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知非望着他,客观陈述说:“她只想学习,高考是她这种条件的学生的唯一出路,你说的这些只会造成她的困扰。”
谢圣远那股气越顶越高,他真的很恼火:“什么她这种条件,你瞧不起张近微是不是?你这个人,就是对我们有优越感。”
这是跟张近微一起学习,被传染了?一个个的,都这么敏感,单知非无法理解谢圣远跟他咆哮什么,他静静看着,轻吐一口气:
“你要这么想,随你。”
跟单知非吵架真憋屈,你再气,他都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吵不起来。谢圣远觉得自己不够爷们儿,吵什么啊,打一架得了。
有敲门声,家里阿姨上来送水果。
谢圣远一下蔫了,跟阿姨说谢谢。
小高考定在3月15、16两天,单知非紧跟着滚蛋,谢圣远心里潦草地划过几个数字,胡乱吃几颗草莓,抓起外套,下了楼。
两人连句道别都没有,到楼下,谢圣远碰到了刚回家的李梦。
“圣远,留家里吃饭呀,怎么要走?”李梦把风衣脱掉,挂起来,一面笑着招呼他。
谢圣远也挺能装,深吸口气,走到门口换鞋:“不了阿姨,这段时间学习特别紧,我等考完再来。”
小高考安排在双休日,天气晴好,在前一天下午,不在本校考试的同学结伴去外校看考场。丁明清在本校,张近微和谢圣远则在十中。
公交直达,车上不少学生,穿各色校服。谢圣远见张近微还拿着透明笔袋,里面是身份证之类的东西,她这个人,总是这么正式,谢圣远瞄到她的身份证,真好看,要知道身份证动辄都把人照的跟通缉犯呢,最起码颜值中上,到上面才有点人样儿。
谢圣远平时话很多,今天很沉闷,张近微察觉到他的异样,犹豫了下,没问。她很怕问人家心事的时候,人家淡淡一句“没事”打发了,好尴尬。
她担心自己越过那个界限感,打扰到别人。
下车时,她清楚听到谢圣远的一声叹息。
十中门口有指示牌,贴着考场布局,保安跟门神似的在那站着。
小高考完的周日晚上,学校取消晚自习,相当于放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假。
谢圣远一直跟她强调别忘了去公园玩儿的事,他已经买好风筝。
“张近微,你会打游戏吗?”男生突然这么问她,把她问的一愣,她羞涩摇摇头,“我不会,我都不怎么上网。”
谢圣远很心烦,他不抱希望地问这个问题,其实早知道答案,可他还是希望张近微能陪他打一次游戏。
考试这天,张近微反复检查两证和文具,她有点强迫症,路上还要谢圣远帮她看了两回:“你再看看,我东西都是齐全的吧?”
谢圣远倒好,都刷过了金属探测仪,坐到位子上,被老师检查出没带身份证,只有准考证。他身份证居然不知道在哪儿搞丢了,一定是这两天心不在焉,导致这么个结果。
监考老师让他不要着急,可以补办,到小区隶属派出所开一张临时证明下午带来,上午正常考试。
蛮人性化的,谢圣远松口气。
门口是禁放物品存放处,一透明大箱子,丢满了背包。屋子里,三个监考老师前一后二,呈三角形定点,黑板上是无线电波钟,准确游走着。
张近微是最后进考场的,她在走廊看书,考试总要拖到最后一分钟都盯着书,她才有安全感。里头,同学们都坐好了,朝她张望,张近微便背对着大家,默默记自己的。
监考老师在门口提醒她该进来了,张近微快速收起书,放到包里,进来张开手臂让老师扫金属探测仪。一屋子的学生,都在看她。
教室里开始播放考生守则,是个好听的男声。
监考老师则再次提醒大家手机等违禁物品一定要放门外指定位置,而且,要把闹钟取消调成静音,以免影响到考试。
这是按高考标准化流程走的,大家相当于提前体验。
阳光非常好,照出一段流金青春。
物理却有点坑,最后一题是万恶的灭A题。政治么,她从不抱有侥幸心理,全背了,感觉还不错。
上午两门结束,离家远的同学去了预定好的钟点房,吃饭、复习、小憩,都照顾到了。十中离一中的距离较远,张近微折腾不起,她打算在门口坐着的,废弃英语报都带了,还有外套。
“不是吧,张近微你就打算这么眯会儿?”谢圣远吃惊地问,张近微觉得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我定了钟点房,要不然,一起?”男生话一出口,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挠挠头,“你别误会,我们都穿着衣服睡,不在一张床。”
张近微脸红了下:“真不用,我靠这墙角休息就行了。”
“别总这么见外嘛。”谢圣远有点失望,但张近微固执起来……真是倔,怎么都说不动。
谢圣远还是坚持请她吃了午饭,她打算明天中午回请。
十中门前,几乎没什么人了,张近微一个人坐地上,看资料累了,就抱紧双膝,笔袋在怀中,她把脸埋在膝头,昏沉沉迷瞪着。
后来是门卫看不过去,让她到门卫室趴桌子上睡会儿。
后面四科,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好像简单吧,但也有那么一两题拿不准主意,张近微属于那种只要拿到卷子就不再紧张的学生,她总体感觉尚可,默默祈祷自己拿个4A。
最后一场出来,大家七嘴八舌对答案,有人不愿意,快速离开,张近微是喜欢对答案的,在所有科目结束之后,一定要对答案。
两人在吃牛肉面时,不停讨论试卷,中途,谢圣远接了个电话,李梦打来的。
张近微抬头看他一样,继续吃。
电话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听谢圣远拒绝道:“不了,阿姨,我明天请假再过去,下午跟同学约好了呢。”男生停顿片刻,又笑着说,“没事儿,大不了暑假我飞美国找他玩儿,再说了,他还能不回家吗?”
美国……张近微胸口毫无预兆疼了下,她猜和单知非有关。
果然,谢圣远挂了电话,告诉她:“是李阿姨,单知非的妈妈,他马上要走,可是我不想去见他了。”
什么?张近微意外地抬起了脸,她轻声问:“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不去送他?”
“吵架了,烦他。”谢圣远大口吃面,“他明天走,我偏不去,气死单知非。”
明天。
张近微第一次知道“明天”这个词,不代表希望,竟然代表着一种--失去?她顿时难能下咽,太突然了,还是太突然了。是,她知道他好像快要出国,大家都在传。
但这么一下确定,她发现还是被当头一棒,人是懵的。
我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他要走了,也许将来定居美国,过节回来那么一趟,但也不是看她……他会在美国谈女朋友……他以后也许会生混血儿……他有一天都不记得高中认识过一个叫张近微的人……他……
张近微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岌岌可危,快要冲破眼眶。
她赶紧低头,味同嚼蜡似的扒拉着牛肉面,语气柔和:“你们男生也吵架?”
谢圣远其实和她一样,正不好受,他喉咙眼儿那堵了很多很多话,想询问,想倾诉,想埋怨,说自己和单知非闹别扭了,说他家里关于拆迁那些破事儿,妈妈嫌爸爸窝囊废,爸爸坐沙发不吭声,叔伯姑姑们见面就是掐,争的你死我活,什么人情味儿都没了……真他么烦啊。
但这些通通都没说,谢圣远看着女生柔顺的乌发,薄白的耳垂,她低头娴静的模样,都无比美好,他脱口而出:
“张近微,等考上大学我能追你吗?”
……
张近微骤然抬头,内心像倾泻了一场洪水,她睁着美丽的眼,不能相信地看着谢圣远。
谢圣远脸红了,他哈哈尬笑了两声:“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我有喜欢的人了。”张近微同样慌乱,她一慌乱,就情不自禁拿这种话当挡箭牌,谢圣远笑容渐渐凝结,“啊?你,你该不会是喜欢单知非吧?”
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张近微就觉得自己心脏承受不了了,一秒都不行,她霍然起身,板凳都带翻了,有点结巴:
“下午,我下午不能跟你们约了,我有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谢圣远发现她整张脸,甚至连带着脖子都红成一片,一提单知非,她反应这么大,男生若有所思看着她。
可就这么被放了鸽子……
三人说好的,去公园玩儿,晚上还回教室再上会儿自习,绝不过分浪。
“咱们说好的,你怎么能不去呢?”谢圣远非常非常失望,他慢慢跟着起身,“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张近微勉强挤出丝笑容,她说抱歉,说自己要先走一步,然后,快速逃离小店。
阳光明媚,透过翠嫩的枝条洒下点点斑圈,张近微满眼都是泪水,她嘴唇微微下撇,是个委屈至极的表情,为那句--你该不会是喜欢单知非吧?
她走的特别快,马尾摇荡,可女生表情又分明是在倔强地忍着眼泪,头颅高扬。
以为忘记了,其实没有,一碰就有万千情绪奔流炸裂。
他明天就不在这片土地上了,张近微绝望地想,后来,她抱紧自己装有证件的笔袋跑起来,路上有行人看她,她不在乎了,反正没人在乎她,没人爱她,她为什么要在乎?
张近微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到喉咙作痛,心跳飙升,她在体力到底极限的时候慢慢停下,弯腰呕吐。
半路上的公交,有座位她也不坐,攥着扶手,她心里一直在默念那句模拟题的英文,when you feel alone,when you feel alone……
学校里剩的学生不多,少数回家,大部分同学结伴去聚餐,张近微拖着疲惫的身体,没回小院,而是去了紫藤花架。
春天了,紫藤花架变得生机盎然,她记得这里下过一场雨,曾被手机照亮。
紫藤花架下,有人站在那儿。
她抬头时,对方正好也转身。
看到单知非的面孔,张近微先是退后一步,但很快,她不动了,抱着硕大的透明笔袋,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滚烫的眼泪慢慢滑过脸庞。
她看起来苍白,像快要断的一株细茎花卉。
“张近微,你考砸了?还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吗?”单知非开口轻声问,他站在原地,清瘦颀长,声音有点异样,仿佛控制不好喉咙。
是吗?张近微脑子像上了锈,她点点头,眼泪一下扑落到鼻端:“考砸了。”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家伙,小高考而已……单知非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他本想掏纸巾,见她从兜里拿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往脸上揉。
张近微没说话,她低着头,许久许久,发觉男生并没有离开,才抬起脸,冲他振作一笑:
“听说你要走了,一路顺风。”
“谢谢。”单知非望着她的眼睛。
又沉默了,心里的一切情绪都被沉默延长下去,必须结束掉。
“再见。”她努力用正常的语气道别,转过身,差点绊倒趴下。
身后,没有人追上来,单知非压根没有动,静静目送她消失。
张近微中间走错了路,她容易这样,像个白痴。最后,回到小院,脱了外套和鞋子,她穿毛衣迫不及待地滚进被窝,蒙住脑袋。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张近微没有去上晚自习,教室人寥寥。
第二天早上,音乐一起,跑操开始,张近微浑身散架了一样费力爬下床,浑浑噩噩跑操、早读,被丁明清数落放鸽子的事,丁明清这回很凶,几次欲言又止。
谢圣远没有出现在早自习课堂上,丁明清先发现的。
老班也发现了,每天,都要清点班级人数的,如果有请假的会在班级群里@班主任,或者打电话。
老班觉得反常,自然对着办公室墙上贴的家长联系方式打手机。
然后,老班消失了几乎一上午,第四节 课时出现在课堂上,他很严肃,大家从没见陈老师这么严肃过,他说:
“同学们,咱班谢圣远同学昨天下午出了意外,”老班似乎在给同学们心理准备的时间,几秒钟后,他声音突然暗哑下来,“谢圣远不在了。”
第27章 鸢尾(14) 丧葬
教室安静了一会儿, 没有人哭,大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一直到老班模糊说起谢圣远的死因,似乎是家庭争执所致, 语焉不详。
这个时候, 有女生发出小声的啜泣。一个人开始哭, 慢慢的, 大家都开始跟着哭。老班打了个手势,很无力, 中年男人脸一皱, 再开口说话,带着那种抽噎的喘气声:
“同学们, 谢圣远不能参加高考了, 请大家化……化悲痛为力量,替你们已经离开的同学, 认真感受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珍惜当下,先这样, ”老班说到最后, 语气哽咽地不成样子, 他说,“孩子们, 先这样,这节课大家自习。”
班里的哭声很混沌。
张近微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直愣愣把习题摊开,埋头计算。
丁明清泪流满面地趴在了桌子上, 双肩耸动,不一会儿,她突然抬头,冲出教室,在走廊被老班拦住。很快,过道传出女生尖利的哭声,老班在柔声劝慰她。
教室里同样起了骚动,班长站起来,走了出去。
师生几人在那说着什么,夹杂着眼泪。
张近微没抬头,她的身体只是一直轻轻发颤。已经有同学情不自禁地朝她座位的方向看去,真奇怪,张近微居然没有哭。
下课铃声响后,大家都跑出去围住了老班。
张近微最后出来的,她默默抱着饭缸从人群的边缘走过,一个人打饭,吃饭,回到小院后,视线对上那把粉红色暖壶时,泪水突然决堤。
教室里,谢圣远的位子空在那儿了,像个伤口,可是他的书本资料还整整齐齐像小山一样摆放如常。
大家情绪都很低落,下午的课,老班特地借了其中一节,为学生们做心理辅导,说的多了,他眼圈红红的,同学们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