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微言却理解齐王的处境,她道:“我以前在茶馆听人说,自古以来,朝廷都畏惧藩王势力,但又必须得靠藩王的兵力。前几年,大杲边界恒州西北常有外族作乱,恒州齐王府为了抵抗外敌,在朝廷默许之下练了许多兵,近些年外敌安分了,可齐王府仍手握重兵,朝廷怎能不忌惮?”
依靠他们时,允诺他们裂土封王,要用他们时,默许他们厉兵秣马,天下太平了,又想拔掉他们的爪牙。不然,太后不会这么巧在皇上生病之时召陈清湛入京,也不会想要给她塞公主来把他扣住,他们二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了表面夫妻。
挽秋却道:“可是这跟小姐有什么关系?小姐不过是个世子妃,又没和朝廷作对,这群人太坏了,就是挑软柿子捏。”
陆微言笑道:“你看你,怪不得这么久了都没被放出来,就是规矩没学好,刚刚才说要变成小哑巴的,怎么又开始乱说话了。”
挽秋直言:“哎,小姐,这个可是你开的头啊,再说这里又没有别人,我跟小姐说话也要变成小哑巴吗?”
正说着,白薇在门外禀告,说是端来了药,还捎来了挽秋吩咐的姜茶,挽秋忙吐了吐舌头住嘴。
陆微言喝了药,嘴里泛苦,又尝了两口姜茶,问白薇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刚过午时。”
屋里点了灯,陆微言还以为是半夜。
白薇解释道:“世子怕娘娘再受凉,这屋的门窗都用厚帘子遮住了。”
他只把她当个盟友,干什么要做这些,陆微言懒得再想,认为陈清湛就是性格如此,摆摆手道:“你们下去吧,我乏了。”
收拾过后,身上清爽起来,药劲儿上来,陆微言很快就睡着了。
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她梦到恒州齐王府因谋逆罪而被抄家,就连作为长公主的齐王妃也被贬为庶人,陆家作为作为姻亲,陆微言和父亲陆明煦、弟弟陆微彰无一不锒铛入狱,天牢里昏暗潮湿,时不时有老鼠从草堆里钻出来……
“小姐,小姐……”
挽秋的声音打破她的梦境,陆微言浑身一颤,醒了过来,裹了裹被子。
“老爷来了。”挽秋道。
陆微言从睡梦中惊醒,还在后怕,挽秋在他身后垫了床被子,扶她坐起来。
陆微言理理头发,拍了拍脸道:“让我爹进来吧。”
白薇把陆明煦带了进来,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陆明煦正是不惑之年,鬓间白发像是比陆微言归宁那日多了几缕。挽秋取了绣墩让他坐下,他便瞧着陆微言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吗?”
陆微言是被陆明煦一手带大的,撒娇道:“一点都不好,头痛、腹痛、腰酸背痛。”
陆明煦来了气,骂道:“那宫女死了活该。”
陆微言笑道:“嗯,爹啊,我就是用你给我的铁簪子把她扎死的。”
陆明煦还在气头上,又找陈清湛的茬道:“陈清湛那小子,老丈人来了都不亲自接,就让他那侍从江恪领我过来,我还以为他在这儿照顾你,来了一看,人影儿都没有。”
陆微言听父亲数落陈清湛,心中欢喜自己还是被爹疼爱的女儿,心情一好,就替陈清湛解围,问道:“爹啊,您今日过来所谓何事?”
陆明煦对她这一本正经的语气颇为不满,吹胡子道:“你这孩子,我就来看看你不行吗?”
陆微言拉起他的衣袖左右扯了扯,笑道:“行,爹你看,我好得很,面色苍白,全身浮肿。”
陆明煦不再跟她斗嘴,道:“今日朝堂上,我请陛下彻查昨日清晏园之事。”
陆微言心中一惊道:“爹,宫宴上出事,皇家逃脱不了干系,您这是为了女儿,去打皇家的脸呀。”陆明煦不惜把她远送恒州也要攀上齐王,陆微言是有些伤心的,可今日之事她却是不解了。
“我能不知道吗?”老父亲气道,“齐王世子陈清湛不在朝上,我再不出去,我女儿被人陷害坠湖这事儿不就搁这儿了?”
屋内炭火,怀中暖炉,都不及家人的一句关心。
“谢谢爹,我就知道爹最疼我了。”陆微言想起噩梦,又温声劝道:“爹,这次奏请,百官都知晓此事了,爹不要逼得太紧,免得惹龙颜不悦。”
“长大了知道心疼爹啦?”陆明煦伸指在她额头上轻按一下道,“你以前出去到处惹事儿的时候,我给你擦的屁股还少吗?”
陆微言忙道:“我错了啊。”
“你不必担心,毕竟受害的是你,陛下会适当安抚我。前些日子工部尚书告老,说不定……”
陆微言神色微变,又听陆明煦道:“其实我奏请之后,朝臣们也知晓其中利弊,没一个出来附议的。倒是晋王的那个小公子沈平茂奏请彻查。他说什么他昨日出来遛弯醒酒,结果被一群宫女拉进临风院调戏了去,一个大男人……”
“哈哈哈……”陆微言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也笑了起来,想起昨晚穆丰寅曾提醒过她晋王小公子的事,便问道:“那穆丰寅说什么了吗?”
陆明煦安静片刻,低声道:“你现下都嫁人了,别总想着年少时候的事儿了。”
陆微言一愣,小时候她是与穆丰寅要好,不过他都娶妻两年了,陆微言并没有想过别的什么,忙解释道:“爹想什么呢?不是因为这个。昨日我落水前遇到了穆丰寅,他也算是个证人。”
陆微言看陆明煦脸色不对,道:“怎么?他什么都没说吗?”
陆明煦道:“没有。”
“也是为了他们穆家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陆明煦哼道:“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不必想他。”
陆微言绕开穆丰寅道:“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会命御史台调查此事,说清晏院混入了乱七八糟的人。”
反正就是说不是宫里的人,御史台即便查到了宫里,怕是也不敢报。
陆明煦又问:“那宫女身上可有什么线索?”
陆微言道:“她带我离席时,自称是皇后的人。可如果她带我做的是正常的事,我就相信她是皇后的人了。但她推我落水,还要说自己是皇后的人,我便不信了。”
陆明煦捋须,思考着问:“还有吗?”
陆微言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道:“我在清晏园,冲撞了康宁公主。”
“你……”陆明煦指了指陆微言,气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啊!”
陆微言忙把陆明煦的手拉下来道:“陈清湛把那宫女打捞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他放在哪里,晚些我让他去查查。”
陆明煦缓了一会儿才平复心绪。他望向窗外,忽然道,“他对你怎么样?”
陆微言被问得面颊一红,庆幸陆明煦没有看她。
她脑海里是市集西街,铁扇打头,风华不减的少年;是翩跹楼上,临风轻咳,侃侃而谈的少年,是南宫门前,叩首行礼,请求赐婚的少年;是大婚之日,绸缪束薪,红烛初剪的少年;是影湖寒潭,抱紧了她,游向曙光的少年。
也是西街调戏民女的少年,是翩跹楼上对她说“两害相较取其轻,你以为我想娶你?”的少年,是大婚当日,和她一起约法三章的少年,是今日在她昏睡之时,说“不是因为她是陆微言,而是因为她是齐王世子妃”的少年。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真正的夫妻都至亲至疏,何况他们是假的。
沉默良久,陆微言自嘲一笑,道:“他对我很好。”
这本就是他们二人的秘密协议,没有让齐王妃怀疑,也不该让父亲担心。
老父亲问这样的话本就有点害臊,陆微言打完才缓缓转头看她,正巧瞧见她在笑,便以为是真的,道:“你从小调皮,夫妻相处时,稍微收敛点。”
“哎呀,我知道啦。”
父女俩又寒暄片刻,陆微言便让挽秋送陆明煦回府。
“不了,挽秋留下来照顾你。”
陆微言听话地缩进了被子里,翻了个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享受着温暖。
屋外候着的白薇和江恪准备为陆明煦带路,陆明煦忽然摆出了老丈人的架子,吩咐道:“小女现下身子不好,还得麻烦你们世子多照顾照顾。”
江恪忍不住了,解释道:“陆大人,您有所不知。世子昨夜把娘娘抱回兰芳院,害怕……宫里有人乱来,又亲自去清晏园,跳进了影湖冰水里把那宫女的尸体捞了出来。”
陆微言搓了搓手炉,又听屋外人道:“唉,世子这一来一回,下了两次水,吹了三次风,今儿一早,刚从兰芳院主屋出来,就开始发热。您来的时候,世子吃了药才刚刚睡下。大人您造访澄晏园,属下们不敢不通报,那时候属下把世子叫醒,世子紧忙就要下床,但药劲儿还在,又跌了回去,才不得不让属下代劳,大人莫要多虑,世子对世子妃娘娘上心的很。”
陆明煦叹息道:“唉,这两个孩子……让你们世子也多休息,新婚燕尔,这都什么事……”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可冬日寂静,兰芳院又格外清幽,陆微言听得真真切切。她想,陈清湛虽说只把她当表面世子妃,毕竟还是探望过她,她应该去看看他。
第7章 奇怪母子 你是不是不忍心让王妃娘娘面……
被窝虽然暖和,可陆微言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了身,在侍女伺候下穿戴整齐,把雕花手炉笼到了广袖之中,又披上了轻暖的披风,准备去探望陈清湛,顺带同他商量一些盟友——而不是夫妻商量的事。
“世子现下在哪儿?”陆微言并不介意在丫头们面前留下个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形象。
白薇道:“世子暂憩竹溪院,娘娘随奴婢来。”
白薇虽说心向陈清湛,但毕竟是大丫鬟,不仅把兰芳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关注陈清湛和齐王妃的动向,确实是个得力助手,陆微言想着便又看了眼挽秋,罢了,挽秋就能做个贴身丫头。
竹溪院幽篁围合,竹叶在寒风中萧萧作响,实在不是个冬日静养的好地方。刚踏进院子,江恪就迎上来道:“见过世子妃娘娘,世子还在歇息,在下帮您通报。”声音大得仿佛要把病中的陈清湛吵得惊坐起。
“不必了。”陆微言本来就没有下定决心去跟他好好谈一谈,正好陈清湛没醒,她就打起了退堂鼓。就当作探望他是个礼尚往来,“也没什么要紧事,他要是没醒,我就不打扰了。”
陆微言正准备走,房门便被推开,一个丫头疾步走出道:“娘娘,世子让您进去。”
丫头侍从们识趣退下,陆微言打了个哆嗦,这间屋子没有兰芳院的暖和,她把手揣在衣袖里搓了搓手炉,道:“听说你也受了寒,我来看看,你不要太感动。”
陈清湛靠坐在床上,不慌不忙地笑道:“我有什么好感动的,我昨夜为了救你一宿都没睡,结果你一醒来就给我气受,我还以为你是来道歉服软的。”
陈清湛救她,陆微言很是感动,可他也说了这是因为她是世子妃,于是她不服软道:“假装嫁给你,居然还有性命之忧,我后悔了。”
陈清湛挑眉看她一眼,小姑娘嘴巴硬,可说这话时眼睛都不往这边瞧,想来心虚得很,便笑道:“现在后悔怕是来不及了。”
陆微言把一个绣墩踢到陈清湛床头,端坐下来,鼓起勇气道:“陈清湛,我想同你谈谈。”
陈清湛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来了兴趣,撑起身子朝上靠了靠道:“你说。”
“你,嗯,你们恒州齐王府,对朝廷没有别的意思吧?”陆微言还惦记着噩梦,一旦齐王被定谋逆罪,遭殃的还有陆家,或许她能逃掉,可父亲在朝为官,弟弟年幼,如何逃得过?
陆微言见陈清湛不语,又道:“我们虽然说好了互相不管对方的私事,但我总得知道你们齐王府是个什么形势吧。”
陈清湛沉默片刻,苦笑道:“能有什么意思?我和父王只求自保,可你看有人信吗?”
陆微言攥紧手炉,神色泰然道:“我整日关在澄晏园里实在无趣,你我既然为了趋利避害假装成婚,我也算是你的盟友,你不妨同我讲一讲。”
陈清湛看着她,思考着什么。
陆微言以为他不信任自己,又解释道:“更何况,你们的事情都已经牵扯到了我身上,总不能让我不明不白的替你们挡灾吧?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总不会是朝廷派来套你话的。”
“二百年前,大杲开国皇帝兴义兵之时,陈家平定了西北,免了他们东进的后顾之忧。”陈清湛道。
陆微言没想到陈清湛这么好说话,但知道他已经相信了自己,便仔细听着。
“恒州地处边界,与外族接壤,每过几年就要大打一仗,打仗需要用兵,朝廷的兵调到恒州需要时间,因此恒州齐王府世代都有用于防守的重兵。”
陈清湛抬头看她:“你还记得我们在宫门口请赐婚的时候,陛下的状态吗?”
陆微言回忆道:“车驾挂着厚帘子,应该是不想被人看到病容。而且我爹也说过,陛下病重。”
“陛下的气息轻地仿佛随时都能断了一般。”陈清湛毫不惧怕地道。
陆微言心中一惊,下意识道:“昨日宫宴,陛下气色……”
“涂了胭脂,就是为了让百官安心。”陈清湛道,“事关皇权转交,恒州边境又有外族作乱,京城风波暗涌,恒州戎马倥偬,他们就把我召过来,做个质子。”
陆微言缓了缓神,问道:“这些你同王妃娘娘讲过吗?”陈清湛低头不语,陆微言又道:“我听挽秋秋说,你们还有个规矩,外面的事情不要同王妃娘娘讲。”