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纾将一旁的木匣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他举杯道:“今日约在此处,就陪小叔不醉不归一次。”
“可那是南璃啊,那么远,她要是受了委屈,谁来护她……”溥洪喃喃着,有些不甘心。
贺兰明纾眉色一压,沉声道:“自是有我们这些做哥哥的,还有一个强大到让南璃畏惧的金元来守护小九。”
“溥洪,本王欣赏你的才学与机敏,你可愿与我一同兴建重振金元?”
溥洪举杯相碰,颔首道:“定当尽心尽力。”
深夜,春风吹的桃林沙沙作响。
贺兰明纾从酒肆回府,一路回到主院。
他带着酒意推开书房的门,听见屋内的朗朗读书声,一看到立在书案前正跟九妹背书的贺兰墨书,便停住步脚,直至他把书本背完才走过去。
“父亲。”贺兰墨书见到父亲恭敬行礼,端坐在一旁的沈青青放下书卷,笑着说:“书儿课业习的不错。”
“怎么想着给你皇姑姑背书了?”
“方才恰好遇到墨书拿书想找你请教,我便班门弄斧的代授了。”
“皇姑姑可不是班门弄斧。”
贺兰明纾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发间,“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父亲同你皇姑姑还有事情要商议。”
墨书走后,贺兰明纾一身酒气的坐在那撒癔症,沈青青起身为他送去热茶,讨好似的笑道:“辛苦二哥了,那匣子……”
“收了。”贺兰明纾掐掐眉心,暗道溥洪这酒量竟这么好,今夜真是没少喝。
“你啊,”贺兰明纾长叹口气,“真打算嫁去南璃?”
“还到谈婚论嫁那一步,都嫁过一次了,不着急的。”沈青青低下头,坐到二哥旁边。
“父皇将朝政之事让我分担,又为你张罗婚事,难不成你真不懂父皇的意思?”
贺兰明纾的话一说出口,沈青青毫无预兆的哭了。
她怎么会不懂,可若现在就嫁了,去了南璃,便无法给父皇送终。
她随是魂穿,但贺兰卿原本的记忆是有的,那种刻入灵魂的感同身受,让她无法克制。
贺兰明纾抬手抹了把脸,沉声说,“哭什么,忘了贺兰家的家训?”
生死皆是恩赐,不能哭。
当初神子薨逝时,就没人哭。
“你不安顿好,父皇又怎么会放心?”贺兰明纾顿了顿,道:“若是放在一年前他敢求娶你,我定要把这混账再揍一顿。”
但明知九妹染了瘟疫,那人还寸步不离的照顾着,贺兰明纾就是再狠的心,也软了。
因为清楚,即便二人肩头都有一个国家的重担,但这种事若换在他身上,他不确保自己能做到。
“既是决定了,九妹便莫要再拖,今日父皇召我进宫,给我看了草拟的和亲诏书和孟西洲亲笔留下的书信,父皇说这婚事,等南璃求娶的官函一到,便会昭告天下。”
“他信中所言,今生只你一人。”贺兰明纾自嘲一笑,“单凭此诺,我亦是认下了这个妹夫,至少比我强。”
“二哥还没找到小嫂嫂么?尉迟芸嘉因病逝去,小世子还那么小便没了娘,你这后院不能连个主母都没有。”
“寻回来了又如何,我给不了她要的自由,此事还是不要再提了。”贺兰明纾怔怔愣着,眼前浮现出乌兰那张灼若芙蕖的笑脸。
他更愿意,在记忆中寻到她的笑靥,也不要再亲眼看着她落泪。
*
顺着西风,不过十几日,孟西洲很快抵达汴京,见到在码头等候多时的显国公夫妇后,才知道当下南璃朝堂事态有多严重。
圣上龙体虽不到病危那么严重,但事态却已不容忽视。
圣上于五日前,带亲卫入了城东朝玄观,跟着“国师”习真龙护体之术,以求延年益寿。
孟西洲没回东宫,而是跟着老国公夫妇,先行回到显国公府。
三人关起门来,将近日发生之事相互讲明。
老国公爷同魏氏听儿子提到那位已经逝去的沈娘子就是金元九公主后,惊诧不已。
更让他们无法相信的是,当初送葬的那口棺材,是个空的。
魏氏不解,问:“当初我与你父亲会同意让沈娘子的灵位进宗祠,不止因你当时懊悔认错,还因她的确与你成过亲,是你的结发妻子。但如今看来,当初只是人不见了,那又为何要坚持下葬个空棺材?”
老国公爷拍腿一笑,“这我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子思当时找不到人,若不还那沈娘子一个正妻之位,那他又如何回绝圣上赐婚?”
孟西洲垂首,“儿子当时考虑有三,一来儿子已经想起青青是儿子的结发妻子,这身份是青青原本应得的,儿子必须要给,二来,如父亲所言,为了避开与秦家的婚事,三来,最重要的是,孟棠嬴当时为了污化儿子名声,不惜在汴京散出青青是儿子外室之言,若儿子不如此,那儿子的发妻在外人眼中,只会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身份,这是儿子断然无法容忍的。”
老国公爷蓦地一惊,“这事还与孟棠嬴有关?怪不得一夜之间此事便传遍汴京。”
孟西洲颔首。
魏氏迟疑,“可你当下已有正妻,若再娶,那就是续弦……金元那能答应么?”
老国公爷一听续弦二字急了,一把拉过魏氏的手道:“续弦怎么了,当初你不也不介意,就那么嫁给我,咱们日子一样过的合合满满,你看,儿子养的也不错……”
魏氏斜着瞪了他一眼,无奈道:“这两件事能一样吗?对方如今可是金元公主,我听说她在金元威望颇高,非常受宠,是无上尊贵的身份,若来做个续弦,总归是低人一等。”
“母亲无需担心,儿子已与金元大君讲明前因后果,大君并不在意此等细节,只要儿子一心一意待青青便好。”
“而且您若见过青青,就会知晓,她可没有那些公主傲人的脾气,最是温柔乖顺,对我的话也是极为听从……”
跟在一旁的李炎听到此处,忍不住轻咳几声。
爷这是报喜不报忧么?
当初他怎么低声下气给这位温柔乖顺的小公主上赶着做男宠的事,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傲人的脾气?
那一句句盛气凌人的小五,可还清晰的回荡在他耳边呢。
若不是后面他住进望乐阁中照顾爷,爷可能得被望乐阁里那几个黑心的官伶折腾个半死。
还有那句九殿下对他的话极为听从,又是怎么讲出口的?
霍大夫说的没错,爷的臆想症还没根治,等一会儿他得去霍府,好好跟霍大夫说道说道。
就在这时,孟西洲忽然转身看向一侧捂嘴的李炎,笑着说:“父亲母亲若不信,可以问问李炎,他一直跟在儿子身边。”
“来,你说九殿下是不是如我所言?”
李炎见他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头皮一紧,咧嘴笑道:“是!老国公爷和夫人,爷说的真的是半分假话都没有!”
因为全是假话嘛。
第90章 090
东宫太子孟西洲归京后, 一连三日,他同几位中枢高官,立在朝玄观外,等圣上亲卫通报。
头两日, 亲卫屡次通报, 皆是一去不返。
众人便这般穿着厚重的官服, 立在夏初的日头里,在道观外干等了两个白日。
第三日, 又是同前两日类似的情况,有臣子蹙眉,有老臣跪在那泪水涟涟。
再等了半个时辰, 亲卫归来,只带了一封手谕, 不见圣上身影。
众人见太子接过手谕后不久, 便起身大步离去。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九, 太子归京第四日一早, 汴京城内爆出一则惊天消息。
昨日显国公孟文禹携亲卫去了朝玄观,国师吴天仙逝, 孟文禹等一众老臣被擒。
在外等候多日不得见皇帝的重臣, 终是随着显国公爷的人马冲进观内,在一片慌乱中看到了身着道袍的皇帝。
混乱之中, 圣上亲封的“国师”吴天,失足坠下高台。
皇帝见“国师”倒在血泊之中, 盛怒之下, 命人擒住显国公等一众朝臣,跪于道殿之中。
一时间,道观内寂静如斯。
待皇帝确定吴国师仙逝, 他指着显国公爷的鼻子骂道:“文禹!亏朕这么多年都这般照顾你,你竟断了朕的求仙之路!”皇帝怒不可恕道。
照顾他?
孟文禹只觉得想笑,但这些都不重要。
他破口骂道:“什么狗屁求仙,若是真有求仙之道,这吴国师怎得不仙修成真身,反倒跌下石阶就一命呜呼?!”
皇帝怔愣之余,孟文禹眼眶发红,“兄长,您醒醒吧!看看当下朝堂都乱成了什么样子,您有多少时日未理朝政?再这样下去,南璃就要乱套了!”
他叩首一拜,“求兄长随我回宫,主持大局。”
“我不回去,朕已传旨由太子代行朝务,朕要留在这儿继续修道。”
“过几日几国使团就要抵达南璃,难不成,皇兄要让太子出面代理天子之务?臣恳求皇兄,回宫主理此事!”
皇帝面色一寒,怒骂道:“你这是让朕死!朕的心疾已药石无医,唯有修仙之路……”
他喃喃着,浑浊的双目,透着荒唐的疯意,“好在吴国师还有师弟,去,一切都不算晚,不算晚。”
这时,两朝老臣孙之淼踉跄起身,仰天大笑,道了声:“昏君!”
而后冲向木柱,闷响过后,众人见黄灿灿的木柱上落下一道红痕。
迸出的血迹染红雪白银发。
皇帝深陷的眼窝透着不解与愤怒,挥袖之下,众臣连带着孟文禹被拖出道观,押解至刑部地牢。
那一日,所有的汴京百姓都看到,浩浩荡荡的送押长队中,荒唐地由身着黄袍的道士开路。
乾元二十四年,四月初二。
一纸皇帝亲书的禅让圣旨,在只有平日一半朝臣出席的情况下,孟西洲着了身朱色长衣,被簇拥着坐上了龙椅。
孟西洲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了趟刑部大牢,将养父孟文禹等朝内重臣放了出来。
之后,携重臣回到大殿,重新主持了第一次早朝,有条理地将近期拖延的诸多事务一一安排妥当。
一日间,南璃皇位平稳更迭。
汴京百姓,无不张灯结彩,以示欢喜。
早朝因朝政积压,持续了数个时辰,临近结束,近日风头正盛的韩贵妃忽然携子奔入前朝,立在殿外要求百官验明禅让诏书的真实性。
不想不等新帝发言,积愤已久的百官先行怒斥韩贵妃,就连她立在殿内的胞兄韩德明,也忍不住冲到最前去斥责劝退。
到最后,自知大势已去的韩贵妃,灰溜溜的带着四皇子回了后宫。
韩德明知道妹妹犯了大忌讳,惴惴不安时,听新帝在上将前皇帝的嫔妃们或送去行庄宫别苑安顿,或进入道观一同修行,总归是不见血的将本就人丁稀少的后宫遣送走了。
算是处理妥善。
正午骄阳似火,早已荒废的明仁殿外,几个内官面色愁苦地凑一起闲聊。
“嗐,我说这还是南璃史上第一次只有新帝一人进驻后宫,李内官,您说待这两日散了前皇后宫这些个嫔妃,没那么多人要伺候,咱会不会被赶出去啊……”
“我觉得不会,咱几个是前皇钦点来看着明仁殿那位的,要赶也是赶那些个没了主子的,毕竟里面这位,可得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呢。”
正说着,有人见朱墙尽头,一位身形健朗的男子领着几人大步走来,几人匆忙下跪,叩首道:“奴才见过圣上,圣上万安。”
“领路去赵明娴那。”孟西洲面色沉肃,冷声吩咐,吓得这几个看守忙推开宫门,引人进去。
往日奢靡热闹的明仁殿此时已长满荒草,剥落的漆面瞧上去,分外萧索。
待李炎、秦恒听到那坛子里发出的闷叫后,蹙紧眉头。
他们都想到那日贺兰卿当着孟棠嬴的面说出的话。
的确如她所言那般,前皇后赵明娴没有死,而是被前皇帝锁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坛子里。
随行的何内官是往日前皇帝亲自挑选送进东宫的,知晓赵皇后的事,见新帝这般表情,迟疑道:“圣上,先皇有命,先皇后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新帝没听他说完,先一句对何内官道:“赐一坛清水吧。”
引路的内官听罢,急道:“圣上,先皇有命……”
孟西洲扫了眼秦恒,不再多言,秦恒抬手拦住那内官,向后一推,厚重的木门随着一声重响闭合,将那一代的恩怨,锁在了深宫珠帘之下。
“至于赵明娴的尸骨……”走出明仁殿孟西洲顿了顿,继续道:“同赵棠赢的葬去塞外便是。”
李炎颔首,“卑职明白。”
孟西洲念着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掐了掐眉心。
新帝还是太子时,便素来不喜女官伺候,在东宫时,一直是由何内官同李炎伺候。
何内官这几日一直跟在他身边,知道新帝近日没怎么休息,眼圈都重了几个色度,他忧虑道:“圣上,您就是再年轻,这也得注意身子,如今后宫空待,身子一定要保重呢。”
跟在一旁的李炎听后,“噗嗤”笑出了声,这不就是在暗示爷现在既无妻妾又无子嗣么。
孟西洲抬手掐了掐眉心,别说跟在身边的何内官暗示,今日他不过刚刚继位登基,早朝就有臣子上表,建议新帝尽快充盈后宫,开枝散叶。
不过是头一日,孟西洲便感受到身为帝王后所要面临延绵子嗣的压力,简直比那一桌子奏折都要头痛。
他倒是尽快完婚,可那人却远在金元。
汴京内寻常百姓结亲都要三书六礼,走不少过场,两国结姻更是繁琐,这求娶、接亲、送亲、大婚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孟西洲捏着指腹算了算,来来回回几趟使团穿梭两国,这事办下来,怎么都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