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好奇,温亭澈和雕版师傅们,将新的雕版改变到了什么程度。
“我也同你们一道去。”贺砚声也跟着站起来,“我还未见过书是如何印出来的。”
洛星澜神色漠然得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站到林青槐身后,将他和温亭澈都隔开。
大人是女子,他们该避嫌。
“那便一块走吧。”林青槐看到洛星澜的小动作,扬了扬唇,扭头往外走。
想让他一下子改变十几年的习惯,没那么容易。
走出聚贤堂,旁听的学子都散了,杨远正站在廊下,身后跟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故意挡住她的去路。
林青槐取下腰间的折扇,“啪”的一下打开,似笑非笑,“想动手啊?”
洛星澜上前一步,在她耳边轻声提醒,“他是西北总兵杨靖安的幼子。”
说完,他挡在林青槐前面,冷眼看着杨远正,薄唇轻启,“滚!”
“哟,林大小姐这么快就收了条好狗。”杨远正嗤笑,“听说林大小姐功夫……”
“啪”的一声,他话没说完,脸上就多了一道扇子留下的红痕。跟着他一块,打算教训林青槐的两个纨绔愣在当场,四目瞪大如铜铃。
“嘴放干净些。”林青槐打完,趁他没回神,一脚将他踹出去,“好好见识下本姑娘的功夫,不用听说!”
杨远正毫无准备,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姿势极为狼狈。
贺砚声和温亭澈收住脚步,又吃惊又想笑。
“大人,这种事交给我便行。”洛星澜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嗓音压得很低,“别脏了手。”
她向来护犊子,凡被她纳入羽翼之下的人,谁都不能欺负。
“没用手。”林青槐活动了下脚,目光落到眼前的两个呆成木桩的纨绔身上,“还不让开?”
“林姑娘慢走。”发呆的两个纨绔回过神,立即退到一旁行礼,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林姑娘请。”
上京谁人不知靖远侯乃第一浑人,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他。
若让侯爷知晓宝贝女儿被欺负,挨收拾的肯定是他们。
“下回再挡道连你们一块打。”林青槐警告一句,打开折扇,从容迈开脚步。
进了五月气候暖和许多,她还是习惯拿着折扇而不是团扇。就像洛星澜,哪怕已是良民跟自己也成了同窗,在他心里自己也还是相国府的丞相大人。
有些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过来。
一行人出了国子监,分头坐上马车前去印坊。
林青槐上车就打起哈欠,神色疲惫。
“夏至来消息,说天风楼接了两个很奇怪的单子,都跟齐姑娘有关。”冬至知她一夜未睡,挪过去体贴给她揉肩膀,“一张单子是齐姑娘自己下的,另外一张单子,是齐夫人身边眼高于顶的嬷嬷。”
“那嬷嬷下单的内容是什么?”林青槐想起吕先生说,他回到上京没几日,老太太便让这边的故友传话出去,说齐悠柔命中带煞,不适合谈婚论嫁。
“她让先生把齐姑娘命中带煞的事传出去,其心可诛。”冬至愤愤磨牙,“齐姑娘才多大,这样的流言出来,日后很难找到好婆家。”
林青槐曲起手指,搭到腿上轻叩,“柔柔下的单子,又是什么内容?”
她当初插手这事就料到会有流言,只是没想到,放出流言的人会是齐悠柔的外祖母。
便是心里不舒坦,也不该如此针对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这姑娘可是她亲外孙女,险些就成了她的孙媳妇。
难怪上一世,齐悠柔回江南与表兄相看后要寻死。
有如此祖母,教出来的孙子能好才是怪事。
“齐姑娘下的单子和嬷嬷一样,也是让先生把她命中带煞的消息放出去。”冬至不明所以,“小丫头心里不知怎么想的。”
“她何时去下的单子?”林青槐勾起唇角,神色骤然变得愉悦,“她在帮我。”
小丫头应该是听到了她要开书院的消息,这才故意坏自己的名声。
“昨日傍晚下的单子,先生给排了日子,还没写好故事。”冬至听她一说,瞬间明白齐悠柔的用意,也忍不住笑,“这姑娘可真是个贴心人。”
林青槐笑了笑,靠在她身上闭上眼小憩。
这事好解决,等小丫头有了心上人再办都不迟。
迷迷糊糊即将睡过去之际,马车停下。
林青槐睁开眼,用力搓了搓脸让自己精神过来,缓了一阵才撩开帘子下去。
赵东家被抓走后,造纸坊已重新开工,她还没问司徒聿是他拿了还是落到建宁帝手里。
总之不用担心纸张涨价。
贺砚声他们几个已下了车,就站在一旁等着她。林青槐笑了下,抬脚入内。
几个雕版师傅都在忙,见到她过来,立即停了手上的活围行礼,“见过东家。”
“听亭澈说新的雕版也有问题,说说看,遇到了什么难题,大家一块想办法。”林青槐自己找了椅子坐下来,摆手示意他们也坐,“新的雕版是不好用,还是买木料的成本太大。”
“都不是,你看看这个。”其中一位师傅去搬了一只箱子过来,打开推到她面前,“木料不便取用,印制时也费劲,一版最多能印制二十本左右的书,量大后字会变形。”
“那换一种方便取用的材料,譬如软泥?”林青槐看着箱子的单字,黛眉蹙起,“方法应该是没错的。”
温亭澈拿了一枚单字印章递给贺砚声,自己也拿了一块,眉头紧锁。
他也被这个问题难住,活字印制的速度是快了许多,缺字随雕随用。但印制出来的书籍,不入整版雕刻的好看,也不够规整。
木头染墨之后,可重复使用的次数也不高。
贺砚声低头端详手里的单子雕版,也陷入沉思。他平日玩印章,但也仅限于雕几个字,一整本书的字都雕出来没试过。
“软泥似乎也不行。”洛星澜也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块放在掌心里把玩。
他记得林三老爷很喜欢玩印章,只要有空便会去买些好看玉石回来,躲在书房里刻印章。
“用胶泥,软泥不行。”司徒聿从门外进来,俊朗的面容透出深深的疲态,“试试胶泥,用火烤硬,单字按韵排好,再装一个方便取用的机括便能解决。”
林青槐细细琢磨一阵,觉得他说很有道理,转头跟师傅们商议起来。
司徒聿倚着门等了一刻钟,她终于忙完。
“星澜,一会冬至送你回城内的宅子,我跟晋王还有事要办就不同你一块用午饭了。”林青槐交代一句,走到司徒聿身边,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外面说。”
司徒聿偏头,见贺砚声震惊的模样收进眼底,含笑点头。
两人回到马车上,林青槐闻到粽子的香味,眼神一下子亮起来,“放了什么馅?”
“我让厨房做了好几样,你先尝尝鸡肉的。”司徒聿伸手捏她的脸,嗓音低下去,“随云,我又要当太子了。”
上一世,太子册封大典结束,她开心扑进他怀里,他可还记得。
“你爹给我入仕也铺了路。”林青槐拿了个粽子剥开粽叶,垂下的眼眸漾着笑,“替我谢谢他。”
“怎么不谢谢我。”司徒聿抬手揽着她的肩膀,歪头靠过去,“我也帮了很大的忙。”
“我没有谢谢你吗。”林青槐低头看着手里的粽子,唇角弯了弯,偏头看他,“十三,谢谢你呀。”
司徒聿盯着她的唇,克制不住地凑过去亲了下,“来找你有正事,常公公和郑嬷嬷的下落,你那边是不是已经有了线索?”
“还不能确定,不过我一直让人盯着他们。”林青槐仰起脸,不免紧张起来,“怎么了?”
第65章 064 这一句话,他等了二十年。……
司徒聿闭上眼, 安静了半晌,迟疑出声,“今日一早, 燕王叔托狱丞传话要见我, 我去了。他同我说,我爹身上中的毒, 真正要命的是常公公让冯有顺下的,找到他或许还能拿到解药。”
他不是很信燕王叔的话, 但心底还抱着一线希望。
希望父皇可以多活几年。
“常公公是他的人, 他都没解药?”林青槐感受他的低落和难过, 不忍看他如此脆弱的模样, 往后倒了倒,抽出手揽着他的肩膀, “十三,我们一起救他。”
多当几年太子也没什么不好。
司徒聿抿着唇不说话,所有的彷徨和无助都表露在脸上, 一双眼黑沉的宛如深潭。
林青槐歪头蹭了蹭他的额头,吩咐车夫去天风楼。
“随云……”司徒聿嗓音哑哑地唤她一声, 贪婪闻着她身上的香味, 烦乱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有她在, 他便不会觉得害怕。
“十三。”林青槐握住他的手, 温软的嗓音里裹着浅浅的笑意,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 你年轻时很好看。”
“合着我老了就不好看了?”司徒聿的嗓音有点闷, “你就看脸。”
“老了也还行吧,不如我爹好看。”林青槐低低笑出声,“好看的少年郎, 我饿了。”
司徒聿一下子坐起来,拿起没剥完的粽子剥开,自己也忍不住笑,“端午节前一日举行太子册封大典,端午当日南湖有龙舟赛,你要不要去看。”
上一世,他俩在这一年都没去看过龙舟赛。
一直到八年后平定了蛮夷,她回到上京,才偶尔去一次。
“再说吧,我的书院要开门了,有点担心没人上门。”林青槐的看着他手,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他的手生的极好看,手指如修竹般骨节分明修长,皮肤白皙细致,多看一眼脑海里便会浮起不相宜的画面。
“宫里如今也都收到了消息,今日下朝去吏部,几位侍郎言语间颇为不赞同。”司徒聿拿开粽叶,顺手喂她,“吏部尚书甚至要去找纪大人,让他上奏,不准你办这义学。”
“义学还没开他们就急了?”林青槐咬了口粽子,眉眼间浮起讥诮,“来年科举,他们岂不是要死谏?”
昔年成立赈灾司也有朝臣死谏,说此举乃是为了中饱私囊。
但他们更怕女子联合起来,要求朝廷修改律法。按《大梁刑统·户婚律·户绝资产》,绝户的资产先是同宗继承,若无同宗才轮到女儿。
女子读书习字,便会发现这些律法维护的都是男子,发现她们一生来去都两手空空,再苦再累也得不到什么。
发现她们只是男子的附属,可打骂,可亵玩,可买卖,任由男子生杀予夺。
书读的越多的女子,越会努力争取实实在在的好处。
“死谏倒是不用怕。他们更怕此举会让女子意识到,这世上男子可做之事,女子一样可行。”司徒聿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模样,心底涌起深深的心疼,“义学开起来,你可能会承受许多骂名。”
她敢为天下先,不容她之人会如过江之鲫。
“流言而已,伤不了我。如今,我更担心你爹中毒一事泄露出去,朝中老臣会趁机作乱。”林青槐吞下口中粽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为防患于未然,燕王的党羽尽数铲除后,神机阁下查地方,及时知晓民情不让百姓生乱。”
天风楼也会尽快进行部署,防止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动乱。
蛮夷和漠北一直想吞掉大梁,乱象一生,便是给人递刀子。
底下不乱,上边无非是你死我活。
建宁帝时日无多,他不会放任那些人拿捏司徒聿。
上一世他是一个一个慢慢除去,逼急了也不是不能一锅端。
“从西北回来我便让神机阁去地方了,当年西北出事,你我几次死里逃生,这样的事绝不能再发生。”司徒聿欣慰于她所思所想皆与自己同步,俊朗的面容浮起笑意,朝手中粽子点点下巴,“看到鸡肉了。”
这粽子是她在江南的一户人家中吃过,回了上京便让府中的厨子照着做,滋味甚好。再后来上京过端午,粽子里都习惯放馅,如今这风俗还未传开。
“还去了骨头?”林青槐眼神亮起来,拿着他的手,倾身过去咬了一口,满意眯起眼。
司徒聿将她这副娇憨十足的模样收进眼底,眉眼柔和下来,又有些控制不住地想亲她。
一枚粽子吃完,马车也到了天风楼外。
林青槐撩开帘子下去,余光一扫,纪问柳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想起自己同她的约定,她打开折扇摇了摇,踱步过去打招呼,“纪姑娘。”
“林姑娘!”纪问柳吓了一跳,见是她当即又惊又喜,绝美的面容泛起深深的红晕,“我正想着今日送拜帖去府上,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端午节后我去府上找你,这几日还有些事要忙,上回失约之事还请见谅。”林青槐扬眉看她,“姑娘也喜欢来天风楼听书?”
一个月不见,她的气质愈发的好了,人看着越沉稳许多。
“喜欢。”纪问柳眉眼舒展,微弯的眸子流淌着灼灼光芒,“听说姑娘要开书院,不知缺不缺教习习字的先生,我也算略有才名,给姑娘们启蒙不成问题。”
她不止背了《新苑》。这一个月,国子监内上课所学的经、义、策、论、礼,律等等,她都熬夜看了一遍。
男子的天地与女子大不同,他们更宽广,更有可为。
女子只有一方后院,再大的成就,也不过出一本诗集,或成为人人想要效仿的贵女典范,当家主母。
“很缺,姑娘能来再好不过。”林青槐失笑,“这回我决不失约,答应姑娘的事一定会做到。”
能为了大梁被燕王吊在城门之上的女子,眼界果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