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在笑,纪敏却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红袖连忙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秦姒身后,又垫了一张鹅羽软垫放在后面,“殿下累了一日,先坐下休息休息。”
秦姒坐下来之后,她又赶紧去沏来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这才恭恭敬敬站到一旁去,好似没有瞧见纪敏一般。
纪敏瞧着眼前的一切,想起从前在东宫时也是这般。她们三人永远这样的好,彼此之间的默契叫人嫉妒。常常秦姒什么也不说,只需要一个眼神,红袖与十一便知道她最需要什么,总是恰到好处的递到她手里。
而无论自己怎么百般讨好她,她待自己永远不可能向对红袖跟十一那样好!
她站在她面前,永远都比她矮一截!
她喜欢的男人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却待她如珠如宝。
她做了几年的贵妃,又生下了皇嗣,后宫的人,哪怕皇贵妃到了她跟前都得对她客客气气的,在后宫比起她这个不被待见的公主和其风光,如今到了她跟前,却还是那种感觉。
她永远不如她!
从前她落魄时不如。后来她盛极一时不如。眼下她就这么坐在她跟前,慢条斯理的喝茶,让她觉得更加的不如!
她真是恨极了这种感觉!
思及此,她拼命将自己心中对她的惧意压制下去,努力维持着一个贵妃最后的体面,眼里的恨意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秦姒也感受到了她这种浓浓的恨意,却丝毫不在意。
纪敏眼睛见她仍旧这样无视自己,憋得通红,坐在那儿瑟瑟发抖,口中却道:“乱臣贼子!”
秦姒扑哧一声笑出来,将手中的茶盏递给红袖,抬眸瞥了她一眼。
“贵妃的话真叫人听不懂,今晚伏诛的乱臣贼子不是纪家吗?”
她话音刚落,这时,内殿又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在场的人皆朝内殿的方向看去。
纪敏猛地起身朝殿内走去,一旁的十一眼疾手快拦住了她。
紧接着,一个抱着玩偶的小娃娃从内殿跑了出来。他手里那个小马一样的玩偶有他一半高,他跑的太急,一时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一瘪,眼见着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纪敏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脚软地站都站不住了,声音颤粟,“你想要做什么!”
秦姒瞥了一眼坐在地上哭得眼睛都肿了的奶娃娃,只见他眼里还含着一泡泪,一脸的懵懂无辜。
他还不怎么会说话,却对眼前的秦姒生出了好感,朝她跟前爬了爬,仰头看着她,嘴一撇,眼里的泪滑下来,伸出手想要她抱抱。
秦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没有动。
他又向前爬了几步,伸手去拉她的衣摆。
十一立刻上前想要将他提到一边去。
纪敏这时爬过去将她的儿子抱在怀里,惊声尖叫,“你要做什么!”
秦姒看了一眼十一,目光停留在纪敏身上。
十一会意,一把扯过纪敏的衣领,将她拉到一旁去。
纪敏拼命挣扎。只是她一向养尊处优,哪里是十一的对手。一会儿的功夫,珠翠满头的鬓发散落下来,脸上扑的粉被眼泪冲刷出一道道白痕,狼狈不堪。
“你要做什么,你要对我的儿子做什么!璋儿,你快跑,快跑!”
可一岁多的娃娃哪里会跑,只觉得眼前正看着他的人对他并没有恶意。
他的眼睛盯着她腰间的一块玉佩,充满了好奇心。
小孩子的欲望很简单,想要什么就伸手去拿。只是他太矮了,怎么也够不到。
秦姒伸手将那块玉佩解下来递到他手里,低声道:“喜欢吗?”
眼前的小娃娃两只手拿着那块玉佩就要往嘴里塞,结果咯到了牙齿,漆黑的眼睛一红,撇嘴就要哭,朝秦姒伸出手,“抱抱!”
秦姒没有动。
眼前的小娃娃眼泪淌出来了,顺着脸颊上那道疤痕流到下巴上,抽泣两声,“璋儿饿饿,抱抱……”
秦姒伸手将他抱在膝盖上,替他抹去了脸颊上的眼泪。
他在秦姒身上爬来爬去,一会儿摸摸她身上的花纹,一会儿摸摸她腰间的佩剑,玩得不亦乐乎。
秦姒表情淡然的看着怀里软软的娃娃,突然,他伸出胖嘟嘟的手搂着自己的脖子,盯着自己的脸一动不动。
秦姒皱眉,迟疑着想要将他拎下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啪唧” 一下亲在她脸上,“咯咯”笑了起来。
秦姒楞了一下,摸摸脸上的口水,随即皱眉。
一旁的纪敏简直要吓死了,看着自己因为受了惊吓,从不肯与人亲近的儿子居然这么喜欢她,从十一手中挣脱出来,浑然忘记了自己那点子可怜的自尊心,爬到秦姒面前磕头,“他是你弟弟,求殿下放了他!”
秦姒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捏了捏眼巴巴看着她的小娃娃的软乎乎的小脸蛋,终于开了口,“饿吗?我叫人带你去找乳母。”
她怀里的小娃娃似乎听得懂“乳母”二字,柔柔的小拳头拼命的鼓掌,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秦姒看了一眼旁边的红袖,“姐姐,先带他下去。”
“你要带他去哪儿?你要带我的儿子去哪儿!”
纪敏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从十一手中挣出来扑向红袖,想要从她手里抢回自己的儿子。
花蔷伸手拦住了她,手中的短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纪敏顿时不敢再动,满眼惊恐的看着红袖抱着她的儿子出了宫殿。
殿门再次紧紧关上。
花蔷收回刀,纪敏哭倒在地,爬到秦姒面前苦苦哀求,“他是你的弟弟,他真的是你的弟弟,你放过他好不好?”
秦姒俯下身抬起她的下颌,声音变得有些嘶哑,“痛苦吗?想死吗?当初你爬到我父皇的床上告密,父皇强行将他从我面前带走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受!”
痛不欲生,却无可奈何!
“璋儿是无辜的!殿下,我求求你,你放了璋儿,你放了璋儿!殿下,阿敏知道错了,阿敏真的再也不敢了!”纪敏磕头磕得砰砰响,一会儿的功夫,头破血流。
“兰景难道不是无辜的吗?”
纪敏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芝林玉树,待人温柔的少年,哭得歇斯底里,“你知道什么!你生在皇家,生来什么都有。而我一个相府千金生在那种地方!秦姒,你不知我有多讨厌你!我讨厌你对着我时永远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你不过是出身比我好些!若你不是公主,未必能够得到兰景哥哥的心。你不过是仗着你的身份抢走了兰景哥哥!他明明先认识的是我,是我纪敏!”
秦姒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缓缓道: “论及出身,本宫这满宫殿的人又有谁比谁更好。红袖是被她的夫君卖进宫里来的。十一是流浪街头的小乞丐。本宫捡她回来的时候,她被人打的浑身一块好皮肉都没有,奄奄一息的躺在雪窝里头,手里还死死抓着半块沾血的馒头。比起她们,你好歹是相府的庶女,至少衣食无忧。所以,不要再为你的恶毒找借口了。”
她说完从地上捡起那个小马布偶,轻轻拂去它身上的灰尘,弯腰递到她手里,“贵妃娘娘的恶毒总是要有人付出代价才行。”
“殿下!”纪敏迅速爬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腿,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殿下,阿敏真的知道错了,你把璋儿还给我好不好?我替他去死!我替他去!”
秦姒瞧着她这副可怜模样,这次丝毫没有心软。
“本宫不会杀你。你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兰景的男子将你从火坑里救出来!”秦姒冷冷睨了她一眼,“至于你的璋儿……”
“来人!”秦姒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着人通知下去,纪贵妃照料不周,荣亲王暴毙,立刻为荣亲王准备灵柩!”
她说完,再也没有看身后尖叫一声昏了过去的纪敏一眼,转身出了昭月宫,径直朝着长街的方向去了。
走了没一会儿,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十一跟宁朝等人,低声道:“我想一个人走走。
秦姒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藏书阁。
门口的守卫连忙上前向她行礼。
“殿下可要进去?”
秦姒摇摇头,站在那儿看着眼前的藏书阁,想起从前兰景总是喜欢拉着她一块进去找书。他博览群书,最是喜欢翻阅各种孤本典籍。
如今藏书阁还好好的坐落在此处,那个待人温柔潇洒淡泊的男子却再也瞧不见了。
也许今晚是个特别的夜。她心里头格外的想念他。想要听他坐在自己面前给自己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任何枯燥的文字到了他口中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她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直到身后有人从后面揽住了她。随即,一件带着淡淡药香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秦姒只觉身上一暖,一把握住替她系披风的白得没有血色,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转过头来看他,“你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第86章 女帝的后宫
云清反手将秦姒的手握在掌心,“殿下如今得偿所愿,高兴吗?”
“云清,谢谢你。”
秦姒瞧着眼前面色越发苍白的男子,心里既心疼又愧疚。
她此去南疆半年有余,他就这样留在吃人似的燕京城一直为她奔波。直到她回燕京城的前两日才知道,他因为朝堂之上与范大人不停上奏纪家子弟胡作非为的恶行,当堂被天子斥责,差点被关入天牢。且他身子一向不好,数月的奔波与操劳引发旧疾,直到前两日才好些。
即便是这样,他还能够将纪敏一事做得妥妥当当,引得天子日日活在猜忌与痛苦里,解了她心头恨。
可是他在信中却一句都未曾提过。
这样的云清,她又何以为报!
可他像是知晓她心里所想,神色淡然:“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秦姒看着他清冷的眼,只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里面更加孤寂清寒的光芒了。
也不知他该有怎样的过往呢?
他不过比她大了几岁,却好像已经走了一辈子。
一个人孤独的一辈子。
她想下半辈子陪他一起走。
秦姒心里一动,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你搬进宫里陪我吧。”
临走前她曾问过他:等她回来,他可愿意搬进宫来陪自己?
他当时答应了。不过她想,如果她不主动提这件事,云清必不会再提及。只是如今她今时不同往日,进了宫以后,即便是出入宫自由,有了侍君的身份,从此以后,他便不可以再有旁人了。
秦姒一时之间不大确定他愿不愿意。
云清神色微动,不答她的话,挣出一只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齐世子又来了。这次,殿下打算怎么办?是要为他肃清后宫吗?”
秦姒一听他提及齐云楚,免不了心虚, “云清,你知道你在我心里与旁人不同,只要你愿意,我——”
“殿下当如何?”他从未用这样锐利的眼神看过她,似要看到她心里去,将心底藏着的最阴暗的地方看得透透彻彻。
秦姒闻言征住,一颗心毫无征兆的疼了起来。
云清什么都知道。
看吧,她谁都想要,谁也舍不得,不忍伤了任何一个人的心。或许现在宁白宁朝往她跟前站一站,她也只不定一样心软,旁得再狠心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情场风月,要比战场更叫人头疼。至少战场之上,杀人不用这样摇摆不定,务必要刀刀毙命,一旦犹豫不决,敌人的刀下一刻就要了你的命。所以,你得比敌人更加狠心。
可情场之上,他们都不是她的敌人,是一直站在她身后对他好的人,也是她愿意宠着的人,往谁心里插刀子,那么这一刀必定要先经过她的心,自己得先要疼一疼。
她怕自己疼,她也怕对方疼。
她现在看着云清的面孔,只见他低垂眼睫,将所有的心思藏在里面,心里在他跟齐云楚之间开始来回地拉扯。
“云清……”
云清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只是替她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叶,微微叹息:“马上就要天亮了,接下来,殿下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姒瞧着那抹踽踽独行的身影,心里头说不出的难受。
以齐云楚的脾性,如何能够容得下旁人,这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他的骄矜傲气,真挚热烈的感情是招她喜欢的地方,可同样也是叫她烦恼的地方。
她此刻看着云清,心中生出一种“幸好方才齐云楚去了军营整肃军队,否则要是瞧见了云清不知又要怎么闹将起来”的念头来。
随即,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如今都怕齐云楚到这种地步了!
她在那儿目送着云清离去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藏书阁,然后朝着这座皇城的最高处走去。
天很快就亮了,月亮隐去,只剩下天际一抹灰白痕迹,而灰白痕迹下的皇宫少了几分庄严,多了几分萧瑟寂寥。
秦姒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自幼生于斯长于斯的古老巍峨的皇宫。它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可是她心态却大不相同。
从前她虽位同储君,可终于名不正言不顺,事事受制于人,总是觉得这座皇宫太过压抑。现在她用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眼光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整座皇宫时,发现这座城是那样的雄伟。
也不知她独自一人走了多久,等她走到城楼之上,天已经微微透出曦光。她一步一步踩着阶梯上去,站在最高处俯瞰整座皇宫。
这个时辰的皇宫还十分安静,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连绵不绝的宫殿,以及宫殿外正当值得侍卫。他们站了一夜,却丝毫不敢懈怠。
偶尔有几个宫人猫着腰自宫殿里走出,低着头在长街上迅速的走过,匆匆向另外一个宫殿走去。
秦姒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直到第一缕曦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到皇城中最高处的塔尖的那块琉璃瓦,折射在她白皙的面庞,使得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的时候,方才在藏书阁殿前的那点儿哀伤在曦光中尽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