非经历过不能写。
“可有哪位想辩这文章的策?”闫阜喝了口茶,缓缓抬头。
只看文章的风格不用看笔迹他也知道,能做出这样文章的人是谁。
“我想辩。”杨远正站起身来,礼貌行礼,“博士是让文章的作者与学生辩,还是博士来辩。”
“自然是文章的作者。”闫阜面上多了些许笑意,“你们就不好奇,谁拿了第一名吗?”
“好奇,但文章所用的策,不过纸上谈兵。”杨远正一脸的不服气,“剿匪哪有说的那么简单,百姓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山匪到处作乱,不出动官兵只凭几个百姓也想成事,那是白日做梦。”
“以你所见,该如何剿匪。”闫阜脸上的笑意褪去。
“依学生看,当发兵剿匪荡平他们的老巢。”杨远正抬高下巴,神态倨傲,“不过一群聚在一起闹事的流民,杀了便了了。”
“那若是兵撤走了,匪又来呢?”闫阜眼中的嫌弃变得明显起来。
杨远正被他问住,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
“第一名所献之策,是让百姓主动告发,官兵打击。若匪人数较少,可由百姓自行抓捕押往府衙领赏,若失手打死则无需担杀人之责。”闫阜面色发沉,“便是他们源源不断,也无需时刻担心,尚有让民吃饱穿暖之策,双管齐下。”
“博士,我能问下,此文章是谁所作吗?”孟绍元站出来,含笑行礼,“学生有问题,想请教这位同窗。”
这不可能是林青槐作的。若真是她……那她所图,恐怕不止是国子监读书这么简单。
第64章 063 她开心扑进他怀里,他可还记得……
闫阜笑笑, 举起手中的卷子,“弥封未开,老夫也想知晓这文章是谁作的。”
孟绍元略尴尬, 默了默, 还是坚持要知道文章的作者,“既然博士也想知晓, 不如把弥封拆了,公布作了此文的同窗名字。”
其实不用闫博士明说, 大家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了猜测, 文章的作者是
林青槐有多张扬, 整个上京的百姓都知晓, 他的感受更是深切。她和林青榕不顾两家多年的交情,连他都打。闯勤政殿, 殴打漠北来的多兰公主,于她怕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单看这些,她绝无可能作出如此犀利明快的文章。
可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告诉自己, 这文章,是林青槐作的。
她来国子监读书, 又放了消息要开书院只是开始, 她所图甚大。
“既然如此, 那老夫便把弥封拆了。”闫阜收了目光, 低头拆弥封。
这第一名是所有助教联合选出来的, 送呈他和祭酒过目, 再交给邱老复核, 才最终确定。
往回评名次也是如此评的,再誊抄一份送入宫中,给圣上过目。
闫阜撕开弥封, 看到卷首的名字,眼底的笑意浓了几分,并无意外,“第一名,林青槐。”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林青槐一下子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气氛凝滞。
杨远正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又惊又怒。
孟绍元本能回头,看向坐在贺砚声身边的林青槐,眼神幽邃。
果然是她!
“不知绍元想问什么。”林青槐在众人的注目下,施施然站起身,“凡有疑问,都可问。”
“我想问你文中所提的惠民之策,减税赋大家都知晓,增良田如何增。”孟绍元目光笔直地看着她,既期待她答不上来,又怕他说出自己无法反驳的答案。
杨远正坐回去,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一瞬不瞬的看着林青槐。
父亲在西北驻守多年,比谁都更清楚如何剿匪。她一个自小生活在乡下黄毛丫头,不在家好好学女红,竟然跑来指点江山,简直可笑。
“看来绍元方才未有认真听博士诵读我的文章。”林青槐看着孟绍元,不疾不徐出声,“西北地势广袤,只需将土地让给百姓开垦,三年内不征收农税,良田自然会增加。”
“三年不收农税,那三年后呢,你的文章中可未有提到此事。”孟绍元有些下不来台,年轻的面庞浮起薄红,极力辩驳,“西北多是风沙之地,便是让百姓自行开垦,也种不出什么来。”
他看过《西北风物志》那地方又冷又干,风沙特别凶,给了土地也无甚用处。
“三年不收农税,三年后收一成,五年后两成,官府出具告示便可。”林青槐抬起眼,身上的气势散发出来,嗓音渐渐变得冷冽,“能否种出粮食,你说了不算,百姓说了才算。只要有地,便有法子种出粮食。”
昔年的漠北也是大片荒地丢荒,百姓吃不上饭,五年时间漠北阡陌纵横,处处炊烟。
西北同理,虽未有漠北的平坦,还时常遇到干旱,但也面貌大改。
“西北的荒地多是山头,无水无雨,百姓又不是神仙。”孟绍元不服,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些许轻蔑,“你所提的法子,不过是纸上谈兵并无多大用处,听着实用罢了。”
“绍元下回听人读书,最好认真一些。”林青槐沉下脸,身上的气势全部外放,不疾不徐的嗓音响彻聚贤堂,“若遇丘陵则用梯田法,麦不生则种黍米,黍米不生则换高粱。无雨无水则修坝蓄水,引渠与天争。”
孟绍元被她的气势震住,一时间无言以对。
除了精米精面,她所说的这些粮食,自己竟是从未听过。
“还有人要辩吗?”闫阜捋了把胡子,含笑开口,“你们可知圣上给林青槐的文章,做了怎样的批示。”
堂内寂静无声。
林青槐一句与天争,早把所有人都给比了下去。她一个女子的气魄,竟是比堂上数百男子要强,他们还有何颜面与她辩。
“无人感兴趣啊?可老夫还是要说一说。”闫阜一脸慈爱地看着林青槐,“青槐你坐下。”
这小姑娘的气势太过吓人。方才那一瞬间,他竟有种自己面对的不是个小姑娘,而是当朝权臣的错觉。
“是。”林青槐行礼坐下。
孟绍元摸了摸鼻子,也跟着坐下。
林青槐大肆宣扬自己要开书院之事,又在国子监大出风头,莫不是要下场科举?!
孟绍元猛地回过神来,眼底暗暗沉沉。
圣上要立晋王为太子的消息,妹妹还不知晓,府中上下都瞒着她。若是被她知晓,晋王成了太子,只怕更不愿意嫁去漠北。
他虽不清楚朝中出了何等变故,单看父亲一日难看过一日的脸色,也知事情严重的程度,可能超乎自己的想象。
前有武安侯,莫名其妙便被晋王掀了底,不得不怕。
荣国公府虽未开设青楼敛财,但这些年强买而来的良田不少,真告到圣上面前也得扒去一层皮。
倘若不是林青槐突然出现,姑奶奶给妹妹和晋王指婚之事,便不会出现变故。荣国公府也不会被圣上晾起来,如今不上不下,猜不到悬在头上的刀子何时落下,才真是煎熬。
林青槐想科考,以她的才学说不定能考个进士同榜,尔后……入仕?
孟绍元机械回头,看林青槐的眼神如同见了鬼一般。
妹妹输的不冤。
晋王何样温软懂事的姑娘没见过,唯独没有林青槐这般,胆大妄为又行事张扬,独具一格的姑娘。
她的目的如此明确,才学不输男子,又有一身好功夫。不说晋王,若不是她赢了妹妹,他都要忍不住多看几眼。
“圣上给青槐的批示只有四个字。”闫阜抬眼看去,平日里一个个都昂首挺胸的混小子,如今满面薄红,羞愤难当。他满意地看了一阵,缓缓掀唇,“堪当大用。”
此话一出,整个聚贤堂静得落针可闻,落在林青槐身上的眼神,有嫌恶有震惊也有怜悯。
能得圣上说一句‘堪当大用’,若是男子,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林青槐是女子,便是得了圣上的赞誉,日后也还是要安守后宅,生儿育女。
“既然无人再辩,今日便到此。”闫阜收起卷子,偏头跟邱老交换了下眼神,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
这帮臭小子,就该好好刺激一下才行。
人林青槐也出自勋贵之家,行事虽张扬了些,文采和见识却比他们不知高出多少。
“下月大考,希望诸位尽力。”邱老站起身来,轻描淡写的语气,“别又让林青槐拿了第一,那可丢人咯。”
众人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更耳光,默默低头不语。
林青槐好笑扬眉,心想端午之时给小老头送一坛酒好了,剩下的哪天心情好了再送。
等着闫阜和邱老一行走远,温亭澈激动开口,“青槐,你今日可有空去印坊?”
国子监辩策后不上课,他这几日一直等着她去印坊看新的雕版,奈何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现在去。”林青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利落起身。
一整晚没睡,她现在只想回家好好睡上一整天。想到书院一开,印坊印出来的启蒙书还不够用,只得打起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