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议朝政是犯规矩的, 偏卢敬生仗着外戚的身份,自来口无遮拦惯了,众人抬眼瞧了瞧,也不敢说什么,那官吏答了一句:“某不知。”
等到近午时吴尚书和两个侍郎才归,慕容康进了官廨,脱了官帽坐到书案后,小吏端来了茶点,卢敬生寒暄了两句说出了目的,也不客气,直接问身上带银两了没有。
慕容康虽视黄白之物为阿堵,但也不是远近不分,在饭桌上早听母亲讲了六妹的事,正一肚子气恼,若不是父亲在病中不敢惊动,只恨不得狠揍一顿,断臂断脚才解气了。都是朝廷命官,多少眼睛死盯着慕容家出错,传出去不免蜚短流长,这会子送上门自然没有好脸,又闻得抱怨六妹刻薄,不由得攥了攥拳头。
卢敬生一个大男人即开了口,他也不好驳了脸面,摸了摸袖袋,扯出一张二十两的票银,冷声道:“我的俸禄也让四喜管着,男人在外经营不就为着养老婆孩子么,妇人主持中馈精打细算,一外一内,原就该叫管着财帛,你一个大男人衣食自有操持,也没多少花销可出,难道狎妓游冶了不成。”
卢敬生听了,直如挨了掌掴,面红耳赤。
慕容康拿起公文,鄙夷了一句:“跟妇人计较银钱,失了男人气概。”
卢敬生懂了,今日实属自找其辱来了,也没拿票银头也不回的告去了。散了值到街边打了二两烈酒,喝一半留一半,抹了衣裳,又回去磨素韵。
使酒仗气大放厥词,引经据典,数落素韵不贤惠,又扬言要一把火烧了府宅,一起见阎王。
素韵让丫鬟端来一碗冷水迎头浇下。
冷笑说:“姓卢的,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有本事一副砒.霜药死我呀,让那小妖精登堂入室,看看没了我,你出去还有没有脸。我们家出了个贵妃娘娘,人人得庇荫,可你算个什么东西,有我慕容素韵,当今圣上才肯拿眼角扫你一下,信不信明日我进宫去跟贵妃娘娘哭,届时枕头风一吹,你头上的乌纱还保得住吗?”
卢敬生擦着脸,后脊一凉,冒出津津冷汗。
午膳后皇帝带着定柔出了宫,仪仗长队迤逦往南城门,沿着官途大道行了十余里到了郊外,銮舆外飘来泥土的芳香,一望无垠的肥沃田垄,远处的山脉绵亘蜿蜒,天湛云淡,山岚涌动。正值深秋,田间一览无遗,落了厚厚的积叶,偶有零零星星的杂秽,别有一番凄清。
缓缓走在阡陌小路上,掀帘望去,目光所及的远处,隐约一个小点,恍若是个道观,定柔热泪盈眶,问夫君:“真的吗?你把师姑她们请来了?还有师傅的骨灰对不对?”
皇帝抬指为她拭去泪珠,摸着小妻子清瘦的小脸,害喜害得整个人好似减了一半,泪水不停淌下,像个哭鼻子的小孩。
张臂揽入怀。“我晓得,你有多想念那个地方,只奈何屡屡被身边的人和事羁绊,有时睡梦中都在嘟囔着师傅师姑,声声说着歉疚,几年前我让他们描了妙真观四野的图纸烫样,寻到这个相似的地方,早先你师姑游方在外不归,后来又推脱不肯来,我遣了好多人去求说,生生纠缠了两年,她们才肯北迁。”
泥土里已播撒下油菜种,来年会开出金澄澄的海洋。
还有那棵老紫藤树,神武卫走遍京城各处寻到了一棵十年树龄的,去年春长了芽叶,移活了,不用多久也会枝繁叶茂,搭上竹木花架,藤茎蔓绕为院子遮出荫凉。
后山同样也有一个地下溶洞,流着一脉潺潺,水质不及寒山的甜,但也有小丫头爱吃的冷水活鱼。
定柔将脸贴着他的胸膛,泪水浸湿襕袍,哭的泣不成声:“夫君,我便是有朝一日为你而死,也无怨无悔。”
皇帝嗔怪一声:“不许浑说!我死了也不许你死,我还想在天上看着你当太后的威风样子呢,你可不许给我丢人,要像母后那样,威慑妃嫔。”
定柔破涕为笑,凑上去在他颊边啃了一下。
一个广阔的山坳处,一座青砖绿瓦的三进小园,典型的江南风式,大门前伫立两个石青色道袍的姑子,盘髻羽巾,两鬓已染了斑白。
到了近前定柔变得腿脚发软,双手颤个不停,心跳几乎破腔而出,泪水大片大片冲刷着视线,皇帝扶她下辇,为怕她太激动路上服了安胎丸,两个道姑见到被宫女左右搀扶着的女子,绾着端庄大气的宫妃髻,云鬓胜雪,梨花带雨,身着锦彩华衣,袅弱似仙,国色天香,气韵秀雅高娴,竟让她们恍惚了一下。
待看清面貌才敢确认,一时也热泪滚滚。“茜儿......”
十五年的光阴白云苍狗,再相见恍如隔世,当年的垂髻少女已蜕变成孩之母,身上散发着母性的温柔。
妙清和妙霜亦是桑榆之年,眼角细纹堆叠,一个仍是利落果毅的不让须眉,一个多愁善感的弱质。
熟悉的吴侬软语,与记忆重叠,师徒相拥,一时涕泗滂沱,好半晌才劝住,进了前院,正堂奉祀着三清天尊,下供着一贞师太和妙云的灵位,一个青瓷骨灰坛放在牌位前。
定柔已双目肿的睁不开,抱着那坛子抚摸了一阵,跪在蒲团上深深磕了数个头,额头撞着地板咚咚响,很快一片红紫。
妙清听闻她怀着身孕,忙说:“师姐的心愿是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想来已含笑九泉了,她留了很多遗物给你,咱们去看看罢。”
定柔执意跪着。
一个时辰后才肯起来。
当夜宿在了道观,和两位师姑挤到了一个床榻,倾诉了一夜的话,皇帝还有奏本要批阅,明日朝会紧要,黄昏时便走了,留下羽林卫围了四墙。
定柔住了十来日才回宫,妙云师太的骨灰坛葬入了安氏祖坟,就在安相夫妇的旁边,虽说女儿不入家坟,但有皇帝的圣旨便万事可破,命工部司修冢立碑,迎安氏女儿的遗骨魂归故里,想来妙云的心愿也是葬在父母身边,只碍于世俗偏见才流落在外,如今终得圆满。
两位师姑是方外之人,早已心境澹泊,不愿往那花柳繁华地,但听闻有了三个孩儿,不由得欢喜得紧,在姑苏被一波一波的官员来劝说,不胜聒噪。后来闻说贵妃芝兰绕膝才来的,她们一生没有儿女,年岁大了却无形中生出了莫名的渴望,天性使然,遇到路人的小孩儿都忍不住停下逗一逗,是以忙不迭要见。定柔说了小晔儿不便见,两个公主都到了垂髫的年纪,本想接来道观,怎知皇帝去了康宁殿几次,安玥别扭不肯来。
妙清和妙霜这才上了舆车,往那彤庭风阙而去,峨峨宫城,也许是她们一生都不会踏入的地方。
后来定柔才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妙清师姑在妙云走后苦心钻研医术,又经年游历多地摇铃行医,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不偏不巧这时来了,可儿命不该绝。
定柔不舍两个师姑离去,又不好路途颠簸,两位道姑只好暂住春和殿,许是心情愉悦的缘故,害喜之症消失了。
不知不觉,宫中流言暗涌,宫女们私下窃语。
话说那日夜奔的是某宫的三等宫女,半夜主子突生不适往太医署取药,见到一个血铠甲的人,吐着长长的舌头,提着血淋淋的残剑,在宫巷飘荡徘徊。
有值夜的老监也看见了,认出正是陆家绍翌公子,贵妃的前夫,这是亡魂从大漠回来了,恨爱妻另嫁,索命来了。
那宫女不知怎么被缠上了,紧追不舍,惊恐之下不慎撞死在春和殿外的宫墙,眼球突出了眶,流着血泪,死相怖人,入殓前脸上盖着毛巾。
整个宫只有定柔不知,皇帝早已将一切压下,并下了口谕,妄议此事者割舌头。
此后却夜夜不停,宫巷时闻宫女的哭泣,有多人听见,凄厉无比,哭说报错了仇,代人受过,要还命来。
更有传说,陆公子亡魂每夜在春和殿外游走,只因陛下龙体金身,才不敢入内。
这一日前晌定柔和师姑们在内殿说着话,忽听得嘈杂声,何嬷嬷哭着跑回来:“娘娘!快!不好了!五公主不知怎地突然吐血不止。”
定柔霎时耳边嗡嗡作响,被搀着急急奔出垂花门,远远看到安可的舆轿迎面被抬回来,抬轿的竟是六皇子宗旻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卿子弟,后头是两个宗室子弟,跑着衣袍带风,口中喊着:“快!快!三哥去叫太医了!快拿春凳来!”
落轿掀帘,只见娇柔的大女儿被两个宫女抱着,眼神迷离,手帕已被整个染红,衣裳大片红渍,口中忽然“哇啦”一声,倾出一小滩,又黑又红,顺着下颔儿淌下,淋漓浸透了裙摆。
定柔身上一软,向后栽去。
第177章 魑魅魍魉 2 魑魅魍魉作……
翌日巳时, 集贤阁大学士文衡的策论课,进了崇文馆惊见底下坐席空空,太子和皇次子已结业, 大婚分府立了宫邸, 皇三子和皇六子在最前头的座位,于太傅从旁边公廨过来, 解释说:“殿下们带头罢课,其他的都击鞠去了。”
文学士捧着书册, 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不像话!他们怎么敢罢课?自来还没有过这样的事!老夫要禀告陛下。”
于太傅迟疑着, 劝他:“大人还是三思而行, 他们都在春和殿守着, 隔壁的汀兰学堂今日也没开课,殿前直封了门, 听闻五公主是被人下了药,烧穿了胃脏,还未脱危, 陛下盛怒,闹不好崇文馆也脱不了干系, 还是别蹚浑水了。”
文学士望着一排排空座位, 喟叹了一声。
春和殿垂花门外三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倚墙而立, 时而朝殿内张望, 偶有宫人出来便齐声问一句:“公主如何了?”
过往的宫女太监纷纷打量他们。
小洛子从外头回来, 问下监怎么回事。
下监低声答曰:“都是仰慕公主的公卿子弟, 三殿下和六殿下都在东侧殿赖了大半日了, 添了三大壶茶,瞧这样子,午膳也要传到这里用, 哎呀呀,也不怕陛下回来发落了。”
小洛子:“五公主还未及笄啊......”
下监笑道:“总管不知,五公主生的肖似贵妃,素有‘汀兰之花’的美誉,又锦心绣肠,才气不凡,诗中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群小子们早就春心大动了,咱们何不下个彩头,赌将来花落谁家。”
定柔醒来的时候是午晌时分,昏迷了一天一夜,眼前蒙蒙的白雾,瞧人不真切,声音似隔着一个时空:“......娘娘觉得怎样?”
唇齿间流进一股热热的参汤。
她咽了几口,试着动了动,身上似负了百斤,沉的抬将不动,头眩目晕,眼前闪现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幕,可儿大吐血的模样,霎时惊惶万状,张嬷嬷的声音又道:“陛下守了您一夜,这会子去宫正司了,放心,五公主无事,虽未脱危,但吐血压住了,多亏了妙清师太。”
定柔一颗心如在沸汤里煎着熬着,唯恐是人在诓她,强撑着要下地,张嬷嬷和月笙扶着说:“娘娘急火攻心见了红,险些小产,太医再三吩咐不可动激,要静躺。”
定柔扶着床柱头重脚轻,方才这一动似费了好大的力,直喘不过气来:“我的可儿......我的可儿到底......什么病......”
张嬷嬷捏了个手巾把子为她擦擦脸,眼前清亮了一些。
月笙知道不告诉她反而坏事,于是含泪答:“当时好险,您厥过去的时候妙清师太为公主施了几针,把了脉,嗅着公主的帕子,血中隐约有金属之气,说是误食了丹砂之类的东西,公主脾胃娇嫩承受不住,还好师太妙手回春,当即让人取了滑石粉和蒲黄来泡水给公主服下,果然片刻就压住了血。”
定柔扶着发晕的头,听得心惊胆战:“丹砂?可儿怎会误食了丹砂?”
张嬷嬷低声道:“师太说也可能是红矾之毒,太医院都查过了,春和殿的茶水膳食无有纰漏,汀兰学堂也封了,正在细查,出事前小公主正在上女工课,邻桌的程家小姐跟公主换针,不小心戳了公主一下,但太医查验那针上无毒,且公主的毒是从口入的。您不在宫里的日子,公主去程府赴过一次宴,程小姐生辰,程家怕是脱不了干系了。”
定柔昏沉沉想着,程家?傅德妃的母舅家,是德妃?
可儿随身有女医和司酝女史,所入口的东西都会试毒啊。
揣着满腹疑问到了西配殿,两位师姑守在榻边,妙清半抱着昏睡的安可喂了一颗药丸含着,见到她来妙霜忙上前搀扶,怪道:“有我们在,你快躺着罢,孩儿不吐血了,服了我特制的药丸,空腹几日排出来就没事了。”
定柔近前看着,可儿只穿着寝衣,面色煞白,眉心蹙着痛苦的痕,想是疼极了。
心下疼的刀绞一般,眼眶如火烧,当着师姑她强忍着咽中的酸涩,妙清师姑钢浇铁铸的性情,最见不得流泪,见到这般没出息,准会训她。
握起女儿一只柔软的小手贴着脸颊,恨不能以身相替了,妙清对她道:“茜儿莫怕,以后这孩子我来守护,我倒要看看,有我厉清音在,哪个魑魅魍魉敢来作怪!”
师姑本是刚正果毅的人儿,雷厉风行,严正肃穆的面容,语声流利似快剑,吐字如锋刃出鞘,这番话说出来,直叫四下侍立的宫娥身上瑟了一下,来了春和殿不过两三日,上下对她莫不敬畏,连皇帝也说:“师姑不让须眉,我竟有点怵她。”
正说着忽见双目紧闭的安可大咳了几声,惺忪着眼,头朝床外,妙霜急忙端起漱盂,安可吐出一大口带血丝的水,定柔吓得身上又没了力气,妙清拍着安可的后脊说:“别慌,只是残留的淤血,吐干净就好了。”
果然没多会子枕着手臂又睡沉了。
妙清小心翼翼放下,抬了抬绣枕让安可枕的高一些,转而抓过定柔的腕,细细切了一会儿,皱眉道:
“你这样不行,害喜多日腹中无甚汤饭,本就虚弱,此番打击内外交困,幸好这胎儿是个命硬的,否则凶多吉少,快歇息去,听话!”
定柔让何嬷嬷取了一个新枕,挨着安可横卧下。
妙清仔细查看漱盂里的秽物,忽想起了什么,问何嬷嬷和一众宫女:“公主日常可用脂粉?尤其口胭纸?”
何嬷嬷唯唯诺诺道:“公主天生丽质,不爱什么脂啊粉的,不过口胭到是偶尔点一点。”
宫女们将妆奁盒子取来,打开寻到两支金琯,这是舶来的点唇膏,是近时兴起来的花俏儿,香腻芬芳,贵族女子们便舍弃了口胭纸。
然并无朝贡,只在胡市兜售,可儿大了,也知道臭美了,修眉点唇,樱桃小口一点红。
妙清直直盯着那金琯,拧开嗅了嗅,掰了一截化入茶水,用细如毫的药筛子筛了数遍,最后倒在纸上,绿豆大的一点儿。“就是这个,红赭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