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楼供暖,娴娴只穿着件毛衣在小客厅奋力弹奏钢琴,见到张近微,小燕子一样飞过来,扑倒她身上喊姐姐。
她早弹腻了,巴不得家里赶紧来个人。
张近微比她拘谨得多,这一下太突然,身体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份亲昵。娴娴是圆脸,像方萍,有种钝钝的可爱。
“近微,又不是外人,你小孩子家买什么水果?还不是你爸爸的钱?”方萍说完这句,意识到不对,笑着补了句,“转来转去,又回你爸爸手里了,是不是?”
空气静了静,张近微腼腆地坐到了沙发上,腰背挺直。
随后,方萍象征性问了些她学习上的事情,张近微却很认真地在回答。
“娴娴的外语挺好的,语文也不赖,说来说去,你们姐妹俩有的一像,都弱在了数学上。女孩子嘛,就容易理科不好。”方萍很自然地扯到娴娴身上,娴娴就在旁边,在妈妈身上蹭来蹭去,抱怨手指头都疼了。
方萍就用一种又宠溺又严厉的语气教育了她几句。
张近微默默看着,她没插话。
娴娴外语很好,可她外语其实一般,语文也一般,只是相对于数学来说好一点。
有娴娴在,她很爱讲话,所以气氛不算冷。
到饭点时,爸爸才回来。
方萍做了几个家常菜,不过有荤有素,有汤有饼,健康营养还不浪费。张近微呆热了,脸通红,方萍让她把羽绒服脱了,她垂着眼,把羽绒服轻轻放在沙发边上,里头是件肥大的毛衣,那是姑姑上中学时穿的了,太旧,毛线早硬的不行。
方萍看在眼里,说:“近微,你个头比阿姨还猛了点呢,不过你身架细,穿阿姨的衣服肯定行,我有件羊毛衫,买回来才后悔,都没穿够一季,我看颜色更适合你这种小姑娘,回头拿去穿吧。”
张近微抿抿嘴唇,她不想要,可爸爸已经抢在她前头把话说了:“你方阿姨平时很节俭,那件羊毛衫品牌的,咬牙才买,结果穿了又觉得不合适,送外人不舍得,给你正好。”
张近微只好说谢谢。
一直到最后,方萍在和爸爸对视一眼后,提出让她周一和爸爸一起去趟别人家。
张近微有些不解,方萍叹气说:“不瞒你,是为你爸爸评职称的事,学校有两个名额,其实,你爸爸资历啊论文啊什么的都够,但人家都有人,同等条件下,自然就被挤掉了。近微啊,你明天跟爸爸走一趟吧?你爸不能一辈子就吊死在这道坎儿上。”
一说职称的事,方萍明显絮叨了,爸爸则很沉默地坐在一边。张近微很尴尬,第一次觉得爸爸看起来居然有点……让人心酸。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本事,多多少少是要被老婆吵的。
其实,这不能怪爸爸,爸爸是贫寒子弟,靠着个人奋斗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爷爷奶奶都是老农民,能给他什么呢?张近微想到这点,觉得很能理解爸爸。
方萍还在说。
“近微啊,别看你俩是女儿,可你爸爸的压力可一点不比人家有儿子的小,女儿儿子现在都是一样养,要读书,这笔费用就多大了?这以后,还得有嫁妆,现在谁嫁女儿不得陪一辆车?男方买房,女方买车,这是标配。”
又说这次托关系,七拐八拐的有多么不容易。
张近微不擅长回应这种,她只能不时点下头,觉得自己很傻。
她想到了,爸爸大概要去送礼,她真的不想去,去别人家送礼,多难为情啊。张近微实在不想面对这种场景,那种赔笑到脸酸,说着尴尬的话,万一对方很冷漠……想想就很窒息。
但方萍的意思很明确,她得为爸爸着想,爸爸其实也并不太擅长这种很圆滑的事情。
张近微看着方萍充满希望的脸,她没办法说不,离开时,被方萍硬塞了个口袋,里面装着羊毛衫。
元旦这天,阳光很好,但气温很低。
一路上,爸爸叮嘱她几句要懂礼貌之类的话,其实这是方萍早叮嘱过的。
张近微不知道自己去有什么作用,也许,仅仅是给爸爸壮胆。
她跟着爸爸的脚步,父女俩好像是第一次离这么近,张近微心里又酸又涩。
去的地方是个高档小区。
有那种联排别墅,也有独立的小别墅,进去时,他们还被保安拦着问东问西,爸爸跟人交涉半天,张近微则看着他们带的礼物,两个包装袋,里头是精美礼盒,不算重,她想象不出来里面是什么。
好不容易被放行,张近微拎一样,爸爸拎一样,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小区的环境。
绿化很好,路边没有私家车,车子都停在车库。
爸爸带着她,找好半天,在一处联排别墅那停了脚步。别墅带小院,门很漂亮,那种镂空雕花的,里头植被修剪整齐,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
爸爸似乎突然有点紧张了,又交待张近微一句。
她今天特意被要求穿上那件羊毛衫,但外套,方萍却让她穿的是校服,张近微当然冷,只能在羊毛衫里面多加件秋衣和线马甲。
进屋前,这家保姆给父女俩拿了一次性脚套。
男主人很英气,很高,是那种保养得当而且很清爽的中年男人。爸爸还没开口,就先堆了那种令张近微很不喜欢的笑,关键是,爸爸做的并不熟练,显得更难看。
张近微脸皮发紧,她脑子里拼命联想英语单词什么的,而不用听爸爸跟对方的寒暄。
对方一直很客气,但是那种疏离的客气,张近微很能体会这种身份的差异。
“材料是硬件,这个无论你找谁都必须要有的。”对方淡淡地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材料都够,这是必须的。”爸爸果然陪着笑脸,语气不自觉就低人一等。
张近微两手放在膝头,目光垂地,她只希望爸爸快点把话说完。
“你家女儿?”中年男人似乎注意到了她,张近微闻言,想起爸爸交待的话,挤出浅浅笑,僵硬地说了句“叔叔好”。
“一中的学生?”对方认出她的校服,带了点笑意,“今天这个温度,穿校服应该有点冷。”
屋里很暖,张近微十分注意自己的目光,没有到处乱看,她又不好意思笑了笑。
“听说贵公子也在一中,”爸爸终于找到了话题,赶紧开口,“竞赛特别厉害,都已经保送了,您培养的真好。”
什么贵公子……张近微为这种谄媚的称呼脸红,眼前的叔叔始终云淡风轻,很有那种四两拨千斤的感觉,风度翩翩。这样一对比,张近微更觉得难受。
她正煎熬的时候,门开了。
进来两个男孩子,一前一后,没有停止交谈,不知是哪个似乎笑了声。
“叔叔好!”
张近微抬头,她的脸一下就烧的漫天遍野,是谢圣远,他头上还缠着纱布呢。
而他身边,站着的则是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她的单知非。
第21章 鸢尾(8) 自尊心
“张近微?”谢圣远吃惊地看着她。
张近微腾得站起, 一阵发昏,她笨拙地把目光投向爸爸求救,几乎是哀求:我们快走吧。
爸爸则不以为然, 很欣喜地问:“微微, 你们是同学?”
茶几旁, 放着两盒礼物, 谢圣远当机就明白了什么,他热情回应说:“是, 我跟张近微高一高二都是同学, 您是张近微的爸爸吗?”
张近微听到爸爸高兴地回答:“哦,我是张近微的爸爸, ”他转过脸, “微微,你们三个都是同学吗?”
“不是。”张近微攥着校服, 像跟就义的一样,可声音极小。
单知非默默看着张近微,他都没动, 两手插裤兜里, 就是那种很随性的样子, 进来时什么样,此刻, 还是什么样。
“圣远。”他跟谢圣远打了个眼神,看向父亲,“爸,你们谈,我们先上楼。”
天哪,她跟爸爸居然送礼送单知非家里来了, 张近微觉得自己像虫子一样,可笑地在这里蠕动着。
她惭愧地低着头,眼泪都快出来了,为什么,一个人的自尊心总是又薄又脆?她多么希望自己今天没来这一趟。
能说的话题似乎说尽,爸爸嘴上开始说告辞叨扰了之类的话。张近微只想跑出去,越快越好。
单暮舟指着父女俩拎来的礼物,说:“东西拿回去,你说的问题,如果你条件真的够,自然是按章程办事。”
“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真没别的意思……”爸爸讪笑着不愿意去拎,倒是单暮舟亲自拎起来,递给他,“我从来不收礼的。”
张近微几乎都想遁地了。
爸爸嘴角的笑容都跟着低人一等,他还在努力笑:“这,这真的就是一点心意,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您收下吧。”
单暮舟依然拒绝,语气平和,但隐然是说一不二的作风。
张近微在一旁,觉得自己和爸爸真像小丑,天哪,单知非会多看不起她……她胸口发紧,幽幽的疼。
“爸爸,”张近微低声喊了句,头都没抬,她不愿意跟任何人碰撞目光。从单暮舟手里接过礼物,父女俩一前一后出来,台阶旁有垃圾桶,父女俩却都忘了脱脚套,这么走了,显得很滑稽。
张近微步伐很快,抱紧礼物,而爸爸在后面叹了口长长的气。
二楼窗户那,谢圣远跟壁虎一样趴窗帘后头,他瞧见张近微了,还有她爸。
“我去……你爸没要礼物,张近微跟她爸又拿着东西走人了,这也太尴尬了吧。”
谢圣远当然知道单叔叔的作风,他是晚辈,当然没什么说话的立场,但表情显然很失望。
电脑桌前,单知非背对着谢圣远,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随手捞过本杂志,眼帘低垂,闲闲地扫了几行。
“你别说,张近微的爸爸看着也不错啊,挺斯文的,为什么张近微……”谢圣远琢磨着换个词,停顿几秒,“张近微过的太朴素了。”
他自顾在那说一堆,单知非半点回应没有。
“也对,你都不认识近微。”谢圣远伸长了脖子,确定人再也看不到,转过身,走向单知非,“要不然,你问问你爸,张近微他们来干嘛的?”
“送礼走后门,”单知非眼睛留在杂志上,语气寻常,“看不出来吗?”
谢圣远惆怅地“哦”了一声,有点埋怨地看着发小,“都是校友,没必要这么毒舌吧?”
“有吗?”单知非终于抬头了,“张近微的爸爸在师大,我想,他多半是个讲师,也许为副教授而来,他这个岁数,应该熬教授才对。”
唉,单神什么领域都涉猎,谢圣远灵光一闪,纳闷问他:“你怎么知道那个叔叔是为副教授来的,也许,是教授呢?”
谢圣远作为普通高中生,对高校职称完全一窍不通,他想不出,单知非怎么会了解这些?
单知非捏着纸张一角,翻了过去:“直觉。”
“听你这口气,好像很瞧不起张近微她爸,真不够义气,好歹给我个面子,说不定将来是岳父大人呢,”谢圣远半真半假地畅想,“不过,张近微很漂亮吧?全校女生没一个比她漂亮的了。”
“漂亮吗?”单知非语气如常,“没在意。”
吃饭的时候,谢圣远被家里喊回去,都住同一个小区,离的不远,谢母在电话里唠叨他没点眼色,关系好也不能总在人家里吃吃喝喝。
李梦回姥姥那里了,餐桌上,只父子两人。
“爸,上午来的那一对父女,他们有事?”单知非闲聊一样开口,他暴露很快,一开口就暴露。
因为平时他从不过问家里这些事,偶尔听到父母对话,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是这个女孩子吧?”单暮舟慢条斯理喝着汤,他吃穿都很讲究,但完全不同于年轻时的张扬。
单知非觉得装傻没意思,他“嗯”了声。
“怎么不下楼留她吃饭?”
单知非只是给自己加了点米饭,他没回答,反而是低声问父亲:“她爸爸是不是评职称的事?”
“对,这种都是要看材料的,什么都够了,一般也没人能卡的住。”
“你会帮忙吗?”单知非看了眼单暮舟。
单暮舟笑笑:“刚才不说的很清楚了?”
父子俩就这个话题浅浅谈了几句,就此结束。
路上,爸爸问张近微是不是认识单知非,他留意到男孩子的目光在女儿身上过了几回。
“不认识。”张近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但一开口,就是这样了。
也正常吧,张近微随她妈妈,太漂亮了,穿乞丐服都会有人盯着看,爸爸只是这么一想,很快发起愁来。
送礼失败。
单暮舟是那种表面平易近人,其实,骨子里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很高傲。
也许因为事情搞砸了,爸爸心情太差,没主动招呼张近微去家里吃饭,只是给她掏了几百块钱,让她省着点花,千万不要养成什么攀比习惯,一中很多学生都这样。
比名牌衣服,比家长地位,比出国。
张近微揣着钱,似乎明白了点为什么爸爸会带自己过去,她也似乎有那么点悲伤,但更多的,是另外一种情绪。
她知道是因为什么。
元旦结束后,离期末考不远了。寝室气氛依旧浑浊,黎小宁越来越爱找她的茬,都是鸡毛蒜皮小事,但女生总是很有本事的将这些发挥到极致,上纲上线。
其他人,也越发冷漠。没人跟黎小宁一起发难,但偶尔跟着附和两句,但绝没人站到她这边,她依然是什么毒细菌。
丁明清私下和她相处的还算平安无事,唯一有变化的是,谢圣远伤好后,洗心革面,发奋学习,硬是要和两个女生搞什么学习小组,每天打卡。
张近微习惯独来独往,盛情难却下,勉强加入。
理所当然的,丁明清把那些资料分享给了谢圣远,告诉他,这是张近微搞的无名秘籍,不准外传,这是看他重新做人才给看的。
望着打印字体外的笔迹,谢圣远有些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