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陈清湛不提公主,不只是为了保全公主颜面,也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
见康宁有些气,陆微言又火上浇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哎呀,当朝公主还不如一个四品侍郎的女儿,殿下以后可怎么再下嫁?”
康宁气得跺脚,指着她道:“你,你放肆!”
陆微言站直了身,笑意盈盈道:“这事儿公主可千万不能声张,民女都是为了殿下好。”
康宁还想阻拦,陆微言却绕过她径直赏腊梅去了。
陈清湛说起过,太后想让他尚公主,可又说长公主已经远嫁,如今嫡公主再远嫁,她与皇后实在不舍,不如在京城辟公主府,让陈清湛与公主暂住。
太后想困住他,他又岂会认栽?只有康宁骄横天真,甚至不知自己是太后牵制齐王的棋子。
腊梅馨香打断了陆微言的思绪,冷香浸染下,陆微言想到了西街酒馆的陈酿,把烦心事忘了个干净。
花树间流连,使陆微言直至赴宴都一身清香。
女眷们入座后,百官才从另一个院子里鱼贯而出,而他们与女眷仍是分开来坐。
长公主与公主们身份尊贵,坐在女眷最前,陆微言跟在齐王妃身侧,给齐王妃带了一枝腊梅。二人亲如母女,周围的长公主们都不免多瞧了两眼。
康宁是嫡公主,又是皇长女,地位极高,她本不必来出席这个别有目的的宴会,只是先前被陈清湛陆微言拂了面子,心中不爽,才自请出席,想要亲自看看齐王世子妃什么样。如今见也见过了,陆微言说的又在理,她只得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来保全颜面,便觉得实在无趣。
陆微言坐定,朝百官那边望着,想试试能不能看到自己的父亲,可目光却猝不及防地与某人撞在了一起。
陆微言:“……”
陈清湛:“……”
陆微言心道:实不相瞒,我在找爹。
陈清湛心道:天地良心,我在找娘。
二人相隔十万八千里用目光交流达成了我没有在看你的共识,可在周围人眼里却成了眉目传情。
齐王妃甚是欣慰。
陆微言继续找父亲身影时又偷瞄了陈清湛两眼。平时不觉得,如今把他往男人堆里一丢才发现,陈清湛确实养眼。许是少年本就意气风发,即便是赴规矩繁多的宫宴,也自有一份潇洒惬意。啧,可惜一肚子坏水,白长得这么好看了,陆微言心道。
那边坐着的陆明煦抚了抚胡子,思索陆微言那丫头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
“太后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内侍声音落下,众人忙起身行跪礼,齐呼千岁。
张太后与王皇后入座,太后笑道:“平身。哀家许久不曾宴请宫眷,今日一见,才知晓京都竟有这么多可人的闺秀,诸位快快请起,入座吧。”
这话说得女眷们心头欢喜,陆微言却听得心中发寒。无他,若非上个月父亲得知了那件事,今日她便也要像这些女眷一般欣喜赴宴,然后莫名其妙被选为秀女了。
众人规规矩矩得落座,丝竹声起,歌舞随至,宫女们上前伺候饮食。女眷们极其注意形象,小口轻抿,还要用手帕遮挡。
陆微言坐的靠前,但上座在阶梯上,加上不敢多瞧,便也没看清太后与皇后的脸,只觉太后雍容,皇后端庄。
一曲罢,太后开始询问一些诰命夫人近来安好,众人忙放下箸勺,端坐恭听。
“说来,上月成婚的齐王世子妃陆氏——”太后朝这边瞧来,席上众人也齐刷刷地看过来。
陆微言学着前面的诰命夫人一般起身行礼,道:“臣女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皇后娘娘千岁。”
“抬起头来。”
陆微言抬头,目光仍依着规矩向下看着。
太后打量一番,朝王皇后道:“倒真是温良贤淑,哀家那外孙有眼光。”
“是啊,母后。”王皇后应道。
宴席在清晏园室外,还有些许冷,众人便也没有取下御寒物件,太后道:“你这斗篷……”
陆微言暗道不妙,这事不该她来往齐王妃身上推,显得自己不懂礼貌。
然而齐王妃却亲自站起来笑道:“是儿臣给她的。儿臣待儿媳如同母后待儿臣,都怕冻着了呢。”
齐王妃毕竟是太后的亲女儿,太后绝不可能责怪,只笑道:“你们倒是‘母女情深’。”
众女也纷纷应和,道王妃与世子妃亲切和睦,令人羡慕。
太后寒暄几句,让她们入座,又道:“赏世子妃石榴珠手串一对。”
陛下赐婚,太后有赏,当真是让未出阁的姑娘们都艳羡不已,可却又几人品出了些别的东西——
大杲建国之时曾允四人裂土封王,即秦王齐王楚王晋王。
齐、楚、晋王是异姓王,因军功受封,而同姓王秦王家,祖上是开国君王的胞弟,开国君王以故土为封号,赐封秦亲王。
秦亲王子孙凋零,至二十年前,竟无人可以袭爵,秦亲王一脉便不复存在了。
楚王却是因为子孙太多,在“推恩令”影响下,子孙的权力与土地都越来越小,原楚国境内甚至遍地皆王孙。楚地甚至经常听到这样的对话——
“在下楚文王第十九世孙。”
“啊,我是第十八世,你得叫我一声叔。”
这件事告诉我们,生多生少都不好。
而齐王一脉几乎世代单传,石榴寓意多子,太后赠石榴珠手串予齐王世子妃,意思再明显不过。
“陛下驾到——”
内侍的声音惊醒了神游的众人,百官与女眷们纷纷起身,齐行跪拜大礼,高呼万岁。
皇帝坐定,叫了平身,众人呼过“谢万岁”才敢坐下。
陆微言出于好奇,不免多看了皇帝几眼,只觉他面色红润,不似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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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陆明煦自宫中出来,就命人把正在茶馆听书的陆微言揪了回来。陆微言因为经常出去玩,时常被陆明煦教训,那日便先发制人先呜呜了起来。
她呜声不小,却是干打雷不下雨,陆明煦不理她,道:“陛下病重,有内侍进谗言说要挑选秀女‘冲喜’,你知道吗?”
陆微言的“哭声”戛然而止,不明所以道:“这……陛下准了?”
陆明煦点了点头。
陆微言不吱声了。权力越大的人,越怕失去权力,是以越接近死亡就越怕死。很多大器早成的君王老了以后便开始寻求所谓的长生,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延续无上的荣耀而耗费国力民力,最终落得个晚节不保。
陆明煦又道:“官员为百姓之表率,家中适龄女儿至少要去一个,你知道吗?”
“什么?”陆明煦一子一女,唯一的女儿就是她陆微言,“那,称病?就说女儿有顽疾,陛下总不能找个病秧子‘冲喜’吧?”
陆明煦紧紧盯着她,陆微言瞪大了眼睛反思了一下自己,感觉并没有说错什么,便更是疑惑,怎么?虽然陆明煦追求权势,但也不至于把她嫁给个病重的皇帝吧?
“陆微言。”
陆微言吓得站直了身子。寻常时候爹爹是不会呼她大名的,一旦这样叫了,那不是要挨骂就是要领罚。
陆明煦道:“有人说昨日在西街见到过你,‘工部侍郎家的大小姐真是生龙活虎,单枪匹马教训了一个欺负民女的流氓混混,颇有文帝李皇后当年风范啊!’”
陆微言心中咯噔一下。
陆明煦笑得比哭还难看:“还出去乱跑吗?‘工部侍郎家的大小姐’?”
陆微言见势不妙,捏起陆明煦的衣袍道:“爹!我错了!爹爹救我!”
父女二人思来想去,便只有嫁人可以解除危机。
“成亲便成亲吧。”陆微言想要安慰父亲,道,“随便嫁个宫外的人,我还能时常回来烦爹爹,进了宫可就真的出不来了。”
陆明煦这次没有在意陆微言会不会烦他,而是道:“怎能让你随便嫁?那夫家若是势头不好,你是要过去吃苦的。”
陆微言眉头一动:“爹爹有想法了?”
哪有姑娘家不好奇夫家是谁的?陆微言来了兴趣。
陆明煦看她好奇却不羞赧,捋须笑道:“齐王是个异姓的闲散王爷,常年驻守恒州,齐王妃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他们只有一个独子,必然是要袭爵的。齐王妃与世子前些日子才入京,我明日便去拜访他们。”
地上暖炉升起袅袅白烟,陆微言心中却有些失落。陆明煦科举出身,仕途却不顺,长大后她愈发能体会到父亲的雄心抱负。只是为了避难嫁女,何必将她嫁给齐王世子?若真是舍不得她,又为何将她嫁到千里之外的恒州?
但她只平静问道:“齐王世子叫什么名字?”
陆明煦道:“陈清湛,清风,湛露。”
“喀吧——”窗外积雪压折了细枝。
“爹啊。”
“嗯?”
陆微言道:“前几天我可真是生龙活虎,单枪匹马教训了一个欺负民女的流氓混混,颇有先帝李皇后当年风范!”
陆明煦不明所以:“说这个干什么?我知道。”
陆微言欲哭无泪:“爹,那人口中的‘流氓混混’好像就叫陈清湛啊!”
第3章 表面宫宴 “那你吹。”
所以说陈清湛与陆微言当真是冤家。
思绪回到今日,看圣上气色尚可,陆微言心中也犯了嘀咕。
圣上过来,慰问了肱骨老臣,如太后一般寒暄几句,便让歌舞继续了。
台上,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太后为皇帝推荐着自己看上的贵女,皇后即便不喜,也只能应和着。
许是宫宴饭菜放冷了,陆微言又正巧来着月事,只是小吃了几口,就有一些腹痛。宫宴中间告退一会儿人也常有,比如现在就有些许个离席了的。只不过陆微言一来怕节外生枝,二来性子要强,还是忍下了。
齐王妃与邻桌长公主寒暄,回头看到陆微言面色发白也吓了一跳。
“无事,有点冷。”陆微言没想让王妃担心,勉强微笑道。
齐王妃命宫女伺候热粥,可端粥时不知从哪儿飞来只虫儿,宫女受惊,硬生生将粥洒在了陆微言的衣裳上。
陆微言因腹痛紧绷的神经骤然绷弦,“嘶——”地吸了口凉气。
“奴婢该死!”那宫女扑通一声跪下,引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陆微言虽心中不悦,却也不想在这宫宴上张扬,只瞧了那宫女一眼,冷声道:“这般不沉稳,如何伺候人?快滚下去。”
宫女身形一顿,没想到陆微言这般轻易地放过了自己,连连谢恩,收拾了碗碟退下。
那宫女下去后,齐王妃取了手帕递与陆微言,蹙眉道:“哪个宫的丫头这般毛糙?吾儿莫气,待筵席结束,我告知母后,好好罚她。”
“多谢母妃。”
陆微言接过那条手帕,在座旁放好,又取了自己的帕子出来,叠了三叠,轻拭着衣裳。
可汤水沁透了衣服,怎么都难受,陆微言不由烦躁。
“给世子妃娘娘请安。”
陆微言闻言抬头,只见一个宫女跪在了桌前。“世子妃娘娘,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带您去换件衣裳。”
陆微言朝着台上望了望,太后皇后正与皇上说笑,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天气冷,衣裳上这点水不弄干,待冷风一吹,怕是要结冰碴,再者恩情难却,陆微言便跟那宫女走了。
这宫女身形高挑,走路也快,陆微言衣饰繁复,险些跟不上。
“慢一些。”陆微言一手扶着头顶摇摇欲坠的发饰,一手拉住了宫女道。
宫女闻声停下请罪,放慢了步伐。
宫宴虽然允许中途暂离席,但到快结束时是必须要回去的,不然陆微言倒真想直接回澄晏园去了。话本上经常有侯门贵女的各式意外死法,陆微言当时看只觉唏嘘,如今地点气氛莫名对上了,她竟有些害怕,便跟紧了带路的宫女,想必宫女也不愿承担她出了差池的罪名,定会照顾妥帖。
可这路越走越熟,腊梅清香袭来,陆微言不禁道:“影湖。”
“是影湖。”那宫女道,“给宫里娘娘们制的衣裳就搁在影湖边的院里。”
陆微言觉得不妥:“放置衣物的院子离湖这么近,不怕潮吗?”
宫女解释道:“有人打理,断不会如此。”
复又走了几步,宫女指着前方竹林掩映处道:“世子妃娘娘,您看前边那两间院子,您先去左手边院子里等着,奴婢从右手边那间取了衣裳便过去。”
陆微言眼皮一跳,曾经读过的话本浮上脑海,“寒舍郎闲卧软榻求富贵,侯门女误闯小院污清白”这一篇尤为清晰。陆微言捏了把冷汗,道:“这园子空旷得很,我有些不敢一个人待,不如我与你一同去取吧。”
宫女垂首道:“那屋子里近来不知是否有人打扫,说不定积了灰,娘娘还是先去左手那间院子里歇会儿吧。”
倘若陆微言之前只有三分怀疑,如今便有七分。她道:“这园子既是圣上所属,你方才也说了放衣裳的院子有人精心打理,怎会落灰?皇后又怎么可能命你将‘落灰’的衣裳取来给我呢。”
宫女仍是低着头,样子恭顺,“那便请世子妃娘娘随奴婢来。”
宫女转过身后,陆微言长呼了一口气。先前的腹痛更加明显,她勉强着跟紧了带路宫女。
“阿言。”
有男子的声音传来,陆微言身子颤了颤,转过身去却看到了个熟悉的人。
他不该这样叫她。这人叫穆丰寅,是尚书穆经义的儿子,他少时是陆微言的玩伴,经常一起玩闹,小孩子家不懂事,拿嫁娶之事当玩笑说,可陆微言却有几分当了真,直到穆丰寅娶了安乐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